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圣地——2014印度纪行（九）

9、  悔悟的魔王

果然从宾馆到舍卫城遗址，仅几分钟车程。车上，大家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个个容光焕发，昨日的疲倦已被一扫而光。

至此，经过多方筹划、精心准备、万里跋涉的朝圣之旅，正式拉开帷幕！

谁知，见圣地的第一眼，却让我略感惊讶。这周围荒芜一片，脚下的土路凹凸不平，不远处有段低矮的墙，墙内便是圣地遗址了。我举目四望，远处的绿色虽杂乱无章，却也生机盎然，没有任何人工痕迹，无论是草还是树，都自由地生长着。若不是我真的站在这儿，很难相信眼前之景，是数千年的文物古迹，是亿万佛教信众梦寐以求的圣地。这更像是荒野中无名的断壁残垣，或是被历史抛弃的废墟。

几个当地人，早已候在这里，手上拿着几串菩提子佛珠，还有一些小巧的纪念品，我们下车后便走上前来叫卖。除了这些小贩，这里更多的是孩子，他们有的跟前跟后，有的跪在原地，一边伸出手乞讨，一边口诵“阿弥陀佛”等佛号。

对于圣地的乞丐，我心中有所准备。早些年，我去西藏拉萨朝圣时，满大街都是乞丐，其中大多数是孩子。那时，只要给一个孩子布施，紧接着会来一大群，把你围得水泄不通，让你哭笑不得。他们像蝗虫一般，在拉萨的街头成群结队，然后从一处飞往另一处。请原谅我用这个比喻，这里没有任何贬义，只是我心中真实的感觉。

来印度之前，我读过一些参考书，书中都说不要给乞丐布施，否则你将寸步难行，而且有可能在推搡之间丢失财物。

看着这些孩子，我心虚地躲远了，一方面参考书中的信息影响到了我，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另一方面，我的确无法布施，因为现在我们还没有换到卢比。这些孩子眼中的失落会刺痛我，所以，我还是躲远一点好。

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朝拜的第一个圣地竟是鸯掘摩罗塔。世事就是这样，无论你怎样准备，如何精心策划，还是会有许多不期而遇，或是意料之外。

关于鸯掘摩罗的故事，我有所耳闻，他是佛经中著名的杀人魔王。他的故事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最好诠释。但与大多数人一样，我几乎把他的故事当作杜撰的传说。所以，当我遇到鸯掘摩罗塔时，还是有些意外。

鸯掘摩罗的故事是这样的，在佛陀时代，憍萨罗国有个婴儿出生了。这本是极平常的事，但却引起了全国上下的恐慌。因为这婴儿不同寻常，他出生时伴随着惊人的异相：憍萨罗国所有的刹帝利武士，都不由自主地拔出刀剑，并摆出战斗姿势，但很快所有的刀剑都出现缺口，或是断裂。这些平时英勇强悍的武士，被遮天蔽日的恐惧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

灾难并没有马上发生，随着鸯掘摩罗的成长，人们发现这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孩子，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只是他确实天赋异禀，非同凡人。常常有惊人之举，比如徒手捉飞鸟，疾走赛骏马。其实，鸯掘摩罗的本名叫阿因萨卡（Ahinsaka），意为“善良”。

当时，舍卫城有位极富盛名的外道，正在收徒讲学。鸯掘摩罗也拜在他的门下。祸根正是这时候埋下的。这外道有个美貌妻子，性子淫乱放荡。看到鸯掘摩罗英俊潇洒，于是想与他行苟且之事。这一日，外道与其他徒弟外出，家中只剩外道妻子与鸯掘摩罗。这女子趁此时机，魅惑鸯掘摩罗，提出非分要求。她本以为鸯掘摩罗会顺水推舟，谁知年轻的鸯掘摩罗在震惊之余，一口回绝。外道的妻子恼羞成怒，开始了恶毒的报复。她首先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又抓伤自己的皮肤，披头散发地佯装上吊。

外道回家后，看见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妻子半裸着身体，衣服丝丝缕缕，身上还有血迹，正要披头散发地上吊。外道救下妻子后，忙问发生了什么。这女子哭哭啼啼，一副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的模样，向丈夫诉说鸯掘摩罗是如何强行非礼她的，她又是如何拼死反抗的。

外道怒火中烧，对鸯掘摩罗恨之入骨。他想不到平日里鸯掘摩罗表现的纯洁善良，背后竟能干出非礼师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本想立马找鸯掘摩罗问个明白，但心里很清楚鸯掘摩罗的本事，若是撕破脸皮，他根本不是鸯掘摩罗的对手。所以，一个更邪恶的报复计划在他心中产生了。

