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厂的一段小故事
雪漠
1981年6月7日 星期天( 多云 )
今天我回校途中,顺便带了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用自行车捎过人,刚开始我想推托,也完全可以推托掉,可我想人活着没有不用人的人,一个人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帮助人是快乐的,今天我尽管累,但心情是很愉快的。
我在十点左右到学校,又到电厂,我知道我今天的早回并非无意,只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情反被无怀恼”啊!
她说的话尽管有道理,可是她并没有完全了解我的情况,当我第一次写作文的时候,拒绝了几个……的……,我的姑爹马上要退休的,若退休,能有什么好的环境呢?再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呢?她不了解情况盲目嘲弄我,对我气恼,这能怪谁呢?
这篇日记里说我帮了个人,至于是谁,我早没印象了。
我经常忘了自己帮过谁,但我一直记得谁帮过我。有时,我就会回想起那些片段,回想起那些人,心里觉得很温暖,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有过困难的时候,但也遇上了很多好人。从他们的身上,我总能学到很多东西,觉得自己以后也要像他们那样帮人。
不过,三十三年后的我,跟当时也有变化。三十三年前,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帮助,所以,我也该帮别人,但是三十三年后,帮人已成了我的习惯,我不会觉得帮了人,就很快乐啥的,也没了那种有人因我受益,我就觉得满足的情绪。这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了帮人的概念,就像吃饭穿衣一样,做了一件日常事,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帮过我的人,我心里却是总记着,现在也一样。我总是希望,每个帮过我的人,都能通过我,在世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所以,你总能在我的书中,发现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这日记里,又提到了上一篇日记中的女孩。
我对那女孩的好感,发生在武威电厂。那时节,武威是有电厂的,电厂靠烧煤炭发电。虽然电厂里有电,但我记得,那时的乡下,是没有电的。小时候,我家用的,是油灯,自家制作的:用个玻璃瓶盛油,找块铁皮卷个小筒儿,卷些棉花,当捻子,再找块铁皮桎梏了捻子,放在瓶口上。那时候是轻易见不到玻璃瓶的,妈总是提醒我小心,但灯还是时不时会打翻,我家的被子上或是席子上,就老有一股煤油味。
小时候我看书时,就用油灯,那灯光很微弱,我就是在那种灯光下看书的,有时还会在日落后看到摸黑为止。后来,有电灯了,我也总是躺着看书。我不喜欢坐着看书。按说,这诸多不好的习惯定然会让我近视的,但怪的是,至今,我既没近视,也没老花。后来,吴乃旦上师说我前世在佛前供灯多,才这样,还说我的白皮肤也跟前世供灯有关,当然,这是他的说法。
这话又扯远了。
接着说电厂。那时节,武威的电厂虽然发电,但我只在姑爹贾森林那儿才看到过电,姑爹是电厂职工,烧锅炉,看澡堂子。他有个套间,在那时的我看来,真是阔极了,白墙,水泥地,办公桌,都是乡下轻易看不到的东西。我们乡下是没白墙的,只有土墙,妈爱美,就在土墙上贴几幅画,大多是宣传养猪的。每天一睁眼,我就能看到满墙的猪。再后来,妈就用报纸糊墙,打掩尘纸,于是我就能看到满屋的字。我的视力很好,能躺在炕上读墙上或是房顶的报纸。前几年,美国一家电视台采访我时,看到用报纸糊的墙,很惊奇,举了摄像机,拍个不停。
你想,电厂的白墙怎不叫我惊奇呀,那种白,嘿。
桌子也是,我家是没有桌子的,只有一个小炕桌,一尺五寸方圆,我平时写作业,就是趴在上面的。就那样,我从七岁趴到十五岁,背倒也没有驼。我一见电厂那办公桌,就很喜欢。那时节,我的梦想,就是能有这样的桌子学习,对房子,那时节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对房子产生幻想时,已到十年后了,某次我进了城,跟妻睡在表弟楼房的地上,那感觉,像住在童话小国里。那时,就想啥时候,自家能有这样的房子就好了,但心里却明白,这辈子,别想了。
为啥?没钱。
那时我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家也有了楼房呢?
那时节我的眼中,看澡堂子的姑爹有很大的权力,澡堂子只在星期日开放,平时是不开的。但热水天天有,时时有,因为姑爹同时也烧锅炉给厂里供开水,有些想不在规定时洗澡的人,就得巴结姑爹。所以,在那时的我看来,姑爹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有时候,厂外的人也会来洗澡,但这样的时候不多。
一天,厂外来了一个洗澡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日记中的感慨,就是冲她发的。
我在情感上没有陈亦新发动早,他是初中恋爱的,我上完高中,上了师范,还没真正跟女子说几句话。
来洗澡的女子上卫校,现在想来,当时她的岁数差不多二十多了,比我大。
虽然我在日记中写到了她,但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只记得,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这名字,倒是今天还记得。毕竟,她是进了我日记的人。
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没有交往。她只是在每个礼拜天来洗澡而已,她每次来时,我都在姑爹的屋里读书。她一来,姑爹就给她开澡堂子,不一会,就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就是那时所有的故事。
但就是这个简单的故事,引发了我日记中的许多感慨。可见,我确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生活里的很多细节,都能引发我的联想和感触。这让我的书,多了许多感性的描写。那些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最早,就是从这些日记里训练出来的。现在想来,日记真是我的训练场,它训练了我的文学感觉。
如果当时不写日记,我会不会爱上写作?其实说不清。至少,我成为作家的时间,可能就会往后推上几年了。因为,日记是最能让人释放心灵的地方,在这里,我那种自言自语的习惯,得到了很大的发挥和发展。其实,写作的本质,就是在自言自语,是在跟自己说话,不同的,仅仅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在日记里,我还为那女子着急呢。现在想来,她定然早谈恋爱了。她显得很成熟。她说,你跟我弟弟一样大。
她还说,好好学习,你还小。
那时,我很气她的这些话,觉得她在嘲弄我,我甚至想,等我以后当上作家,你会读到我的书的。
我总是能将生活中出现的许多东西,变成我生命中的助力。无论是顺缘,还是逆缘,这成了我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很少怨天尤人,从来都是随顺因缘,而化烦恼为菩提。瞧,这篇日记中,只是一次小小的不期而至,也成了我后来成为作家的一次小小推力。
不久,她转学了,转到了一个叫宝鸡的地方,再也没有来过电厂澡堂。在那时我的眼里,宝鸡是个比天还远的地方,因为我能看到天,看不到宝鸡。
至今,我没有去过宝鸡。
——201404010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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