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噩梦和美梦

雪漠

1982年7月20日 小雨

信寄出去很多天了，一直不见回音，也许她没收到？我相信她收到了，只是决定了不回信而已。这个想法，当然令我很难受。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许许多多的小鬼缠着我，我奋力和它们搏斗，但总是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真让人着急！我还梦见，她收到了我的信，而且她班上有五位女同学都给我写了回信，有人在信里安慰我，有人在信里警告我，还有人希望和我结识，等等。我那才华横溢的信和她们的回信，都被许许多多的青年抄阅着，还有人像我抄一些作家的作品那样，抄着我的信。真幸福啊！

哎，短短的一个晚上，我既做了噩梦，也做了美梦，人生就是这样。

不知为啥，醒后，我对噩梦没啥感觉，也不怕，但那美梦，却给我带来了一种难言的惆怅，想必，美梦比噩梦更能折磨人呢。因为，梦境越是幸福，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时，就越是让人感到绝望了。

幸好还有修行，虽然每天只有几个小时，总能让我暂时躲进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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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日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想起了自己的当初，也读出了我那时的孤独。

在我的人生中，那美梦的成真，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差不多过了二十年，我的文章才像梦中那样，被人传抄和欣赏，我也才遇到了一些能读懂我的人。

这篇日记中的梦，其实有着一定的象征意义，我后来的人生中，就像这篇日记所写的那样，一直是美梦和噩梦纠缠不清的，我也真的遇到了很多命运中的“小鬼”——他们其实是我的逆行菩萨——他们的出现，令我一天天变得坚强，最后就不太在乎世界了。

三十年前，我也和平常人一样，有过渴望认可的时候，有过愤怒的时候，有过沮丧、低落的时候，从这篇日记中，一些细心的读者，或许就能读出我那时心中的失落。那时节，我很希望有人能读懂我的心，能像我梦想中的女子那样，与我相偕一生，“仗剑”江湖，却没有。我梦想中的清凉，直到妻出现之前，一直都只是一个实现不了的梦。但是，我的心中，总有能感动自己的东西，有时是现实，有时只是一个梦。像日记中的那个美梦，就是我心中的诗意之一。我总是因为那幻想中的幸福，感动了自己，让自己又能走下去。所以，我一直没有变得消极，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一直消极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案头总会放着一张明星的照片，每当看到他，我的心中就会有暖流涌过。他的身上，寄托了我的某种向往，正是那向往温暖了我。同样，我后来，也在创造着那些照片，我也希望，有些像我过去一样孤独的孩子，看到我创造的那些照片时，心里也会有暖流涌过，也会坚持着再走上一段路。

过去，我一直渴望一种真诚的友谊，是彼此之间能推心置腹的那种，所以，我总是这样对待我的朋友，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友谊总是短暂。真正的友谊，其实出现在我不再觉得寂寞的时候，大约也是二十年后了。此前，我虽然也有朋友，但他们对我的友谊，其实是有保留的。有时候，我也会听到自己欣赏的朋友，在背后说我的一些坏话，在他们眼中，我爱吹牛，总是玄天冒燎地说大话。那时我就明白，假如我不成功，就会成为人们眼中的二杆子。

便是现在，在家乡，有多少人真正认可我，也很难说。去年，几位家乡的朋友到广东来找我，还参加了第四届香巴文化论坛，之后，他们发出了感慨。其中有个女子叫未央，她就感叹道，一个凉州人，不远千里地到广东听另一个凉州人的讲座，这怎不叫人感叹呢？回到凉州之后，她应一家出版社之邀，想采访一些凉州人，出版一本从凉州人角度谈雪漠的书。她以为，这会是非常简单的事，但后来，却发现困难极大。除了个别朋友愿意谈谈雪漠之外，许多人是不愿谈的。有个老夫子愿意谈雪漠，但不愿叫她录音。这里面，除了人们不了解我之外，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十几年前，在凉州，我的《大漠祭》们已是家喻户晓了，今天，却仍是这样的境况。你可以想象，三十三年前的我，其实是非常孤独的。当然，这也说明，那时节，我其实是没有情商的。我根本不了解世人的心，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很多时候，无意中引起了人们的误解，或是做了叫人不舒服的事，我自己总是察觉不了，只有在朋友们远离我的时候，我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是不受欢迎的。那时，我就会很难受。我虽然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事实上，我很在乎朋友，也很珍惜别人带给我那一点一滴的温馨。当然也希望那温馨能永恒。

从日记中，你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但十八九岁的我，甚至得不到一封礼节性的回信。所以，我很明白，人群在身边熙熙攘攘，而我却始终只有一个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是，如果没有那时的失落，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正是因为那时的失落，我才明白了，人必须放下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由。所以，后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依然是一个人，但那却是我的选择。我已经不在乎世界了。

再后来，熙熙攘攘的世界，却都自己涌向了我，它反而开始在乎我了。

所以，我总告诉学生，不要太在乎世界，你只管做好你自己。

——2014年5月23日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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