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微笑的记忆
雪漠
1981年6月29日 星期一
让人的情感发生变化的,往往是一件偶然的小事。这确实是真的。
今天,我经历了一件事: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那笑,很温柔,让我平静的心湖顿然起了微微的波澜。由此,我发现,她也有着少女的一面啊,这完全推翻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或许,以前那只是我对她的偏见吧!可见,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啊!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部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男子对一个姑娘说,你不妨把简历填在婚姻介绍所的登记表上,并注明你是团委书记,恐怕投你票的人并不是太多吧。那小说想表达的是,一个女子有好的政治身份和较高的地位,也不该骄傲。要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不能把自己在身份上的优越看得高于一切,这只能引起别人的反感和厌恶。
过去,我之所以不太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今天看来,她的身上,也有一些我不了解的闪光点。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篇日记的格局小极了,只写了一个女孩的微笑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从文中看,那女孩的条件很好,以前很高傲,这一点让我对她有些反感,但后来,她突然朝我笑了一下,我对她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觉得她其实也很好,过去,可能是我不了解她而已。可见,微笑是多好的一件事,简简单单的一个微笑,就能融化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在公开场合,我一般不爱笑,在我保存下的照片中,一发现有笑的,我就会删掉。一是因为我笑得不好看,非常像夜叉,尤其在我肆无忌惮地大笑时。小时候,没人教我礼仪,也没人告诉我,微笑时要动哪几块肌肉,露哪几颗牙齿。所以,我一高兴,就会忘形地笑。记得小时候,我会笑疯,就是笑得完全失去了分寸,能笑得满地或满炕打滚。这样一笑,妈就会骂我吃了“笑屁”,长大后,我也常常会这样。不过,人不说我吃了“笑屁”,人说我笑得很爽朗。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选了个好听些的说法?
有时候,我那放肆的笑,也能感染别人,让别人也很开心。有人于是说,在城市里,这样的笑太少了,尤其是那些白领,那笑中,总是带着几分郁闷和自嘲,能笑得这么放肆、这么不顾仪态、这么逍遥自在的人,不多了。在《西夏的苍狼》中,我还说出了一个关于笑的小秘密:现在的笑,成了一种油彩,也成了一种工具。这样的笑,已经不是笑了。
笑,其实是心灵的出口。只要是真心的笑,总能感染人心的。
不过,我的笑,很少上照片。因为我笑得不好看。我看过几张自己大笑的照片,那模样,完全成一个魔了。所以,每当有人说我像魔时,我也觉得他们有道理。我相信,人只要看了我笑疯的外相,就会觉得我是魔。不过还好,一次,我偷偷对一个学生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雪漠是魔。他马上说,不要紧,是魔我也跟定了。
所以,在公开场合,我总是不敢笑。我一不笑,那模样,就有点意思了。但是,前些日子,一个学生正式给我写了信,叫我删掉网上的几张照片,他说,他很不喜欢那些照片,因为它们很像马克思,常常会让人想到政治人物,而一想到政治人物,大家就有些敏感了。这位朋友是对的,我其实也不喜欢我的照片,有时候,我看那些照片时,也会问,这是我吗?我喜欢玩,喜欢开心地笑,而照片上的人,却总是一脸的正经,我就叫管网络的学生删了那些照片,哪知,他们坚决不删,说,他为啥只想到马克思?为啥想不到托尔斯泰,或是达摩?他们这么一说,我就不好说啥了。
但我总是不敢在公开场合大笑,除了太像夜叉,还因为我的牙不好看。小时候,没人帮我矫正牙齿,又抽过十多年烟,那模样,真不好看。所以,我的“原形”,总是跟家人一起,才会“毕露”的。这并不是说我不爱笑。
虽然我不爱公开地笑,但我还是喜欢看到笑,许多时候,我一看到对我笑的人,就会将心掏给他,按妻的说法就是,恨不得把如何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事,也告诉人家。我一直想有点城府,但一直胸无城府,心里一有事,总会在脸上露出来,所以,我永远当不了官。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许多时候,我们对别人的看法,其实多是由主观想象构成的。因为对方条件好,很高傲,我们就认为他们不好,但只要人家一笑,我们就会觉得他们很好,对方是不是真的好,我们是不在乎的,我们最在乎的,其实是他们对我们的态度。这样一想,我们就明白,其实对方在乎的,也是我们的态度。
微笑,便是一种态度。
从我的日记中,还可以看出,我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对热衷于政治,或是在政治上有成就的人,有偏见。这偏见,直接影响了我的大半生。我不爱当官,是真的不爱,过去也不喜欢跟当官的打交道。
年近半百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偏见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从许多政治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西方的那些政治家,比如林肯,比如甘地,比如富兰克林,等等。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关注的,大多是人文或是世道人心,对政治不关注,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什么事,最好要走中道,太热衷了,不好;不关注,当然也不好。其实,文化也是一种政治,宗教更是一种政治,无论在哪个时代,政治都决定着宗教和文化的兴衰。有些大宗教家,往往都是政治家。像香巴噶举的那些祖师们,都不关注政治,这甚至直接导致了香巴噶举的衰亡,而格鲁派许多有名的活佛,差不多都是政治家,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于是,格鲁派直到现在还有很广大的影响力。
有时,关注政治,不是为了参与政治,而是为了有另一种眼光。文化是一种眼光,政治更是一种眼光,一个有政治眼光的文人,肯定比不懂政治的文人更成熟。因为,他肯定会看到后者看不到的东西。只是,我的这一发现,太晚了。现在,因为习性的原因,虽然我明白政治的重要性,却也懒得介入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发现,政治也是一种游戏。所以,从政治中吸收了营养,而有了政治眼光的我,却不想介入政治。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戒律:不谈政治。
这是我明白了政治的重要之后的一种政治眼光。
明白政治的重要性之前,对政治的拒绝,更像是一种自我封闭了。这样,你也会拒绝去了解很多你不了解、不喜欢的东西,那么,你就会少了另一些看待世界的眼光,虽然这对你的安详和快乐,也没有多大的影响,但作为一个文人,少了一种眼光,格局上小一点,总会是一种遗憾的。
不过,不谈政治的我,就只好谈一些鸡毛蒜皮了。像这篇日记中的微笑,就是这样。
虽然微笑是小事,但要是我们遇到的,都是微笑的话,那这个世界,就太美了。
你想,那些往人群里扔炸药,往电影院里放艾滋针,闯进幼儿园里砍人者,如果过去遇到的都是微笑,他们还会这么做吗?
要知道,我们虽然左右不了政治,却能左右自己的微笑。
——20140429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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