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书

雪漠

在我的生活中，许多东西都消失了，许多习性也消失了，只有一种东西一直伴随着我，那便是书。明白之前，我最喜欢书。明白之后，在红尘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书。

对每个城市，我唯一的期待，就是书店。要是一个城市里没有好书店，我就会觉得很遗憾。

不过，现在，好多书店都消失了，它们都被网购取代了，没办法，这是时代的趋势，这个时代已经走向数字化了，人们的消费习惯也变了，总是喜欢网购，因为网购的书，比书店更便宜。于是，实体书店的生存，就越来越困难了。许多书店都倒闭了。

我也会网购，但是，少了书店，少了一种捧着书慢慢读的感觉，总是觉得，这红尘中，少了点什么。所以，我每周至少要去书店一次，那途中，会有一种年轻时赴约会的感觉。读书和逛书店，甚至成了我红尘中唯一的享受了，当然，这也是我对实体书店的一种支持。

今天，我们就从下面的这篇日记开始，简单地谈一谈三十三年来我在读书喜好上的一些变化吧。

1981年8月10日　　星期三（晴）

我昨天买了几本杂志，今天又买了几本书，我本月的生活费连前几天买书已经基本上花完了，而我却不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今天看了《工厂奇人》这篇中篇小说，它写得太好了，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特别地揭示了现实社会中对于穿着新颖的青年人的非议，点明了“头发和服装并不是检验思想的唯一标准”这个基本道理。青年人都是爱美的，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的生活多样化呢？人的仪表美固然重要，但它只有在才华和道德的衬托下，才会有更迷人的魔力。

我要做一个刘树民似的人物，但我不会去学他那种玩世不恭的表面现象，我只能像他那样幽默，像他那样待人处事，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男子汉啊！

我讨厌那种无话找话的人，我的生活并不空虚，也很有乐趣，可有人说我内心“空虚”，“有眼不识泰山”，好一个“泰山”啊，我也常有玩世不恭的儿戏现象，这是我对现实的不满，我为什么不能用那种反常态度来“发泄”一点儿“愤怒”呢？

我最早的阅读——除了童年时代的小人书——是从杂志开始的。

八十年代，杂志的发行量很大，动不动就上百万，因为那时的书没有现在这么多。现在的文学杂志，能上十万的，也没几种了，更别提百万了。老有一些杂志号称十万，其实也就五六万，这也算很不错了。一些省地级刊物，才几百份，不像雪漠文化网，一篇文章的点击量，动辄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这是杂志不能比的。所以，网络时代的传播，真是不得了。

在这个时代，想要传播某种信息或文化，又不学习网络的传播技术，不借助网络的传播力量，而纯粹守着自己原有的那块阵地，是没有出路的。所有抱残守缺，不能与时俱进者，无论是人，还是文化等，都会很快被岁月之水冲得干干净净的。

回到这篇日记。

我上师范才开始写日记，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读师范时，我有了闲时间，不再像高中时那样苦读了。那时，我们有生活补助，大概是每个月十几二十块钱，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但吃饭是够了。现在想来，那时的国家，真的让人感到很温暖。因为它不问我们要学费，还给生活费，那样的国家，也只活在记忆里了。

同样，只能活在记忆里的，是家乡的人情味。前年回家，我发现，新一代凉州人中，有很多人都没有继承上一代人的美好品质。可见，随着贤孝等传统文化的走向消失，优秀的凉州文化，也在慢慢被功利文化所改变。它还能生存多久？说不清。

据说，在全国各地，都是这样。有人也很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生活虽困难，但夜不闭户，现在，别说不关门了，要是你关的门不够牢靠，可能半夜就会叫人给撬开的。前些时，听说，某个城市出现了一些冒充快递入室抢劫杀人的事件；也据说，老人跌倒在马路上，都没人敢扶了，因为出过好几起诈骗事件。

随着欲望的膨胀，这世界，真要疯了。怪不得，一些人看人时，总是带了怀疑的味道。但这个时代，需要的或许不是怀疑，而是清凉。

三十三年前的凉州大地上，人们还是在乎人格、品德和行为的，在《一个人的西部》中，我就写了家乡留给我的很多温暖回忆。那时节，我的家乡有着浓浓的人情味，有人吃不上饭，会得到帮助，有人住不上房子，村里也有人凑钱给盖房子。这种文化的美好，在今天这个时代，真是童话了。

可见，少了人文的发展，经济的发展，并不一定就是社会的进步。

读师范时，我读了很多杂志，每月都买几种或是十几种，一般就是文学杂志。通过文学杂志，我知道了那个时代的阅读口味，但是，我自己更追求一些有个性的故事。

这篇日记中谈到的《工厂奇人》，我就是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今天，我大致也记得那故事。它的主人公，是一个有能力有个性的青年，这一点，跟当时的我很像。那时节，我也追求个性，是走进任何一个人群，都能被一眼认出的那种人。这个特点，我保持了很多年。后来，我不太注重个性了，但人们仍然觉得我很有个性。我早年的个性是外在的，现在的个性却是内在的了。

不过，有人在我的长头发和大胡子上，还可以看出我这篇日记中呈现的那种基因。曾有人问：雪漠老师，你不怕有人看了你的长发和胡子而失去信心吗？我说，不怕。这种人，正是我拒绝的那些。你想，世上比长发和胡子更重大的事多了，要是这让他失去信心，那他的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信心的。佛不是说过：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现在想来，青年时代保持一点个性，哪怕是外在的个性，也很好，对自己的一生没啥坏处。因为，能保持个性的人，一般都有主见，能坚持自己。那些看起来很顺从、很普通的人，如果只是外表上的顺从和普通，也没什么，如果连内在，他也没有个性的话，就很容易会被环境改变的。一个会轻易被环境改变的人，一生里很难有大的成就。真是这样的。在师范的那些同学中，有个性的，后来都有了不错的人生轨迹，无个性的，就叫人海淹没了。无一例外。

我小时候，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宁可饿肚子，也要买书。不过，那时节的学生，都喜欢看书。只要是喜欢看书的人，哪怕学习成绩不太好，也会有长进的，而不喜欢看书的人，大多就庸碌了。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看书，是个补充人生营养的过程，尤其是看好书。喜欢看好书的人，大多很上进，他或许没什么钱，没什么地位，但他的人格一般不会太差，而且他会有一定的修养。他对人生，也许没有太高的物质上的要求，但他对精神世界，是有一定要求的。他会不断学习，渴望成长。而且，因为专注于精神世界，专注于思考，他会有相对强大的心灵，有主见，不容易被世界改变。相反，如果一个人不看好书，也不进行其它方式的学习，他的命运也就定格了。

我能一直保持个性，跟我的看书也有一定的关系。原本就很有主见的个性，加上好书带给我的眼光，让我一直能清醒地做出取舍。当然，起了决定作用的，其实是我的佛教修炼，但读好书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读好书，让我有了成长的可能，这种可能，是视野和眼光上的，而不仅仅是人格和胸怀上的。如果不读好书，没有足够的学养，我是不可能成为今天的雪漠的。

当然，这是闲话了。我想说明的是，日记中所说的那种个性，我其实保持了几十年。到现在，仍是这样，只要能做一些利他的事，我是不太在乎别人的说法的。

——20140409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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