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长篇小说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发展较快,出版发表了几百部作品,产生了有世界性影响的作家,如贾平凹、陈忠实、张贤亮等,也涌现了雪漠、董立勃等比较优秀的青年作家,《白豆》《大漠祭》《所谓作家》等在全国文坛都产生了影响。但是与全国文坛或者世界当下文学相比较,还存在很大差距。 西部在世人的心目中,似乎就是野蛮、落后、混乱的所在,而我们的作品也在竭力宣扬暴力,张扬野蛮落后,进行夸大其辞的荷尔蒙叙事。这种写作倾向导致了对西部长期形成的妖魔化、丑化形象。如红柯的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就是张扬这种暴力文化(包括性暴力)的典型文本。但就是这样的小说却被京沪批评家捧为杰作。英国有一位学者安德鲁•瑞格比在《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译林出版社2003)里对“以暴抑暴”进行了深入分析,呼吁暴力之后,应该做的是坚持正义前提下的宽恕、和解。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学术著作。其实我们古代的哲学家,不论儒道墨释,哪一家都是坚决反战的,就连《孙子兵法》也说:“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当然,我们缺乏西方那种在正义前提下对暴力的宽恕文化,我们更多的是遗忘)红柯肆无忌惮地张扬这种血腥的暴力文化,我们的批评界为什么一片叫好之声?西部小说里还有杨争光的小说也有这种倾向。这里还包括很多不是西部的长篇小说,如莫言的《檀香刑》等。至于那种不健康的对性的描写,在《废都》《白鹿原》等这样的小说中也处处可见。 可惜的是,无论中国传统文化,还是现当代文化,都没有对中国普遍存在的暴力文化进行宗教、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层面的深入研究与反思。我想这也是中国产生不了像《静静的顿河》那样伟大的战争文学的一大原因吧?也是许多评论家喜欢《西去的骑手》的缘故吧?雷达先生说,中国作家缺少一种人类意识、未来意识、科学意识。王蒙说中国为什么没有大作家,因为我们的作家自杀的太少。此话虽属调侃,其实也不乏道理。中国作家很会调节自己,那种鲁迅、屈原式的自我审判、拷问,那种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的忏悔、反思,在中国作家尤其当下作家中太少了。比如张贤亮的小说,也就仅仅满足于对自己一个人苦难的倾诉,而缺乏对反右的制度性思考,更缺乏对知识分子自身的责任追问。贾平凹的近作《秦腔》描写了农村近20年来的凋零过程,也写到了政府对农民的乱收费、乱摊派,可对这种凋零的深层原因没有触及,无法给人以震撼与阅读满足。 缺乏形而上的哲学层面的思考,是我们西部长篇小说创作的一大难题。我们的作家满足于现象描述,甚至不是忠实于个人心灵,而是为了赢得发表,经常如此的写作往往就使作家完全成了“非我”的写作。比如目前很多的反腐败小说,包括乡村叙事,都是如此。许多作品没有深入的挖掘,没有用思想的光芒去观照那陈腐的题材。如雪漠的《大漠祭》就是这样。我们阅读西部长篇小说描写农村、农民,一种是美化、圣化,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把农民写得那么贫穷,但品行又那么高尚,甚至一个挖煤工,从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到女大学生都那么狂热的热恋。而且工余特别喜欢欣赏贝多芬的交响乐;一种是丑化,夸大西部的野蛮、落后。《大漠祭》是比较忠实地写了西部农村的面貌的长篇小说,但对这种现象的原因没有深入分析。他们在描述现象时都忘记了“追问”。追问西部农村为什么如此贫穷?贫穷就一定道德高尚或低下吗?当我们的社会进入某些学者所谓的后现代消费主义时代,嫌贫爱富几乎成了国人心态之时,损不足以补有余成为潜规则之时,农民的贫穷就一定是他们的素质低下吗?是谁让他们素质低下的? 还有许多作家经常是写出一部好作品,再就没有下文了。有人形象地比喻做一口血吐出来,再就彻底完了。有些作家虽然还在写作,但永远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起点,甚至越写越糟。也有一些作家早就退出了长篇小说界,去写一些散文,或已经不动笔了。 出现以上现象的原因,或者西部长篇小说创作的根本不足,我认为就是作家精神力量的“去势”,通俗地说就是精神缺钙。我们的很多作家仅仅满足于发表、满足于功名而写作,学养严重不够,精神层面的能量非常缺乏,对现实生活较少进行有力的穿透,或者说普遍缺乏思想,缺乏现代意识,缺乏人类视野。上面已经谈了这个问题,这里简单地以《白鹿原》为代表谈谈。此作是一部比较成功的长篇小说,但它对历史的书写也是简单化了,作家由于个人思想深度的不足,对小说中连续出现的儒家思想、三民主义、共产主义、黑社会的价值趋向模糊不清,在高扬儒家思想的同时,对后两种思想的具体执行者的写作让人不能满足。而面对这三种在近代中国影响了历史走向的思想,作家也往往不知该怎么办。对这段有着血腥的带着几代人梦想与奋斗的历史,没有做到形而上的震撼人心的深度挖掘。尤其当我们读了《静静的顿河》,再来读《白鹿原》,往往感到非常之失望。我有时认为这部小说是一锅散发着香气的夹生饭。它在艺术的纯粹性上甚至赶不上《废都》。 我们在这里批评的是西部优秀的作家作品,如果把这么多年西部的全部长篇小说拿来解读,我们会发现很多更严重的问题。由作家自身素质的低下,导致的艺术的粗糙,审美的粗鄙,人文精神的失落,精神叙事的严重缺乏,当更是触目惊心。 总之,当下西部长篇小说起点很好,但是要真正产生非常伟大的作品,道路还非常漫长。以上缺失,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作家必须要不断地挑战自我极限。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艺术极限,是你毕生不可能超越的,你的童年教育,你的资质、你的性格,你的审美趣味等等,都是你个人没有办法完全忽视的。但在你的极限内,你完全可以继续前进,但可怕的是我们的很多作家往往容易满足于自己,满足于流水线生产,满足于发表出版,而缺乏自我反思、自我超越,在艺术上不断地自我颠覆。我曾经说探索是一个作家,一个优秀作家的起码品质。一个作家,你能走多远,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探索,绝不是外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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