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季 站 台

文\赵英

早晨，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电话中传来家人抽噎的声音：“姥姥……走了！”那年，父母的心情格外沉重，我们晚辈也不例外。

姥姥病逝前，半年多卧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需要年迈的父母照顾。回家探亲那年，正值冬季，我只穿了件呢子大衣，便匆匆上路了。电话中母亲说，好好工作，不要来回跑了。姥姥不严重，不必挂念。听母亲的语气那么疲惫，我执意要回家看看。母亲这才说：实在想回来，那就看看姥姥吧！

站台上，雪花落了一地，冰冷的铁轨和枕木间，残留着更多雪的印迹。没想到，天气比预想要冷得多，没穿羽绒服，自己竟有些瑟瑟发抖了。往常，除了假期，母亲都不主张我们来回奔波，她总说老俩能照顾好自己和老人，让我们安心工作。这次回家，隐隐感到家中的境况不太好。

赶到家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母亲面容憔悴，头发凌乱。一只眼睛大概上了火，肿得竟有些睁不开。灰色的羊毛开衫，软塌塌的裹在身上，随意系着两三粒纽扣。双腿弯曲站立，没有一丝精神，那样子像极了一根将要燃烧殆尽的蜡烛。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显得愈加苍老年迈。“哦，你怎么又回来啦？”父亲站在茶几旁，很意外地询问我。“出差，顺道回来看看。” 为了打消父母的顾虑，只能以善意的谎言回应他们。

我忍不住上前，用力拥抱母亲：“妈，你怎么了？眼睛为何变成这样了！”“还不让我回来！”平生第一次，感到母亲的身躯那么娇小柔弱，没有力气。不禁用手去拢母亲的头发，“你不能这样，记得要穿漂亮点儿，心情才会不一样！”“头发也要好好梳……”母亲说道，“我没事，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热热。”“不用，刚吃过了，我去看看姥姥。”

推开房门，只见姥姥弓腰低头，背对着门，默然静靠在床上的一摞被褥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我轻轻走进去，坐在她对面。姥姥许久没有觉察，半晌才微微抬眼问了句，“谁啊……春么？”显然姥姥的状况也不好，眼睛更加浑浊无光，让人看了很心疼。“是我！”“哦，英回来啦……你咋又回来啦……”认出我后，姥姥竟抱着我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老人家神志清醒就好，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她兀自絮絮地诉说着：“老了，什么也不能啦！”“你妈……受累啦！”

想到母亲短短几日大变了模样，心中又一阵酸痛。这才恍然，母亲说不严重，只是她尚且撑得住而已，当妈妈呼唤孩子，想回来就回来吧，真相是她此刻真的很需要你！母亲已经心力交瘁，难以支撑啦！做父母的，同样是报喜不报忧，一辈子只会替孩子打算考量。现在，母亲多么需要儿女的关照啊！平日里，常见母亲在毛衫里面搭件干净的衬衫，然后将衣领平平整整得翻出来，给人种优雅从容的印象，谁会想到美丽、坚强的母亲会那样憔悴不堪呢。翌日，母亲的着装整齐了许多，穿了件她最喜欢的黄色团花羊绒衫。眼睛能睁开看东西了，面容也显得端庄好看起来。看到母亲精神大有好转，我短暂停留两日后，便辞别了父母，返程回家。

站台两旁，灌木丛上雪花凝结成的树挂，没有丝毫的浪漫、灵动之态。旅客们形色匆匆，大概都没留心到低矮的龙爪槐上，还有凝结的晶莹霜花。低矮的树木，寂寞的伫立在昏黄的围墙根下，似乎在坚守一种寒冬的承诺，要陪伴旅客坚定地走完这段固定的旅程。倘若记忆是一种相会，我始终忘不了那年遇见冬雪的冷清站台。雪雾弥漫在灰蒙蒙的天地间，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落寞、萧瑟和孤寂。

回家的这条路，太熟悉了，每次都要先坐一夜的火车，然后再倒车经历大半天的旅程，才能安然到家。虽然旅途遥远，但提到回家，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心里充满欢喜和渴望，从不觉得累。自从姥姥生活不能自理，心中就常常涌起莫名的悲伤，几次辗转探望，竟有些累了。心中期盼能早日畅通高铁，好让回家的路更方便快捷。每每在站台等候，看人来人往，心里更是颇多感慨，亲人为何要相隔这么遥远，人生哪里才是归程，何为人生头等大事呢……生命即将落幕，我们能做的多么有限，大概只有陪伴能稍稍慰藉老人的心吧。

也许人生就是一场不得不告别的旅行，有去路就会有归程。然而，这样辗转辛苦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最多奔波的日子，也不过是两个月跑个五六趟而已。没想到大半年后，姥姥就走了。她是重阳节出生，又在重阳节走的，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我猜想姥姥虽然临终前历经苦痛，但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遗憾，因为有母亲尽心尽力照顾，家人也陆续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从四面八方赶回家中时时探望。一辈子没得过大病，没住过医院，这对九十多高龄的人来说，是何其幸运！

有诗人坦言，遗忘是一种自由。然而，自己偏偏不能忘怀的就是那年冷清的记忆。冬季站台上，伴随着火车一声长鸣，火车头远远地射过来几道温暖、明亮的灯光，刺破、穿透了寒冬无情的迷雾，急急地驶进站台。那道温暖的光，多少能给旅人带来光明和希望，让人不由得重新振作起来。都说人生站台，你我皆是过客，来了又走了，都是人生寻常，不必挂念和执着。可是，亲人走了，如何能忘怀呢？每至重阳日，大家都自然会想起姥姥，想起那段沉重的暮色时光。母亲遥知故人归去不再来，依然会独坐忆相亲，夜不成寐，因为一辈子疼爱她絮叨她的那个人走了。一向坚强的她，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我没有妈啦！我想她……然后，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沾湿了衣襟。

姥姥百天祭日时，我家的吊兰开花了，小小的白花儿皎洁明亮，细细的黄色花蕊，绽放出不易觉察的光芒。红掌也开了，一到冬季，它会开得格外鲜艳。我相信花儿灿然开放，定然是预示姥姥往生幸福，让人觉悟生命的无限美好。所谓的花瑞，就是逝去之人期望活着的人好好生活。那日，特记下一首小诗，感念自勉：寒冬花始开，兀自驻春晖。烂漫红霞垂，飘飖白鹭飞。灼灼携翠色，皎皎映芳菲。莫道韶光晚，相期逐雪归。我确信活着的人，定然能够像花儿那样，绽放出自己生命的精彩。

今年冬季，红掌花又灼灼地开了，母亲渐渐变老，精神却宛如那红花般，越发秀美姣好。姥姥走后一周年的日子，母亲曾经意外遭遇一场大手术，险些撒手人寰，让我们再次感慨生命的宝贵。如今，父母身心都健康，我们多么幸运！我想，母亲不肯撇下孩子们，一定是她心中记挂着我们，希望我们永远都有妈妈！希望我们精神上一直能有所依靠。母亲现在学会了使用微信，而且能用视频聊天功能，通报平安，并常给我们发来好看的照片。看到母亲身心状态越来越好，我确信今年重阳日，母亲不会再悲伤，因为生活教会了我们珍惜和感恩，赐予我们释怀和善待。

通往北京的高铁如期竣工了，回家探亲的路也越来越便捷了，只等疫情过去，我们就可以常常回家探望年迈的父母了。记忆中那个冷清的冬季站台，温暖的灯光越来越清晰地照进心灵，让我心生无穷的希望和力量，不再寂寥和伤怀。没错，遗忘旧时光，就是一种人生自由，我们的心永远向往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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