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我的座右铭是“战胜自己”

 

 

当时的我，在有为的修行上真的很精进。我用尽了所有的生命，想要尽快地升华心灵，也想尽快成为一个优秀作家，还想考上大学。

现在看来，当时自己还年轻，还不懂一些东西，有些不珍惜身体。现在我不是那样的，我学会珍惜身体了。2013年我在藏区体验生活时，有些学生专门来见我，我就给他们讲了好多注意身体的方法。雪漠文化网上，也专门加上了“健康之友”的栏目，里面的好多文章，都是我专门挑的，因为，我发现好多孩子都不照顾自己的身体，等到身体出了问题，他们才开始操心。所以，我多次强调：身体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要好好珍惜它、好好对待它；不懂得珍惜身体，本身就是一种愚痴。幸好我从小练武，内外家功夫都很好，所以身体基础很好，虽然早年的生活习惯很糟糕，但也没出现大的健康问题。要是现在的一些孩子像我当年那样，身体就会变得非常糟糕，所以一定要注意。

不过，当年我的做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还真说不清。因为，如果我不像当年那样精进，拒绝很多东西，那么珍惜时间，我后来的定力会不会那么好？我能不能一直坚持下去？能不能有后来的明白？很难说。

人的一生中，常常要跟自己作对，要强迫自己去做一些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人总是对自己妥协，总是让欲望和懒惰控制自己，他最后就会一事无成。因为，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非常公平，不能说一个人累了想休息，上天就会多给他一点时间。更重要的是，不对自己妥协是一种很好的生活习惯，当你养成这种习惯时，就会有很强的定力，能控制自己的身心，有一天，你就能战胜自己。

当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战胜自己，为此，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大量的口号，比如“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等等。那些口号看起来很夸张，但我是非常真诚的，没有一点作秀的心态。我的目的，仅仅是让自己变得更崇高、更优秀、更强大。为了时时提醒自己，我还在宿舍门后贴了一张纸，上面写了“战胜自己”四个字，它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座右铭。后来，我换过好几个地方，但那四个字一直没换。现在，我不用这样了，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心，想叫自己怎么样，自己就能怎么样，想睡多久，到点就自然会醒来，甚至不需要闹钟。

大约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我跟一位朋友回到南安中学，当时，我已是“知名”作家了。我在自己住过的那间小屋里发现了“战胜自己”的残片。看到它时，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惹得我很想落泪。同事笑道，文人的伤感情绪又犯了。

不知不觉，竟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年那个伏在案头的年轻背影，仍伫立在我的心里。那青年当时并不知道，三十多岁时，他会像自己二十多岁时预言的那样，走进全国文坛；他也不知道，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会写下这样的一本书，说出自己当年的故事；他更不知道，三十多年后，他讲座时经常说到的“战胜自己”这四个字，也会走进他的好多学生的生活，他的儿子也会在书桌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战胜自己”。

伟大的情绪人人都有过，很多人都曾真诚地想要战胜自己，也曾真诚地想要做个更好的人，但他们最后并没有战胜自己，甚至连那向往也失去了。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情绪，不是一种向往，更不是一个目标，或者说，这曾是他们的向往，也曾是他们的目标，可他们却被繁忙庸碌的生活给消解了，再也找不到自己。

我也在庸碌的环境下生活、工作了许多年，之所以我没有被消解，反而升华了，原因只有一点，就是我将很多东西化为了仪式，而不仅仅是想法。在《无死的金刚心》中，女主人公莎尔娃蒂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我慢慢理解了仪式的重要性。一定要周而复始地坚持、强化、凝固。否则，我很容易麻木、遗忘。一旦麻木、遗忘，恶念、贪念就会乘虚而入，一点点侵占思想的时空，渐渐扩大地盘。

这也是信仰训练跟很多东西不一样的地方。它很像一些人所说的洗脑，或是心理暗示，到了一定的时候，它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心。不要觉得洗脑有多么可怕，关键是你被什么洗脑，被洗去了一些什么。当你被伟人洗脑时，你高尚的向往就会增强；当你被伟大思想洗脑时，你的贪婪和嗔恨就会减少。那么，有一天，你可能也会变成一个伟人，或是智者。因为你只有腾空了心里的垃圾，本有的智慧才会显现。可怕的是什么呢？是你用一种不是真理的东西给自己洗脑，用一种对人生和世界无益的思想给自己洗脑，结果把善良和智慧都洗掉了，装上了一些垃圾。