外道将鸯掘摩罗召到自己房中，说是要传授无上秘密教法，这教法能让鸯掘摩罗成就非凡。鸯掘摩罗洗耳恭听，外道告诉他，若是想得大成就，每天要到城中杀一人，然后取其手指，串成项链挂于脖颈之上，一共杀一千人，便可得道。“鸯掘摩罗”的本意，便是手指项链的意思。

起初鸯掘摩罗也有疑惑，杀人得道，这是什么教法？但外道大声喝斥鸯掘摩罗，说他怀疑上师，怀疑教法。鸯掘摩罗赶忙磕头谢恩，谨遵师命，手持利剑，于城中每日杀一人。

杀戮迷惑了鸯掘摩罗的心智，血腥也召来无数凶神恶鬼，这一切共同造就了令人闻风丧胆、凶神恶煞的魔头——鸯掘摩罗。他披头散发，人血涂身，力大无穷，狰狞至极，见人杀人。从此，他将什么是“恶魔”诠释的淋漓尽致。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整个舍卫城都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人们恐惧之极。憍萨罗国的国王波斯匿王发出征集令，征集天下武士讨伐鸯掘摩罗，却无一人前来应召。

魔王纵横一时，所向披靡，很快便杀了九百九十九个人，他脖颈中的手指项链也越来越长。

这一天，炎阳高照，正是中午时分。舍卫城中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家家户户闭门关窗，谁也不想做那第一千个祭品。这让鸯掘摩罗苦恼不已，眼看自己就要成功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人。

鸯掘摩罗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怕儿子肚子饿，做好了午饭正给他送来。无论鸯掘摩罗多么邪恶，在他母亲看来，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其实，鸯掘摩罗变成杀人魔王后，他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人人都唾弃她，说她是巫婆、恶鬼、母夜叉。

鸯掘摩罗看见母亲后，虽一怔，却也窃喜。他毫不犹豫地提刀迎上，要将母亲变成第一千个祭品。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佛陀出现了，鸯掘摩罗兴奋至极，心中大呼过瘾，终于有人替母亲死了。他似旋风一般向佛陀刮去，佛陀仍缓慢地前行。不久之后，鸯掘摩罗疑惑不已，自己赛过骏马的双腿，却怎么也追不上佛陀。眼前的佛陀，缓慢地行走，从容自在。鸯掘摩罗大叫，老和尚你用了什么妖法，我怎么追不上你？佛陀慈悲地讲，你不停杀戮之心，自然追不上我，其实我早已在原地等你了。

鸯掘摩罗手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佛陀为他开示正法，鸯掘摩罗涕泪交流，长跪不起，无比悔恨。从此以后，鸯掘摩罗成为比丘，追随佛陀修行，终得正果，成为阿罗汉。

这便是鸯掘摩罗的故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如何幡然悔悟，最终证得成就。也许是他的事迹太有启迪意义，也许是为了激励后人，总之人们在他曾藏身的地方修了一座塔，称之为“鸯掘摩罗塔”。这塔千百年来，伴随着鸯掘摩罗的故事，向世人昭示着伟大的佛教精神，告诉世人只要放下屠刀，你也可立地成佛。

因为岁月的侵蚀和人为的毁坏，现在的鸯掘摩罗塔已无塔形，只剩下塔基。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堆红砖垒砌的废墟。现在，当地政府在鸯掘摩罗塔前树起了铁栏杆。这是唯一的保护措施。说来也怪，后来发现其他一些更重要的圣地都未树起栏杆，只有鸯掘摩罗塔前树起了栏杆，不知这是什么缘由。

透过栏杆，我看到遗址中间确实有一个幽深的洞穴，据说这便是鸯掘摩罗藏身的洞穴。一个历史中大名鼎鼎的魔王，他的“府邸”竟如此寒酸。那些杀人后的夜，我想也不好过吧。

透过历史的迷雾，我仿佛看到两千五百多年以前，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他浑身涂满鲜血，瞪着血红的双眼，喘着粗气，蛰伏在洞中，独自舔舐着灵魂的伤口。他虽邪恶，却也孤独无助，像个被欺骗的孩子。

整个朝圣途中，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鸯掘摩罗，想起关于他的传说。我在想，若他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出生时并无异相，那么他的事迹是不是更有教育意义。因为，一想起他出生时的异相和惊人的天赋，我总觉得这事有种宿命的味道，仿佛早已注定，根本无法躲避。就好像《西游记》中的泾河龙王，无论他如何求助，都无法躲避宿命，魏征在梦中就把他斩了。

既然是宿命，那么鸯掘摩罗的人生轨迹肯定是被设计好的，他后来的经历也不完全是属于个人的选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多了一些神奇，而少了更重要的东西。

或许，完全是我庸人自扰，二千五百多年了，口耳相传，故事早已变成了神话。我计较这些做什么？就算是注定，就算是宿命，那也是鸯掘摩罗与佛陀玩的大幻化游戏，用来教育世人而已。

你说呢？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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