走一条阔敞的路

――“凉州赏雪台”（第06期）

文/未央

    在第一次读完《大漠祭》后，合上书本的很多天里，我的眼前总是晃着一个女子憔悴的泪眼与一个男子消瘦的背影……我当时就想，灵官能不能不出去？他留下来与莹儿最好能结为伉俪，共同走完余下的岁月，因为这种情况——哥哥死了，小叔子娶嫂子，在以前的西部——如我的爷爷辈那时，是很常见的。

    如果换作别人或许是可能的，也是最好的结局，他们一定能在貌似幸福中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但主人公偏偏是灵官，因为是灵官这样一个有梦有思想、追求完美又不安于现状的青年，注定了他不会循规蹈矩、在“这头能望到那头”的命运轨迹中行走一生，更不可能在哥哥死后，心安理得地娶了“嫂子”生活，这首先跟环境关系不大，而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这样的选择。与莹儿的恋情不过是起了点作用的外因，促使了灵官的出走提前了而已。但另一方面，所有的外因都是通过内因才起作用的。所以，在《大漠祭》所反映的那种人文环境中，能让一个青年义无反顾地走出熟悉的环境，孤身一人去寻一条未知而茫然的路，其心灵的挣扎与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原因也一定不是单一的。

    虽然，灵官的不安于现状在小说的一开始并不明显，他所在的那个环境也时时如张着大口的巨兽，随时准备将他吞进那庸碌的口中。当孟八爷问灵官还补不补习时，他差点都要认命了——“天生是个刨土吃的命，就刨土算了”，但接下来的乡村生活中，他却时时感到苦闷、压抑，那是一种难言的憋气，家乡那种可怕的死寂，如影子一样跟着他，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葬身于那死寂。为什么呢？凉州有句俗语：看的书多，生的蛆多。看的书多了，自然想法就多了，而对于一个平平凡凡的青年，在一个没有想法、不谈梦想，连起码的生存都成问题的环境中，他很多时候的想法能带来的只能是烦恼与痛苦。所以，灵官精神的空虚和灵魂的饥渴是没有人能懂的——父母不懂、哥哥不懂、同龄人的花球们更不懂，不论在何时何地，他总是感到饿，渴。而那饿与渴不是肉体上的，是一个热血青年精神上的饥渴。在众人面前，他总是身不由已地笑着别人的笑，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流下自己黯然的泪……在那样枯燥单调乏味的乡村生活中，清灵善良、温柔敦厚的莹儿成为他一个清凉的梦，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后来，尽管有了清心可人的莹儿，可灵官每每“想到自己要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在这个既定的轨道上转一辈子，一股浓浓的悲哀就会漫延开来。”由此可以看出，他对于那时所拥有的一切，真的是毫不知足。他胸中时时激荡着一腔豪情，可那缥缈的理想、前路的茫然总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想吼却吼不出来。这种无奈和痛苦在很多时候就就变了他心中的绳索，时不时拽他一下，抽他一下，平常的日子里，他只是压抑着自己，只有在他置身广袤无垠的沙漠或是看到深广如海的虚空时，在他面对深深热爱着的这方乡土的时候，他才能将蓬勃的激情和无穷的诗意在无人的大自然中爆发出来——情不自禁地吼上几声。

    可以想象，在《大漠祭》中反映的那样一个闭塞、保守、安逸无比的环境中，很多人都高呼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一个人要想做到时时清醒，时时警觉，在物质生活都没有丝毫保障的情况下，去思考一些精神层面的问题，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又是多么地“不可思议”!也能想象，主人公要保持他心中的那份梦想与诗意，要经历怎样的灵魂撕扯，具备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将它们守护。每个人都经历过十八九岁，或许很多人都会象猛子、花球们，会随着泄洪一样的人群，丢了自己去追寻那些猪尿脬一样的东西。但是，灵官没有。即使是在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里，他也始终在坚持做那个最有“心”的人——他关注的仍然是社会上的新闻与身边的人事，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苦难父老，有闲了也不会与那些胡吃海喝的哥们玄天冒燎地乱侃以打发自己的“无聊”，他始终都在行走和思考。所以，只有他，才能和哥哥从老和尚手中借过几本佛书的时候，就“接过一个世界”。　

    但真正让他的心灵发生质的变化的还是命运给他上的那一课——哥哥憨头的生病和死亡。在书中，雪漠老师用了大量笔墨写了憨头在医院接受治疗和从医院回来“等死”时，家人的种种表现和灵官的思考。那是一段蘸着雪漠老师血泪的文字，让人每每读时，总能感到一种揪心的痛。书中的灵官对死亡的思考，对人生意义的追问等其实都是雪漠老师在他的弟弟死后，他的心历路程。那段梦魇般的日子，一切都是灰色调的，人在死神来临时的无奈无助与亲人们的凄惶痛楚都象是锯条般在读者的心上拉……所以，即使再麻木再冷漠的人，再没有经过那种痛苦的人，都定然能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那种生命将尽时带来的一切绝望。在那种绝望里，一切都没有意义，所有的名闻利养也好，如花容颜也好，恩怨情仇也好，在岁月的流沙中，全部被挟裹而去，留不下一丝痕迹，也没有任何意义。可悲的却是这样的毫无意义在乡亲们眼中，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认为“活人了世”，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一混世虫，所以祖祖辈辈都甘心在那样一个磨道里挣扎，生了死，死了生……但灵官却不然，尽管他与莹儿有了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也有了儿子，但他却毅然离开了生他育他的家乡，离开了自己深爱的人，踏上一条未知的路，就是因为多灾多难的生活早已告诉了他，不走出一条崭新的路来，生是糊涂人，死是糊涂鬼。

    但只要选择，就得有取舍。相较于他未知的命运，无奈的灵官，只能任凭莹儿傻傻地呆唱着“把我的身子染黑了，你走了阔敞的路了。”所以，在《大漠祭》中，灵官的出走在另一方面让一些读者并不随喜。但事实上，灵官不出走，观念不改变，又能给得了莹儿什么呢?无非是在众人的斥责和良心的不安中，苟延残喘，他们的爱情也会从浓烈到平淡，从热切到冷漠，最后归于一声叹息……

    所以，熟悉雪漠老师作品的朋友都定然知道，老师的文学作品既是独立的，也是体系化的，更是一个个大寓言。而后来的《猎原》和《白虎关》甚至“灵魂三部曲”等，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大漠祭》中灵官的出走。没有这个选择，没有灵官的自我救赎，就没有后来的寻觅，也就不会对老顺、莹儿、兰兰、猛子们思想及言行方面产生影响，也不可能有“灵魂三部曲”中实现了超越的琼、黑歌手、琼波浪觉等。所以，灵官的“出走”看似是他人生当中一次普通的选择，但却是最重要的、最不可缺的，也是最智慧的一次选择，它直接改变了灵官，甚至后来很多人的命运……

    可以说，灵官的“出走”，是后来所有故事的根。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灵官”，在人生的旅途上，都时时面临这样的选择。愿我们都能从灵官的选择中，有所思考，最终走出一条阔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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