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篇日记(上)
雪漠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跟托尔斯泰学的,我坚持了差不多二十年,就是在这二十年中,我从一个文学青年,写成了一个作家。看来,写日记是我最早的写作训练了。
虽然中间经常中断,因为我同时也在修行,修行时,就会忽略很多概念,其中也包括时间。稍一恍惚,就过去了几个月,甚至几年,所以,虽说是日记,但那中间,常有大量的断裂。有时候,我也会凭着记忆补上,但更多的时候,我也就忘掉了。一来,有可能是时间过了太久,实在不记得了,记不清,当然也没有写的感觉;二来,我的“忘性”从小就很好,我总是记不住自己兴趣不大的事,这成了我的习惯。
现在,我更是这样。有时,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句说了啥。有一次跟学生们聊天,学生谈起了一件事:心印法师出家前,某次跟一些学生一起来拜访我,一个学生坐在我身边,跟我聊天,心印就去厨房洗水果。她走着走着,突然就笑起来了,问她笑啥,她说,从客厅走到厨房那么一点路,不到一分钟,雪漠老师已经转了三次话题,而且那话题,显然是随着他的视线变化的。他首先说了半句什么话,然后看到了手边的书,就又说了半句什么话,后来又往上看,看到墙上的蚂蚁,就又换了跟蚂蚁有关的话题。她说完,好多学生都笑了。
这件事很有趣,但我真是这样的,我从不把闲事放在心上,若有念头,也随它自来自去。我的话题,更多的是随顺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算有人骂我,我听完也就忘了,倒是那骂我的人,自己心里放不下,一直纠结着纠结着,烦恼了好长时间。
因为心里不放闲事,就能多做些正事了,不过,我就连正事,也不会挂在心上的。我总是闲了心做事,享受那做事的当下。人看着我很忙,手脚不停的,表情也很严肃,却不知道,我心里正乐着咧,因为我是干啥迷啥的。人看着我跟孩子们一起搬书,就说,雪漠老师也搬书,心里就感动得不行,实际上,在我心里,捣弄书是世上最开心的事。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去书店;最爱玩的事,除了涂鸦画画外,就是捣弄书,后来也包括给香巴书轩搬书了,在这个群体里,我常常是搬运工之一。我的好身体,就是这样练成的。我总是将别人认为累的事当成了享受和锻练身体。这样一来,我做啥都很享受,都能乐在其中,当然少了许多累啊忙啊之类的感慨。许多事,我有时也会说,但我的说,是别人需要我这样说,自己倒不放在心上了。
瞧,我又走题了。
虽然写日记是我最早的写作训练,但是在写日记之前,我也定然写过一些其他的文字,那些文字,就像我的日记一样,都很嫩,但我都留了下来。我有保存资料的习惯,从初中到现在,很多资料,我都保留着,甚至包括我高中时获的作文竞赛奖状等,毕竟,它们都是我生命的印记,以后,有人若是想了解过去的雪漠,或许就要用到它们了。其实,早期的那些文字,非常难看的,但里面还是有一种东西,说明我为啥能成为后来的雪漠。这一点,或许能给人一点点启发。这也是我解读自己日记的原因之一。
在正常的日子里,我很少回顾过去,但有了某种机缘,比如要写书之类时,我就会翻开这些文字,回顾过去的自己。有些事,已忘记了。有些事,看到,就能想起来,也会想起相关的那些人。那种感觉总是很温馨。
我的第一篇日记写于我十八岁那年,从那些文字中,我能看到自己过去的梦想。有梦想,是我最大的特点,在最贫困的时候,我还是坚信自己的未来会很美好。就是这样的心态,让那些非常嫩的文字中,总是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气象,而且我那时的做事,总是很是认真。从中,你看不到什么文采或不文采的,但是你可以看到一颗非常真实和急切的心。
下面,给大家看看第一篇我称之为“日记”的文字,它或许会让你看到另一个雪漠。
1981年6月3日 晴
今天,我是第一次写日记,就几乎忘了,我越来越感到时间的流逝和光阴的迅速,我深深觉得自己的无知和可怜。过去的岁月留给人的只能是长叹和悔恨,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没有时间叹息。我知道,对过去的后悔是一种麻醉人上进的毒药,会让人失去信心的。
我本来打算写一封信,来批驳那些尊敬老人的“正人君子”,可是我刚开了个头,就由于其它原因放弃了,今天不想写,都没有写,明日复明日,拖了近一个月了,可见“十几个明天不如一个今天”。我决定明天写,就是明天,决不食言。
这几天,我心情好像不太愉快,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有时同学待人的热情也化为乌有,也许它也由于某种原因,但我觉得对人的热情要始终如一,不然会被人看成是“朝秦暮楚”。
由于时间的关系,再不能往下写了。
从这篇日记里,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过去的性格,其中有几点,是我保持了一生的:
一是反省和自责。我对自己总是非常苛刻,虽然我很自信,但自省伴随了我几十年,即使现在,我也仍会不断地反省自己,希望自己在一些事情上,能做得更好。比如发现一些问题时,我就会反省自己,要求自己下次不要出现同样的问题;在对待学生的时候,我总是希望自己能给他们更多的东西,让他们有一份好心情,让他们能改变命运。在两者的权衡中,我更偏重于后者,因为我知道,改变命运比一时的情绪更加重要,所以,有时我明知说真话会让一些人难受,但我还是会说。如果我不说,谁都不说,他们就有可能一直错下去,也可能会一直重蹈覆辙,甚至可能变得更加愚昧。因为,许多时候,人是不知道自己的毛病的,都习惯了。所以要是不说话,或是我的说话起不到作用,我就不再说话了,我也不会见这样的人。
前些时,一位加拿大朋友说一位活佛到广州了,想见我,我说不见。他问我为啥,我说他又不当我的学生,他的瓶子满了,我又改变不了他的啥。这说法,现在想来,有些偏激,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却成了我拒绝别人的理由。我就是这样拒绝了很多人。
我一般会跟三种人见面,一种是我的老师,这类人很多,三人行必有我师;一种是朋友,我们可以开心地交流;一种便是学生,我可以跟他们一起成长。否则,他们跟我的相处,也就没有意义了。但有时候,我说真话,别人也会难受。想到他们的难受,我也会心疼。但在下一次,我还是会说这类话,因为我想让他们成长。因此,我身边的人的日子有时会不好过,我总是常常让他们难受。我总是告诉他们,脓熟了时,挤时总是会疼。我说过,我总能感受到另一个生命的疼痛,这让我有了一种非常饱满的情绪。这也是我能写出那么多小说的原因。我的小说里,感染了别人的,其实不是情绪,而是真心流露出的一种爱。
有人看了《雪漠“挺”说邓文迪》一文后,说我对这类文章驾驭得很好,因为文章里看不出对那些“望笑声”者的恨来。但是,其实这不是驾驭,而是我的心里确实没有恨。我知道,世界是一场大幻化游戏,一切都在哗哗哗地变,我不会在乎一些人的情绪,我在乎的,是在该说话的时候,说些该说的话。所以,我很少有很多人那种非黑即白的东西,也很少有啥看不惯的。在我眼里,人是定然会犯错的,犯错很正常,要是他能改正,我们就应该尊重他;要是他不改,也没啥,谁有谁的生活,别轻易对别人指手画脚。我只在需要自己说话的时候,说一些话,哪怕是一些别人眼里的废话。
(待续)
——20140402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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