现在，很多人不去被释迦牟尼洗脑，不去被甘地洗脑，也不去被雷锋、丛飞、焦裕禄等人洗脑，反而被功利思想洗脑了，他们丢掉自己的尊严，丢掉自己的善良，丢掉自己的诚实，换来金钱、名誉和地位——有时仅仅换来一种痛苦的渴望——最后，活了一辈子啥都留不下。可是，像丛飞那样的人，虽然只活了三十七岁，而且，在行善的过程中，还被人当成了冤大头，受过一些闲气，例如在患了癌症，无法工作时，被自己资助的人追债，但是，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这让他得到了相对的永恒。当你读到他的故事时，会被感动，会被熏染，会觉得像他那样活着真好。因为，他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活出了一种担当，也活出了一段能留下去的故事。许多人的故事，却只能被吹散在风里。

过去，我的所有修炼，包括学习，都是在用慈悲和智慧熏染自己，净化心灵，洗去贪婪，洗去嗔恨，洗去嫉妒，洗去一切阻止我变得更优秀、更伟大、更干净、更积极、更向上的东西。我也想活出一段能留下去的故事。为此，我给自己设计了很多学习的仪轨。

比如，我买了一台小小的录音机，录上诸多类似于“你要珍惜时间”“你要更加勤奋”“你要早点起床”等激励性质的内容，那些内容经常随着我的状态变化，我需要战胜什么，就录上什么，经常给自己补充一些正能量。我还录了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逍遥游》们。这些经典不但能为我补充文学上的营养，还能为我营造一种智慧的、大善的氛围，让我的心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更博大，人格也变得更完善。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会打开录音机，一边洗漱打扫，一边听录音，背诵我录下的东西。这个习惯跟背诵唐诗宋词的习惯一样，我坚持了很久。后来，我到小学里教书，没有食堂，只能自己做饭，我就在做饭、擀面的地方，贴满了要背诵的资料。因为，我难有大块时间单独补充这些营养，只能充分利用做饭、吃饭、上厕所、走路等零散时间。生命每延长一天，就是命运对我的恩赐，然而，它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又少了一天，所以，我必须跟死神抢时间，把我健康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刀刃上。

你大概不知道跟死神赛跑的感觉，很多人都感觉不到这一点，所以，我常叫一些学生去探望我的学生心印法师。心印得了重病之后，一直在跟死神抢时间，她忍受了剧痛，像活在地狱里一样。她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能让自己白活一场，不能白挨一次病痛，要活出一种价值。这种直观的体验，让她渡过了很多一般人熬不过去的难关。最早她被诊断自己患了舌癌时，我对她说过，“人的尊严就是在生死关头体现的”，这句话一直印在她心上，她告诉我，每次死神和负面的念头扑面而来，想要让她放弃，想要让她懦弱，她都会想起这句话，她把坚守这句话作为对我的回报。她不想辜负我，所以一直熬了四年。那四年，她真是在熬，虽然她对生死和疾病都很淡然，但她是真的在受苦，她的肉体始终活在无休止的酷刑之中。健康人最基本的生存行为，对她来说，也像是一次又一次地受刑。有些人觉得自己很痛苦，却不知道，对心印来说，如果哪次喝水时，感觉不到撕裂般的疼痛，或者刷牙、漱口时能好过一些，生活对她来说，就像是天堂了。所以，现在很多人的痛苦，实际上是出于不知足，不知道自己只要拥有健康的生命，哪怕失去一切，都能重来，除非他自己倒下了。心印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面对一般人都会放弃的绝境，她反而实现了最彻底的蜕变，从一个脆弱的人，一个绝望的抑郁症舌癌患者，升华为一个能信守誓约、能利益众生的人。她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她的心灵力量证明了她的信仰，这才是真正的生命奇迹。如果一个人混沌地活着，多活几年跟少活几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躲过死神的镰刀。

所以，我不想埋怨命运，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我知道，那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能勤奋一点，再勤奋一点，尽快让自己博大起来，增长自己的学养，尽快完成一个作家在人格和文学上的修炼。

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境遇上不如人，也不是天赋上不如人，而是诸多的理由和借口。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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