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前的金钱投影
雪漠
我对家乡最早的描写,出现在三十三年前,那时,我刚从高中毕业,考上了武威师范,也开始了最早的写作训练——写日记。
在日记里,我记下的大多是我的一些思考,也就是上一篇关于日记的文章中谈到的,我的一些自言自语。从今天的这篇日记中,你或许会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那些自言自语都很有意思,有时,并没有记下完整的事件,只是一些零星想法的记录。说是写作训练,其实更像是思维训练,虽然我没有长篇大论地写一些东西,但看得出,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比起当时那个环境,要自由得多,而且还透着一种愤青的味道,有些愤世嫉俗,对爱情也有向往。
当时,我考上武威师范,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在村子里,这是一件大事。考上师范,意味着我跳出农门,成了“干部”——按当时那位师范校长的说法,当时的师范生毕业后,是干部编制。所以,虽然我没考上大学,但是能考上师范,也算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了,为父母争了口气。
从小,我的作文在我身边的环境中,就属于比较好的那一类,甚至是最好的,主要原因,你看过下面这篇日记,或许也会明白——我的作文很自由,没有一般应试写作的那种套路,也喜欢发些议论。
1981年6月5日,晚,晴转多云。
昨天晚上,我在电厂,没有带本子,没写日记。
今天,我下午回到家中,我家尽管贫寒,但没有富人家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的家充满了生气,充满了笑声。
农村太美了,我骑着车子,一边欣赏着田野的风光,一边想着我那些幼稚的可笑了,我真是太天真了,总把世界看得太善良,没有看到假丑恶,如今世界,“钱”字当先,有钱不仅可以买到一个人的肉体,还能买到一个人的灵魂,哪一个女青年不羡慕有钱的阔少年。一个青年只有才华,有美貌,没有钱,也不能赢得一个姑娘的爱情。我曾经认为:只要才华出众,就能得到幸福和甜蜜的爱情,可现实只能让天真者变得老练,使老实者变得狡诈。什么“姑娘是一块纯洁无瑕的冰”,少女确实是冰,但不是受到温暖就会融化的,相反,温暖只能使这块“怪冰”更冷酷,更高傲,更不可一世。尽管这样,这些女青年还堂堂皇皇,以年龄或影响学习等,所谓的合法理由拒绝贫穷,但有志的青年对她的爱慕,反而嘲弄小伙子“可笑”、“幼稚”,以为自己是正义而宽宏大量的,但我想:假若这个贫穷青年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高级干部,恐怕这位聪明的女郎绝不会用这些理由来拒绝的;假若这位青年瞬息间变成了清华大学的学生,也许这位堂皇的少女会推翻前边的拒词吧!
我不否认金钱有威力,但我深知,光有花不完的金钱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生命的价值是创造更好更美的生活。如果一个妙龄姑娘嫁给一个年逾花甲的百万富翁,也不能算什么幸福吧?金钱啊金钱,你太可恶了。
当一个青年小伙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女时,也应该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爱情的融合是不能受年龄限制的,大几岁算不了什么,如果这个少女已失身时,也不应嫌弃,因为这个少女此时心情已经够沉重的了,不应当去揭人家心头的伤疤。如果嫌弃,这只能和侮辱少女之人成为“同案犯”,与他站到了同一立场上,也是少女的仇人。一个人肉体的纯洁固然重要,但心灵的纯洁却是最重要的。
当一个青年失去女友的爱恋时,不应悲伤,也许女友有充足的理由,不应强求,更不能以身殉情,以自杀、残杀结局。要冷静,想开灵魂已经背叛,躯体有何恋处,要把失恋当作人生的补药对待。
夜已很深了,但心猿意马难以驾驭,拼命扯住其缰绳,赶快休息吧!(十一时后)
这篇日记,无论观点还是文字,现在看来,都非常幼稚,但我还是想保持原貌,毕竟它代表了多年之前的我。尤其是谈金钱的那些文字,会让当代人笑掉大牙。不过,那时的我,要是没有这种观点,就不可能有看来那么多年的没有功利的修行和写作。所以,有时候的幼稚,对人的一生来说,可能反倒是一件好事。三十年过去后,跟我同时的那些不幼稚的人,有的发财了,成了小财主;有的没发财,当了小官或是小职员,他们也活得很好。看来,无论你成熟与幼稚,上帝都会给你一份礼物——有时候,对那幼稚者,可能还给得多一些。
