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第一次“受伤”的记录

雪漠

记得我说过，雪漠作品中的人物都是雪漠，坏人是我打死了的雪漠，好人是我向往或实现的雪漠。这是有道理的。

从过去公布的那些日记中，你定然会发现我三十三年来的变化，了解我的朋友也都知道，年轻时，我是非常偏激的，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所以，在我过去的性格中，是有嗔习的。后来，窥破了虚幻之后，作为烦恼的嗔就没有了，那嗔习才渐渐没了。就是说，我可以明辨是非，却不会执著于是非，生起烦恼了，那烦恼，便是人们所说的“仇恨”。因为我知道，无论啥，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这是三十三年后的事了，在我早年的日记中，那嗔习是非常明显的，你可以看看下面的这篇日记。

1981年6月26日 星期五

给程写的信，寄出已好些天了，她一直没有回信。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咋想？我也是有尊严的，却受到了这样的漠视，凭啥？

我爱我的家乡，爱我的父母，爱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也爱我的事业，我愿意为它献出我毕生的精力，做一个真正有益于人民的好教师，而且，我既不愿被人控制，也不愿控制别人，更不会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想，有着一腔真情，有着远大志向，有着高尚品格的我，应该是值得女子去爱的，但是，我不仅常常沉浸于不被理解的痛苦之中，有时还得不到回应。

为什么我火热的真心，却换不来真情呢？这太不公平了。

难道是因为我太幼稚吗？是的，我没有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时代，没有走过充满泥泞的小路，所以总是对一切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假恶丑，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我觉得，这种个性，远比一些阴谋家和存心想要陷害别人的人，来得更可贵。

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不是弱者，更不是懦夫，虽然我也并非勇士，但我知道，生活的道路，是需要自己去探索的，被人同情，被人怜悯，意味着自己的无能。那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不管世界怎么样，我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这样的我，为什么得不到别人的爱呢？

难道正是因为我太幼稚和单纯？还是因为我家境贫寒？或是因为她被深深地伤害过，怕我会加深她的伤口？还是怕自己会伤害我，宁愿狠心地“割席断交”？

她过去那些虚情假意、堂而皇之的“理由”，和对我的好心“劝告”，都不是我想听的，我只想听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但这些理由，同样让我很难接受。

因为，家境贫寒只是暂时的，将来我工作了，成了作家，这种情况很可能会改变的；爱情的创伤也没啥可怕的，只要有了新的爱情，心灵的伤口，就定然会痊愈的。最后一个理由，就更不值得提倡了，因为，既然我已经提出了这种“荒唐”的问题，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什么都能接受的。哪怕，将来遇到灾祸、疾病和意外（写到这里，我的心狠狠地收缩了一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她结合。

对这次相遇，我是很珍惜的，但为啥，我却得不到回应呢？难道，我的一颗真心，还不能让她感动吗？虽然她的冷漠没能扼杀我的爱情，但这盆冷水，叫我清醒了许多。我也在思考，她是不是一个值得我爱的女子？要是，将来她进一步地伤害我的自尊，我的爱情之火，可能就会完全熄灭的，我绝不祈求人用“爱情”或同情来“施舍”我。

如果她真是因为我的幼稚单纯，或是家境贫寒而拒绝我，她日后，就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一定会成功，爱情的挫败，并不能让我颓废，更不能否定我的价值。我一定会成为优秀作家的。

哎，人生的苦果，未免太酸涩了，现实的道路，也未免太曲折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将挫折当成生命的营养，尽快地成长，尽快地成功。不过，我也相信，这只是一时的打击，它定然不能让我长期苦恼下去的。

从此以后，我要更加拚命地学习，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志向。

其实，比起爱情的创伤，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更让我难受。那女子并没有王昭君之貌，也没有李清照之才，凭啥不尊重我呢？

