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用胡子守住我的精神阵地

不过，那时的我，即使有意地拒绝环境的干扰，也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那影响，轻易是发现不了的，因为它源于我从小接触的那种文化，以及我的父母和家庭。父母传给我很多美德，比如助人为乐、知足常乐、不计得失、有底线、有良知，可是，他们的身上同样也有很多消极守旧的东西，它会潜移默化地阻碍我的成长。以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有一天，有个朋友告诉我，雪漠，你很有才华，但你不会有出息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第一，你生活的环境里没有大师，你没有学习的对象，没有人能指导你；第二，凉州文化安分守己，非常保守，它定然会影响你的。一个人在狼窝里生活两年，就终身改不了狼的习性，何况你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以后还会一直待下去。你说，你能跳出这种局限吗？他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这才明白，为啥自己不能突破目前的层次，原来，身边的环境，已悄悄污染了我的心，在我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一种污垢，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发现它。而且，因为没有更高的参照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这一点限制了我当时的心灵境界和人生格局。如果一直跳不出去，我就会像那个朋友预言的那样，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此后，我就留下了大胡子，谁让我剃，我都不剃。哪怕他不让我进城，不给我发工资，不给我安排工作，我也坚决不剃。我要守住的，其实不是胡子，而是心灵的独立，我不能叫人从心灵上把我阉割了。胡子只是一种象征，它象征了我的精神阵地。只要我能守住那阵地，外界就无法同化我，也无法干扰我的独立。另外，我用了各种方法——第一是信仰修炼，第二是读好书——为自己创造一个更博大、更积极、更高尚的氛围，将自己和庸碌的环境分隔开来。

比如，我夜以继日地严格禅修、发大心、做利众之事、坚持日行一善，用一种博大高尚的文化，将自己和环境变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那时，我会给自己打考勤，每天做了什么事，有没有珍惜时间，我心里一清二楚。每到月尾，我就会总结一次，在考勤表里对自己进行警示，比如“注意！本月读书只有十多个小时，你把大量的生命都浪费了，再这样下去，你注定会一事无成！”等等。我也读了大量的大师著作，用做批注的方式，跟书中的灵魂交谈，汲取他们的人生经验，汲取他们思想中的营养，让自己在这种交谈中不断开拓视野，不断反思人生，然后一天天博大起来。

我所说的批注，是跟作者交流的一种方式，就是针对作品中的某段内容，写下自己的观点，和作者进行平等对话。这是一种深入读书的方法，这样，你就会真正地理解作者的思想，把书中的精髓化为自己的营养。

当然，有些书，不是为了叫你思考而写的，比如《金刚经》。它承载了佛的智慧，常读常诵，自然能获益，自然能破除很多执着，接近觉悟。如果你去思考，就会扰乱你的心，让你无法进入它的核心。为啥说单纯的孩子更接近神性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会想那么多，而会直接照着去做，就很容易进入信仰的核心。走入信仰，是不用多么高明的才华和智商的，你只要用一颗赤忱的真心迎向它，就像你童年时迎向母亲的怀抱，就够了。

《无死的金刚心》也是这样的书，其大部分内容，承载了一种生命本有的智慧和诗意，你用真心去接近、去感受、去品味，比用脑子去思考，更容易获益。我发现，一些知识分子读《无死的金刚心》时，往往不如一个简单的孩子那么容易进入。

大约在南安中学时，我就完成了专一瑜伽的训练，有较好的定力和专注力。虽然一开始，我也很容易动摇，但是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容易能钻进去，读书、写作、修行，都是这样，而且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像坚持信仰那样，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窥其堂奥。

这里面有两个内容很重要，一是持久，二是虔诚。持久，就是坚持；虔诚，就是向往和真心的爱。好多人最初充满了热情，有狂热的感性，但过不了多久，那热情就消失了，甚至会失去信仰，勉强坚持下去，也没有了一种情感的驱动力。信仰的本质是向往，是用大善熏染自己的心，让信仰者变得更慈悲、更无我、更明白，最后超越欲望和概念的束缚，得到自由。

信仰既是理性的选择，也是感性的向往，掺不得一点假。有虚伪，就没有信仰。那些对自己的灵魂撒谎的人，即使表面看来多么虔诚，也不可能真正地敬畏一种更高的存在。有些人的虔诚，只是在作秀——或作秀给自己看，追求某种我执觉受的满足；或作秀给别人看，追求别人的关注、好感，或是某种利益。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信仰。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是无为的，是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不管生死，不管荣辱，都不会丢失信心的信仰。

所以，那时节，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观照自己的心，看看有没有执着。执着是由贪婪产生的。不管你贪婪的对象是什么，不管你焦躁的理由是什么，它最终都会让你丧失慈悲心和清净心。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当你的身体消失，你的呼吸停止，你贪婪的对象就会离开你。那时，你就会明白，其实它从来都不曾属于你，就像你即使交清了房款，也并不拥有你的楼房一样——你拥有的，仅仅是七十年的使用权，过了这段时间，你就会失去楼房。更常见的情况是，楼房依旧在，只是故颜改。要么你不在了，楼房还在，所以它换了主人；要么你还在，楼房却遭到了拆迁，它最后还是换了主人。你和你的楼房，仅仅是这辈子的一对旅伴，偶然相遇，很快就会道别。你的身体、你存折上的财富、你的妻儿、你的社会地位等等，都是这样。

就这样，我一直提醒自己，观照自己，渐渐就没了执着。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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