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雪漠
我说过,我闭关的多年里,案头总放着两个大作家的书,一个是托尔斯泰,另一个,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对于后者,有时候,我会更爱一些。但因为后者的小说,没有更多地修改,失去了一些分寸感,所以,世人对它褒贬不一。
我读的第一部陀氏作品是《罪与罚》,一看,我就震惊了。陀氏的文章虽写于上百年前,但便是现在看来,仍有一种先锋的味道,不像巴尔扎克那样,显得有些笨,有些过时。陀氏小说中,充满了过去、当下各小说流派的许多元素,比如意识流,比如存在主义,还有好多的“比如”。好些文学和哲学流派,总是把陀氏当成自己的鼻祖。许多后来流行于世界的文化文学思潮中,有许多源头,仍能追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
陀氏的小说,最让我震撼的是他对灵魂的拷问。那真是在拷问,高尔基说,除了莎士比亚,其深刻程度是无人能比的。其实,在我看来,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对灵魂的拷问程度,似乎还没有达到陀氏的深度,这也许是戏剧不能像小说那样尽兴的原因吧。陀氏对复杂人性的把握,是无与伦比的。他在灵魂述说的层面,不像是一个有着肉体的人了,更像是无数个灵魂本身。而写作中的他,仅仅是灵魂们暂时的载体。
陀氏的写作,是一种天才的、疯狂的倾诉,他的那种倾诉,不像是从一个人的笔尖流出的,而更像是把你扯进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那里直接跟其人交流。但即使你直接用自己的心,直接用自己的眼睛跟一个活生生的人交流,你也很难达到陀氏的那种细腻程度。陀氏是把他自己的心和眼睛连在了一起,全都剖开,塞进你的心里。所以一切都是鲜活的。
我看的第二部陀氏小说是《白痴》,看它时,我入迷了,时不时会有种揪心和窒息的感觉,可惜的是,陀氏在这小说中没有节制,结尾让我很失望。要是他剪裁一下,这小说会更好。但陀氏或许不善于剪裁的,他的作品是浑然天成的,几乎没有经过修改,当然也没有经过剪裁。剪裁不当是陀氏很多小说的毛病,托尔斯泰说他没有分寸感,还说,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的作品很难传世。但后来,陀氏不但传世了,还传得跟老托一样厉害。在世界文学史上,你很难说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他们二人各有所长,都是了不起的文学大山,双峰并立,全都气象非凡,难分高下。当然,到了那个境界,也不用分高下的,因为境界相若,他们可以互相欣赏对方的风景。
对陀氏,托尔斯泰是又爱又“恨”。有时,托尔斯泰会脱口而出地赞不绝口;有时,也会否定他那些没有分寸的絮叨。这两人,虽然一生里没有见过面,却是能真正地用灵魂沟通的人物。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也能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影响。
当然,对陀氏的剪裁,很多作家也有不满。屠格涅夫就是其中一个,他还称陀氏的《少年》为“痢疾”,意思是红的白的一塌糊涂,虽然恶毒,但至少说出了一点意思。不过,陀氏的成就,比屠格涅夫高。屠格涅夫的作品非常精致,但有时的精致,也会伤害文学本身。有时候,没有复杂,没有决堤而出的激情,就没有伟大。所以,只要人格伟大,有时即使是唠叨一些,也影响不了他的伟大。我看过的书中,佛陀是最唠叨的,不信,你可以看《大般若经》,那里面,在一遍遍地重复着差不多的内容。要知道,佛陀讲法的时候,不是一天,有时会是很多天。每有新来的人,他就会把讲过的内容再重复一遍,这样,一些篇幅很大的佛经中,就有许多重复,但那重复和唠叨同样影响不了佛的伟大。对陀氏的作品亦然,我们读它时,虽然看不出多少精致来,但总能听到陀氏的声音。而他那独有的声音,就承载了他的伟大。
而且,了解陀氏生活处境的人,一般是不会怪他剪裁不当的。因为,陀氏的一生,大多摆脱不了债务的纠缠,他爱赌博,又有一堆吸血鬼一样的亲人,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进行修改。生活逼着他不停地写,有时,为了还债,他甚至雇佣速记员,自己口述,对方记录,完成后马上交给逼债的,任其出版赚钱。他的妻子安娜就是他的速记员,后来成了他的老婆。大家想一想,他哪有时间,像托尔斯泰那样,对《战争与和平》修改七遍?有时候,生活会逼着一个作家放下对文学的一些要求。2008年,在上海作家研究生班上,一位上海作家曾对我说,雪漠,要是我像你那样写,我们全家就饿死了。这也许是真的。所以,许多时候,我们不要太责备一些作家,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生存处境。
陀氏更是这样的,他不但有大半生都用来还债了,而且还有病,得了羊羔疯,他的羊羔疯时时发作,他又没有多少钱,债主就像牛虻追着小母牛那样老是追着他,所以,他对一些东西,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对陀氏小说的那些不完美,我都理解。这成了我看任何作品的一个习惯,我看到的,总是优点,对缺点,我也总能包容。
我在陀氏身上学到的,就是他对人物的那种灵魂纠斗的把握和挖掘。在我的小说《白虎关》中,我描写莹儿这个人物的心理时,就运用了从陀氏那儿学到的东西,只是我很注意分寸,在心理描写上,我更接近于托尔斯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也很有意思,从中篇小说《穷人》——那是他的处女作——起,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种叙述声音。那就是他独有的味道。这种味道,或许有点絮絮叨叨的,有时你还会觉得他有很多废话,但怪的是,要是你删去了那些废话,文本就不再有陀氏的味道了。就是在那种絮叨里,陀氏活了过来,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小说创作中,作家的声音非常重要,许多时候,那声音就是作家的风格。当然,有自己声音的作家并不多。很多作家的声音,都是跟着主题变化的,这样的作家,当然算不上大作家。大作家必须有自己的“气”。
陀氏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我基本上都看完了,除前边提到的外,还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少年》、《死屋手记》、《卡拉马佐夫兄弟》等,我还看过他的《作家日记》的部分内容。我对他的整个印象,是既震撼,又确实有点惋惜的,或许就是因为他一直写得很匆忙,所以确实有点泥沙俱下的感觉。只是,这点瑕疵,不能掩盖他的好,他好的那部分,实在是太好了。在世界文学中,几乎无人可比,那是一种喷涌而出的天才和智慧,充溢着一种神秘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左右。我相信,他写作的那时,真会有种魔鬼附体的感觉。也许,那时的他,也仅仅是某种力量的出口。许多时候,他的创作,是不由自主的。所以,他的体内,真的有一种了不起的天才和激情。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他真的像托尔斯泰希望的那样有分寸感的话,我们看到的,或许就是另一个陀氏了。那“陀氏”,或许不会有后来的陀氏那样精彩的。我说过,许多时候,理性是会伤害感性的。
在写作时,陀氏一直有种病态的敏感,天性也善良到了极致。他的个性,有点像梵高,他是那种病态地活在艺术中的人。很难想象,要是把梵高变成了莫奈,会怎么样。
关于陀氏,我可能会在后面的几篇文章中不断地分享一些对他的看法。
这算是开篇吧,先谈一点印象。
——20140327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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