那时，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要节省时间，她真是为了这个，才拒绝别人的爱情吗？她现在，真能如此科学地分配时间，做到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被所谓的琐事干扰吗？她真能一直坚持到成为医学家吗？

姑娘们在面对爱她的男子时，总是显得傲气十足，把纯洁和美貌当成炫耀的资本，却不知道，心灵的纯洁，远比肉体的纯洁更加重要。她们为啥不想想，如果对方也用同样的借口来拒绝她们，自己会有啥感觉呢？

我虽然总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发泄闷气，但我从来不想欺骗别人，也不想伤害别人，更没做过任何一件直接伤害别人利益的事情。这些，已能证明我心灵的纯洁了吧？难道，这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优点吗？

希望那些高傲的女子，不要只懂得肉体的纯洁和物质条件的优越，也能看到纯洁心灵、高尚品格的可贵！

看到这里，我又笑了。

这还是雪漠吗？

在我早年的日记中，这类内容很多，有时会叫人笑掉大牙的，但也不是完全不可取。现在看来，那文字中，甚至有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味道呢。

这篇日记里提到的“程”，便是我在电厂遇到的那位女子。此时，她已到外地读书了。那时节，我们每晚睡前，都会讲一段自己过去的故事，往往是围绕爱情的，我没有难忘的记忆，就谈了那位电厂女孩，于是，同学们就极力怂恿我，叫我给她写封信。记得那时，全班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拼凑了那封有那么点意思，却没有明显感情的“情书”，然后，就前呼后拥、兴高采烈地，跟我一起到邮局，投下了那封信。

那过程，甚至成了班里的节日。

当时，大家每天都会围了我，去校门口等邮差，没去的同学，也每天问我：收到回信了吗？收到回信了吗？所以，那时的我，定然觉得很丢脸。

于是，我就写下了上面的这篇日记。

那时节，很少和女性交往的我，是非常敏感的。这敏感，也许成就了我的作家天分。瞧，人家只是没回信（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有人给她写信，那信，在卫校收发室的窗台上放了好几天），就惹来了我那段有趣的辩论。在我早年的日记中，有许多此类内容，那时，我经常通过一个小细节，就无限地发挥想象，进行分析，不亦乐乎。

若是不看内容，不管格局，不论境界，这种深入分析的天分，就有点像我后来发在华人佛教上的《“念佛往生”的误区》那类文章了。只是，后者明显没有了烦恼，没有了计较，而多了一份明白。

从这些日记中，大家可以看出，十八岁时的我非常敏感，容易受伤，许多时候，别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细节，就可能会伤害到我。这一点，成了我写日记的原因之一。如果说，我有作家的天分，这种敏感，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果只有敏感，却不能升华的话，也是没有多大意思的，它只能给人带来烦恼。所以，如何让敏感生起妙用，比敏感本身，要重要得多。单纯敏感，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不明白那嗔心和外境都会很快过去，就不能息灭烦恼，也无法成为作家，至少，成不了真正的作家。

在以前的书中，我也谈过这一点。我心中的作家，首先要有高尚的人格，而他所有的作品，其实都是在用文字，流淌他的人格和智慧，所以，文字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其实是文字背后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敏感才能生起妙用，让你写出有价值的文章；没有这个东西，文章就变成了一点点情绪。你想，要是没了我三十三年后的变化，前面的日记，不就变成一种纯粹的自言自语了吗？要是能让人升华，也很好，只是，没有了智慧的熏染，单纯用情绪感染别人，那作用，又能持续多久呢？所以，我希望，读这些文章的朋友们，不要只看三十三年前的我，也不要只看三十三年后的我，而要看那个过程，看看那个孩子，是如何从种子长成大树的。

所有的价值，都来自于升华后的心灵，没有升华，敏感就没有意义。它唯一的意义，就是印证了佛说的“有漏皆苦”。所以，明白之后，对于我享受到的那份清凉，我总是非常珍惜。

——20140501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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