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学习雷蒙德·卡佛

文\邱华栋

　　最近几年，由于当文学刊物的编辑，编看了大量当代写手们的小说，我发现，写手们的一个通病就是把小说写得特别满，一个短篇小说里，硬要塞进去很多东西，而不会做一点减法。我给他们的建议是，赶紧去读海明威、雷蒙德·卡佛和巴别尔的短篇小说，最好读两遍。因为在二十世纪里，仅就短篇小说而言，这三个作家是减法做得最好的。短篇小说很难写，前一段时间，我们招考一名编辑，在面试环节有一道题目，就是“为什么现在短篇小说越来越衰落”，考生们大都从网络传媒的兴起谈起，认为短篇小说又难写又没有什么收益，文学杂志又是纸介质出版物，受众日益减少，加上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因此，短篇小说就不那么受欢迎了。这么说似乎有道理，但也不见得大有道理。尤其是“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这个理由，就更站不住脚，按说，节奏快才要读短篇小说的，君不见，眼下的《小小说选刊》《故事会》的发行量都非常大！因此，我们那道考题“为什么现代短篇小说越来越衰落”实际上是一个虚拟的题目，答案也许恰恰相反。

　　最近谈论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的比较多，因为他比较好学习。他不属于那种才华横溢的作家，而属于那种慢工出细活的小说家，而且是初学写作的人拿来当范本很容易就学出成绩的。我这么说的理由在于，有些作家很难学，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巴别尔。二十世纪里，很多作家以他们为榜样来学习短篇小说的写作，但是，我没有看到哪个作家像极了卡夫卡、博尔赫斯、巴别尔等人。因为，学习这几个作家的方式，不是去模仿他们的作品文本，而是要去揣摩他们的复杂经验。对卡夫卡来说，要想学习他，必须要进入到和他一样的时代氛围、家庭氛围和内心世界里去，去体验他那种幽暗的感受，而如今，我们的外部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内心型的写作注定要让位于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了。学习博尔赫斯的路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他从小到大阅读的书目、学习过的语言、抚摸过的几十万本书重新来一遍。而他的小说不过是他在丰厚的文学、哲学、史学基础上厚积薄发出来的一个小枝杈。学习巴别尔，肯定需要亲自见证那些血腥的、复杂的、激烈的乱世，同时还保有对人类的信心。

　　而雷蒙德·卡佛则是很容易就学习的，这是因为雷蒙德·卡佛自己的出发点就低。他容易学习，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容易就能学得比较好，你可以拿他的小说来作为起步的训练。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陷阱，那是因为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表面上看似乎非常“简约”，可实际上，他又是比较复杂的。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对于我们这个快餐式的时代是一种嘲讽和迎合，是一种特殊的镜像，他在写作的时候显然是先写得比较满，然后逐渐做减法。当然，据说有一个编辑帮他做减法，以至于他的小说有人说基本上是那个《纽约客》的编辑写的。我想，再怎么样，雷蒙德·卡佛的小说，都是他自己的风格。

　　那如何学习他呢？我做文学编辑多年，发现一开始喜欢写作的人都喜欢把小说写“满”。这个阶段你必须要经过，就是把小说先写满，但绝大部分写作者不会把小说再减下来，或者减的时候不够狠心。你看齐白石画虾为什么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三五个小虾米，在空空的白纸上，你却觉得有一种很满的感觉，这个时候，少就是多，多就是少了。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表面上看是简约的，但他的简约是复杂的简约。齐白石也经历了一个白纸上画满了虾，然后逐渐地减少虾的数量，等到少的时候，他再多画几个，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所以，学习雷蒙德·卡佛的人，你可以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做减法。这个时候且慢，你不要以为你做完减法就和他一样了。你再加上去，再写满，然后再做减法。来这么两遍，你才可能真正达到简约。满和空，繁复和简约之间的关系，是要反复训练才能认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雷蒙德·卡佛又是不那么容易学习的，他给人提供的学习难度表面看并不高，或者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高。不过你要达到他的高度，却也是很难的，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多和少、复杂和简单、明亮和阴影的关系，你足够聪明，就可以跨越这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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