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愤青基因
雪漠
我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一是超然,二是愤青。这两个特点,总是非常和谐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当我是修行人时,我就超然了,对红尘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太在乎,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著;当我是作家时,那愤青味道,又会时不时冒出,它甚至成了我当作家的一个原因。要是我没有那些愤青习气,也就没有《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因为,最早的时候,我写小说的目的,就是想帮农民说说话。
那愤青气,跟其它的许多基因一样,同样可以追溯到三十三年前,大家先看看下面的这篇愤青日记。
1981年6月12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学习包括了《红蝙蝠公寓》,里面惊险恐怖,故事曲折有致,但我的心却被另一件事深深地控制着。
有个同学给我讲了个真实的故事,他的同学有个表妹,酷爱学习,常到一个老师的房间里去请教,可万万没有想到,别人说她和老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从此学生责骂,社员疏远,最后被父亲打骂后赶出了家门,就连曾经爱过她的表哥也对她敌视起来。人言可畏啊!可一个无力软弱的少女有什么办法呢?最后竟以假乱真,和那个老师真的发生了淫乱关系。后来,她破罐子破摔,常和火车站的流氓鬼混,一个十九岁的好姑娘就这样被流言毁了。为什么世道这样复杂,为什么人心如此冷酷。
苍天啊,睁开眼看看吧!
日记开头谈到的事,我早已忘了,那《红蝙蝠公寓》,也忘了。三十三年来,时光把许多对生命没啥大用的东西都过滤了,也包括一些对我的生命产生过影响的事。每个人,都是这样。很多事发生时,都觉得天都塌了,心也不受控制了,时时想着,觉得后半生可能就这样了,但一切很快又过去了。
生命的火车,一直向前行驶着,窗外会闪过许许多多的风景,有时你喜欢,有时你害怕,有时你觉得乏味,有时让你生起贪心,但无论咋样,那火车,都不会停下来,它会把一切都抛在身后,让一切都成为记忆的。所谓的人生,其实,就是由无数记忆组成的,人也是这样。
所以,《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过,三十三年前,我也不明白这道理。那时节,我对现实有很多不满,老是发牢骚,老是为了一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气愤,是典型的愤青。
对修行,这也许不好,但对于作家来说,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习惯。因为作家不能不关注身边的世界,也不能没有一种责任感。没有责任感的作家,很难写出大作品。因为,不关注现实和当下,他的作品里就会缺少一种对人类苦难、人类命运的关怀和悲悯。
索尔仁尼琴就有关注身边世界的习惯,他也是一个典型的愤青——他当了一辈子愤青。对身边的世界,百姓的生活,他总是义愤填膺,他总是发出长篇大论的感慨,想打抱不平,想为苦难的百姓解决一些问题。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人,这种情结,同样反映在我的侠客梦里。我总想帮助一些不受命运眷顾的人,看到人们的苦难时,我总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可惜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可惜——后来的我,很少愤青了,因为我变得平和,少了怒气,也少了看不惯的情绪,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我才时不时地愤青一下,写一些文章,引发一些热议,但心中,却不太在乎外部世界了。
在我心里,外部世界就像是一盆沸水,只要欲望的火焰还在燃烧,它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水泡。每一个水泡,就是一个事件,它冒出之后,就会破灭,再冒出,再破灭……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明白那规律后,我就不想再捅那些水泡了。我知道,无论我捅还是不捅,它都会破灭的,我更想熄灭水盆下的火焰,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清凉,但我同样明白,这火,不是谁想熄,就能熄得了的,因为它着在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我还是要说话。
有时候的愤青,已不是看得惯或看不惯的问题了,而是一份正义感。这个时代,最缺少的,就是这。大家看看,面对那么多不好的事,我们很少有人说一些有正义感的话了,而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也得不到什么保护和支持。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我们社会上的许多不正常现象,就是这样渐渐多起来的,像那三鹿奶粉之类的事,要是不涉及到自己,真是没几个人追究的。我的朋友、著名记者王克勤——他被称为“中国新闻界的良心”——仅仅因为揭露了一些让百姓大快人心的丑事(比如兰州证券黑幕、山西疫苗事件等),就遭到一系列追杀般的“迫害”。虽然政府肯定了他的许多新闻调查,他仍是一次次失去了工作。
