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香巴文化论坛·第六单元

主题：大手印文化与大国学——雪漠与国学专家的交流

主讲：雪漠

时间：2011年11月29日

地点：北京市朝阳区了凡轩茶楼

2011年11月29日晚，雪漠老师与国学专家的交流会在北京了凡轩茶楼举行，近三十名大国学爱好者及研究者慕名而来，就大手印文化与大国学的异同之处，与雪漠老师展开了热烈的交流和讨论。内容涉及神通、法脉传承、经典的普世意义、佛道修行的异同、大手印见地、修行及大手印与禅宗的异同等问题。这场交流会的层次非常高，对话的过程中碰撞出了很多令人惊喜的智慧火花。

我一直很喜欢传统文化，也喜欢其他善文化。所以，我不但研究和实践了释家文化，对儒家、道家、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等文化也有过不同程度的研究甚至实践。我认为，“大国学”这个提法非常好，因为所有善文化都有相通的地方。

我所说的“相通”，指的不是它们都倡导大善和大爱，而是说，所有宗教在某个领域、某个境界中，都是相通的，甚至是非常相似的。比如说，基督教的苏菲派、伊斯兰教、印度教以及道教的某些隐修派，都很像佛教的密乘——他们都有咒语，都向往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如佛、真主、上帝、梵天等等，他们在许多地方非常相似；苏菲派和其他伊斯兰教派的行者在描述见到真主时说出的觉受，和我们见到空性时的觉受也有相似之处。所以说，各种宗教之间，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终极追求，就是说，他们的目的地不一样。

伊斯兰教承认永恒，认为真主是永恒的；基督教也承认永恒，认为上帝是永恒的。就是说，他们认为上帝或真主是本体非空的存在，也是他们的目的地，但佛教不这么认为。佛教认为，世上一切都是因缘聚合的，没有永恒不变的本体，所有东西都在不断变化着，除了真理，什么都不可能永恒，甚至包括上帝、真主和梵天。正是这个观点，将佛教与其他宗教区分开来。

佛教有三个真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所谓“诸行无常”，就是说，一切显现都在变化，一切物质都在变化，没有永恒，一切都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某个地方、某种状态。因为，所有东西都是由各种因缘聚合而成的，没有永恒不变的本体。例如，原材料、工人、操作、工具等因素，组成了杯子、手表等等，各种条件又促成了这本书的诞生。但这些东西很快就会过去。几个小时前，你或许在和朋友们聊天，聊完之后，他们走了，你回到家，拿起这本书，就看到了我说的这些话，再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是两个小时，你又会把书放下，去做别的事情。那么，我们的交流就结束了。一切因缘都是这样，忽而聚合，忽而离散，不断变换着组合方式，永远没有固定的属性。这就是“诸法无我”。“寂静涅槃”，就是明白了前面两个真理，于是远离欲望，破除执著，证得一种清净无为的境界。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也认为一切是无常的，但这个“一切”并不包含真主与上帝。他们执著真主，执著上帝，认为心外有可以依靠的对象，但佛教认为，每个人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明白后的真心，只有自己觉悟后的那颗心。此外，一切都不可依靠，一切都靠不住。换句话说，佛教将最后的执著也破除了，连佛都不依靠了。这就是《金刚经》中谈到的“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出世间法中的无为法，就是佛教追求的终极超越，其他宗教不一定追求这一点。除了无为法外，所有宗教在世间法和有为法方面，都有相似和相通之处。

香巴噶举将大手印分为实相大手印、和合大手印和光明大手印三种。光明大手印就属于无为法。实相大手印是通过读经实现悟道，最后契入实相而证得的大手印，它很像禅宗的一种修行方式。冈波巴大师将大手印分为专一瑜伽、离戏瑜伽、一味瑜伽和无修瑜伽，这些都是典型的实相大手印。实相大手印属于显宗大手印，无需灌顶，任何人都可以学，其修行原理是从修专注力入手，慢慢证得离戏光明，证得空性，最后实现一味，再达成无修。现在非常流行的，多是显宗大手印，大手印的相关经典中谈到的也是显宗大手印。能用文字表述，能让大家共知的，都是显宗大手印。这种修法也能让你证得实相，但是它修到某个阶段之后，往往就再也修不上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你破除了烦恼障之后，还要破除所知障，所知障非常顽固，想要破除它，单纯靠自力是不够的，必须有外力的帮助。

比如说，一个婴儿在狼窝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人类社会就很难生存，因为他一辈子都脱不掉狼的习气。这种习气也是一种愚痴，所以它既是烦恼障，又是所知障。这种障碍跟环境有关，也包括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它是很难破除的。

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所知障的例子，所有“我以为怎么样，结果却怎么样”的事情，都是所知障在作祟。我有个学生很有意思，她每次想给我送某本书的时候，都以为我有了，就没送，结果每次都发现原来我没有。之所以她会有这样的“我以为”，是因为她用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包括她的知识、经验、逻辑等等，去衡量和猜测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然后给自己造成了一种障碍。同样，当你用过去的诸多习惯给自己造成的心理惯性，来衡量自己证得的智慧时，也可能会有所知障。有的学者很精通佛理，他的所知障也可能很深。为什么呢？因为他很可能会执著于理论和知识，反而远离了质朴、简单的真理。

每个人都是这样。假如你用自己的“我以为”来面对这个世界，就很难真正地见到万事万物的真相。因为，很多你本以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包括“空性”也是这样。好多人一看到六祖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以为“空”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因此把佛教看成一种虚无主义、一种消极的哲学。其实佛教并不是这样，空性也罢，大手印也罢，都不是这样。但是，不光学者，连好多修行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一点，一旦进入无念状态，就以为自己明心见性了。道家中谈到的鬼仙、地仙、人仙、神仙、天仙等中间，有个鬼仙，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精灵之鬼，非纯阳之仙”。这是道家的说法，但用它来形容一些和尚，却是非常贴切的。因为，很多和尚如果像现在这样修下去的话，只会修成精灵之鬼，绝不可能修成纯阳之仙，就是说，他们绝不可能开悟，更谈不上解脱。因为他们修的是枯禅，是死禅。

我经常谈到禅宗的一则公案，其中有个枯禅和尚，小姑娘从背后抱他时，他却说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修到这种地步，定力固然很好，却修“死”了。这种人死后，绝对是“定中以出阴神，乃精灵之鬼，非纯阳之仙”。很多佛教修定的人，路走偏了，到头来就修成了这个样子，修成了枯禅。就连禅宗的祖庭、六祖慧能曾经的驻锡之地南华寺，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其他地方又将如何？所以，没有得到真传承的修行，是非常可怕的。好多人就是按照无念的修法去修大手印，结果修成了枯禅，这是不可能解脱的。

将枯禅、死禅当作得定的观点，既是愚痴，也是所知障的一种。这种障碍很难破除，因为他会一直将这种错误的状态当成禅定，用自己的知识和别人教给他的习惯，把活泼泼的智慧，弄成僵死的东西。所以，只有得到真正的智慧传承，远离顽空和无记，在枯禅中生起觉性，在“止”中生起妙用之“观”，能够止观双运的时候，才能真正地进入实相大手印。这里面的奥秘，非过来人不知道。而且，即使修实相大手印修得很好的时候，还是会存在“我以为如何”所造成的障碍，可能还有一种细微无明没有破除。这个时候，借助密乘中的和合大手印，就可以破除这种细微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