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的年代

雪漠

前些日子，一些朋友常常向我吐露他们内心的苦衷，多是情感上的问题。在他们眼中，好像我是天生的清教徒似的，其实，在我能自主心之前的多年里，有时，我也会在日记中流露一些情感。在点点滴滴的文字里，可以发现，我也有过骚动的年代。

1982年3月17日  星期三

早上练功两小时。

3月1日给金川去了一封信，不知为啥，至今收不到回信。也许，我对柳某的指责伤了她的自尊，她不愿承认自己只是众多女子之一？也许，她只是在试探我。但不管怎么样，她不回也好，反正，一个多情女子，又表里不一，也不值得我留恋的，就此分道扬镳也好。

昨晚，我梦见一个善良的女孩，她看起来很害羞，像小燕子似地跑来跑去，最后，她微笑着给我留下了一首诗。那诗，很像谜语，我怎么猜，都猜不到。她说，要是我猜出了，她就把爱献给我。在梦里，我猜啊猜啊，急得满头大汗，一跺脚，却醒了。梦里的思恋、迷茫、怅惘，还笼罩在我的心头。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并不美丽，甚至有些冷酷，我却爱上了她。想想，我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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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有过日记中谈到的那种经历，我才能理解陈亦新在情感上的早熟。

他是在初中时恋爱的，那时节，他的同学像报告灾难一样，将这讯息告诉了我，她以为我会很激动，但我只是笑了笑，我问：那女子如何？她说很好。我说那我就放心了，以后，我请她到我家来吃饭。后来，我真的这样做了。

不过，我告诉陈亦新，你可以恋爱，但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你不能随随便便伤害一个女子，你要是跟她恋爱了，就必须娶她。后来，陈亦新娶的，正是他初恋的那个女孩。

在这里，我并没有提倡早恋的意思，我还是觉得，男孩子太早恋爱不好，因为，他在应该学习，应该成长，应该建立一番事业的时候，却花了大量的时间恋爱，那么，他的成功可能就会比不恋爱要慢一些。不过，陈亦新虽然早恋，却不像一般的男孩子那样，荒废了学业和梦想，浪费了时间。而且，他的恋爱，为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书童。他的女朋友王静从很早开始，就跟他一起，帮我整理文字资料，默默地做了很多事。当然，后来不是女朋友了，变成了我的儿媳妇，给我生了个可爱的孙女，但她仍然是很好的书童。

我只是认为，既然我们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向往过爱情，那么我们的孩子对爱情有向往，其实也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的。我们的大惊小怪，其实是一种执著。当我们想开点时，就会发现，许多东西，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我们就能理解的。

像我，十八九岁时，也是情感丰富、渴望爱情的，时时抒情，时时波动，但并没有影响到我后来的明白。我只是做到了两点：一是不要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时时自省，时时向往；二是有分寸。

我们可以多情，但千万别变成一头丧失理智的驴子，别忘了“世界是心的倒影”，要“让心属于自己”，做到“世界是调心的道具”即可。我的这三本小书，其实是修行的三种境界。

瞧，说着说着，我又说到修行上去了。

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

这篇日记中，提到了一封给金川的信，那封信是写给表妹的。我跟她之间，一直相互有好感，但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纸，许多亲戚都劝我娶了她，但“近亲”一直是剑，总是在斩断那丝若有若无的东西。

日记中提到的“柳某”，是跟表妹一个厂里的工人，早年我似乎见过他，很帅，但我到金川的时候，听说此人很糟糕，跟好些女子乱搞，我就在信中劝表妹别跟这类人接触。在当时的社会上，这种人介于黑社会和流氓之间，或是打架，或是乱搞，很多。一年后，中央就发起了“严打”运动，好些人就叫毙了。听说，许多大人物的孩子，都没有躲过那场运动，其中甚至包括朱德的孙子。

后来，我向一位金川的朋友打听过那位柳某，他倒是没叫毙了，但也没见他发迹，就是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一个老混混，仅此而已。

我身边的许多小混混，后来都变成了老混混。这是他们的生命轨迹。

所以，我常常告诉身边的孩子，叫他们一定要明白，自己这辈子做什么来了，千万不要当混混。

人的一辈子，总要做一些啥的，不然就成混混了。

不过，我说的混混，不是在骂人，而是形容那些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活了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下的人。我所认为的一些混混，甚至是时下流行的人物。他们的成功，是一时的成功，虽然他们也能发出很大的声响，过上很好的日子，但他们只是在追逐流行和时尚，不管混出了什么名堂，最后，都会被时光扫得不知去向。在一茬一茬的人类中，混混总是占大多数，而大多数的混混向往的，也只是一些比他们更大的混混而已。

我跟那些混混最明显的不同，就是我老在日记中谴责混混，更多的，是谴责混混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即使会招来很多人的不快——因为他们也是那样活的，或者他们向往那样的活法，甚至向往我谴责的一些混混——我也会这样做的。

在有些方面，我其实算不上君子，比如，君子“口不臧否人物”，我就做不到。直到现在，我还做不到。做不到的原因，是我不想做。我总是怕我的沉默，会影响孩子们的判断。所以，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定然会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的讲座时，我也会指出一些大师和所谓“大师”的错误，有些朋友很不喜欢我这一点，但没办法，在该说话时，我还是要说话。人问我一些事时，我不能“捣糨糊”，所以，我的观点总是很明确，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但日记告诉我，这毛病，其实是我的“基因”了。我在十八岁时，就这样，过了三十三年，我还是这样。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愿意死不改悔。

不过，我不知道，何为“君子”？为了顾全别人的面子，为了不得罪人，明知会有很多人跟着犯错，也缄口不言，这真的是君子所为吗？其实，我觉得，真君子在该说“坏话”时，还是应该说些“坏话”的。因为，那虽然会让他挨骂，但总能让一些爱听这些话的人，不要走错路，这比顾全某些人的面子，似乎更重要一些。

佛其实也是这样的，佛也会“臧否人物”，许多人以为佛是不说别人“坏话”的，其实，佛住世的时候，也老是跟人辩论，他对九十六种外道的破，就是对那些邪见进行批判。佛教就是在批判和辩论中成长的。

所以，孔夫子说得好，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就会“失人”。

——20140520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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