你还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现在的正义感,有时已变得非常可疑了:人们不去肯定善行,不去效仿善行,不去参与善行,反而会质疑善行,攻击善行,阻碍善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那些行善的明星、名人总是受到质疑和嘲讽,其善行得不到大范围的效仿和参与,可一旦他们闹出负面新闻时,舆论就会变得非常兴奋,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我还看过一个节目,在那节目中,有一个民间的公众人物想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做一件公益的事,去营救一群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穷人,但是,响应和关注这一事件的人,却空前的少,后来他发现,原来人们都在关注一个时尚话题。这件事显露出的,正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文化在正义感上的缺失。
虽然舆论是自由的,但舆论的选择,也反映了时代的选择。当一个时代,面对一个痛苦无助的群体,却对点击一下鼠标那样的善行,都选择了忽略的话,我们这个时代的正义感,就很值得怀疑了。
前些天,我明知写邓文迪的那篇文章,会让很多人不随喜,为啥我还要写?就是因为我想说一些我必须要说的话,明知道这时的说话会招来非议,但我觉得,我们的时代,应该有另一种眼光,对任何人和事,应该有一点点怜悯,至少不要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你想,一个家庭的破碎,对那女人,对那孩子,都定然不是开心事。哪怕那女子真的错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予包容和谅解,给她一个改过的空间呢?这个世界上,可以有不同的声音,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但我觉得,我应该发出另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选择了作恶、堕落和自杀,其原因之一,就是他在遇到了困难和危机时,得不到帮助,甚至得不到一个微笑,反而受到了大量的拒绝和排挤。而一个人选择了改过、自省和升华,其原因之一,就是他得到了帮助和宽恕,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你想,假如我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女孩受到舆论的攻击时,有人站出来为她说了一些公道话,她还会堕落吗?所以,负面的能量,是很难带来正面结果的。
我也不能憋住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无论它美与丑,都要生下它来。我的那些日记,也同样是我生出的一个个孩子。
现在想来,我其实一直是跟现实格格不入的。在正式闭关前,我当过老师,当过教委干部,但我一直没有融入生存的环境,我甚至一直在犯忌。所以,我的身边,总有无数的逆行菩萨,他们总是用特殊或一般的方式来帮助我,是他们,让我没有偷懒,没有停下成长的脚步。我很感谢他们,但这种现象,在客观上,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不合群”。
没办法,我要是“合群”,就要改变自己的个性。而那种个性,正是我不想改变的。正是因为保持了这种个性,我才成了今天的我。
从这篇日记就可以看出,从十八岁或更早时开始,我就总是在关注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也总会发出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议论,总是显得非常幼稚。
其实,我一直显得很幼稚,在对世间法的理解上,我甚至不如陈亦新和他的母亲。我老是做一些叫人笑掉大牙的事,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是说一些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老是抒一些自己认为该抒的情,老是管一些自己认为该管的事。就这样,我犯了一路的忌讳,做了一路的错事——别人那样想,我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一直走到了今天。
三十三年过去了,但我的人生中,一直很少有能够交心的朋友,我一直在文字中跟自己交心。我就是在这样的交心中,度过了三十多年。不管以后有没有人跟我交心,我都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因为,这才是本来的雪漠。
当然,我不仅仅是在说话,更是在行为上实践着我的说法。几年之后,我也遭遇了这日记的记载非常相似的事。我的选择,就比日记中的老师好很多。那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后来的妻子。正是因为有了不同的心,故事才变得像童话一样,“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140411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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