在这篇日记里,我谈到了那时的自己对钱的一些理解。一来说明,那时节,我真的没钱;二来,也跟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系。当时的报刊杂志上,充满了类似的内容,对金钱,对成功,跟现在的说法不太一样。那时所认为的成功,多人格、品德和行为,钱不是主要因素,但现在所认为的成功,就多指金钱和地位了。三十三年过去了,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已经发生了变异。要是没有钱,现在,别人是不会觉得你成功的。哪怕对你的某个方面还是认同的,但在一些细节中,你还是会看出一种歧视的味道。
当时的我,是非常敏感的,总能从别人的态度中,读到贫穷带来的一些东西,觉得被人看不起。这也成了我改变命运的动力之一,我倒不是想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叫人家看得起,而是想成功,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这辈子,对金钱等东西,欲望不大,主要是我的参照系是生存和死亡。即使在发现了金钱的威力之后,我也没有为了钱而放弃过自己的坚持。当然,在生活实在太困难,而《大漠祭》的初稿也已经完成的时候,我也经过商,但很快,我就结束了那生意,因为我觉得钱已经够用了,就不想浪费生命。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事。当死亡来临时,多少金钱都带不走,什么都带不走,我就不想去争取一些物质性的东西,只想留一点比肉体更永恒的价值。
当然,十八岁的那时候,我也想成功,想要改变命运。后来,这种想法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我发现,想要成功的心态,也对我造成了巨大的束缚,制约了我的自由,甚至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所以我就放下一切,通过佛教的方式修炼心灵,最后得到了灵魂的自由。
如果少了一开始对灵魂的重视,这一切,也许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其实,我为啥在这篇日记里发出这一通议论,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前一天去姨父工作的电厂时,有一位朋友跟我谈了他的遭遇。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位女子,但那女子并不爱他,原因也许是嫌他家穷,可回绝时却找了一个借口,说自己不想太早谈恋爱,担心影响学业之类。于是,就惹我写了这么多的东西。这些议论,现在看来,很是滑稽了。但是,从中还是可以看出我改变命运的一种必然性,也是我保持了一生的另一种基因,那就是对灵魂的重视。
那时的我,已将肉体和灵魂分开谈了,我非常看重灵魂,觉得灵魂比一切都重要,比如肉体,比如身份,比如年龄,比如金钱等等。我不在乎很多表面上的东西,只在乎灵魂层面的事情。后来,我在恋爱时,很多人都劝我要“双职工”,但我还是娶了农村户口的妻子。因为我觉得,爱情比户口要重要得多。因为同样的原因,我做出了人生中许多必要的选择。这也可以说是我保持了一生的个性特点,从小到大,我的这种价值取向,都没有被环境同化,我一直都在分析现实——包括现实中一些扼杀人性的东西的基础上,坚持自己的个性。
比如,在这篇日记中,我认为现实中有许多我所认为的丑恶,这样的现实只能让天真者变得老练,让老实者变得狡诈,而且只有才华和美貌,没有钱,也是得不到爱情的,但是我在一生里,没有去迎合过这样的价值观。我那时的分析,客观上让自己清醒了,然后学会了拒绝一些东西,尽量保持人格和思想的独立。
而且,我的生活态度一直比较正面和积极,面对生活的磨练,我认为人应该借此让自己成长,而不是放纵自己,遇事也要冷静地考虑问题。这些个性特征,也成了我选择佛教修炼的原因之一。那时节,我已经进入佛教修炼了,我老去松涛寺,跟吴乃旦上师学一些方便法门。这对我的保持个性,是有着很大帮助的,因为,它让我能拒绝环境中的许多干扰和诱惑。
不过,这篇日记也显露了另一种东西:我也像很多凉州人那样,觉得富人家一定就会勾心斗角,可见,凉州人老说的那种“为富不仁”,已经渗入了我的潜意识。这种影响是很难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也很难改正,因为它是一个人固有的思维模式,要完完全全地改正它,首先就要发现它,然后就要长期地坚持和训练。
——20140405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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