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对当代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启示

2011-03-13 14: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丁皎年

  林黛玉的形象,红学各家大致相似,具体切割、解剖、表述又各有差异(当然不包括世俗的杂谈)。我只从美学形象切入,认为其美蕴涵于五。

  一、外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首词中尽现了黛玉的美丽、绰约、梦幻、柔弱,中国古代文化审美观使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重灵动;“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重夸张烘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名优伶;“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丰腴华贵;“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渠出绿波。”这当然是仙女,不在人间。只有林黛玉,一个气韵生动的金陵贵族少女,清气独立。很欣赏一幅《黛玉葬花》的国画,黛玉的相貌气质与词的描写太近似!因为是国画,花草岩石映衬明显,暮春的意境,林黛玉多一份纤柔绰约,与文本感觉略有差异。
二、内慧。 “当宝玉听宝钗说吃冷酒对身体有害而放下酒杯时,正巧雪雁送手炉来,黛玉又一语双关地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说是紫鹃叫送来的,她马上又说:“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妒意也是人性,表达也得智慧,巧利而又含蓄,点滴不漏(有些论调说,林黛玉也好,别人也好,不应该有嫉妒,这是强求不应该有人性)。又一次,宝玉看着宝钗雪白的膀子发呆。这时,“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宝玉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嘴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手绢咬在嘴里,自然含香,待机抛向情人,优雅,美妙,含蓄,一娟三用。这种细腻、春意、敏感,极纯熟的技巧,常人哪有?
  三、高洁。宝玉到潇湘馆探望黛玉,黛玉刚睡醒坐在床上,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而打情骂俏地引了书中的一句话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想不到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害得宝玉心慌,忙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情人之间开个玩笑,她也不习惯,视为粗俗,哭起来,冰清玉洁到了极点!不要说现实生活中,不知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这样的女性有几?当宝玉把北静王所赠的圣上所赐的名贵念珠一串送给她时,她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蔑视功名利禄之才女,江山代有,而“圣上”又算个啥东西,不是惊世骇俗吗?(在现实里,也没有听说哪一个贵族少女蔑视过总统首相赠予的宝贝,这也是审美的一代代读者热爱林黛玉的一个原因吧)。林黛玉临死之际,对紫鹃说道:“妹妹,我这里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极其脱俗,诗魂也,花魂也,尸体都不愿留在污浊的大观园。

  四、诗意。“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抗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对美好理想的渴望与热烈追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高洁的情志和坚贞不屈的精神。“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感叹身世飘零。“娇羞默默同谁诉”,传达了一个纯洁少女对爱情的渴望与难言。“柳絮词”,缠绵悱侧,句句似咏柳絮,字字写自己,抒发了她身世的漂泊与对爱情绝望的悲叹与愤慨。古代审视一个美女,其中要“以诗词为心”,林黛玉甚合古典美,也别于历代才女,以诗词抒高洁的情怀、理想的追求。以现代观点看,一个诗化的女性,大致可判断为非俗流。西方何尝不如是?世界电影史上几乎完美的奥黛丽·赫本,她主演的《罗马假日》《窈窕淑女》里,每次都羡慕济慈的诗,个人生活中也热爱朗诵。诗美的浓缩,激情,超现实性,把一个人推到很高的境界。

  五、坚韧。她对爱情的追求纯真、深挚、坚贞。林黛玉到怡红院敲门,刚好碰到晴雯生气,没听清是林黛玉的声音而没开门,林黛玉就错疑在宝玉身上,就“独立墙角边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难道这仅仅是多愁善感吗?难道这仅仅是眼泪多吗?专一,痴情,缠绵,不动摇。宝玉挨打后,林黛玉去探看,“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这个比喻鲜活传神!人背后多么痛苦!林黛玉嘴上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心里也在考验这个男人的意志。贾宝玉不愧是真正的情人,坚强,真诚,叛逆,给知音说:“你放心,别这样说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此话一出,志同道合,心心相印。林黛玉临死的最后一刻,手已经冰凉,连目光也散了,但爱情的力量使她有力气说出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宝玉,宝玉,你好……”爱恨交加,恨亦为无尽之爱。潇湘馆里,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这死,是爱情、自由、理想的破灭,是对封建礼教的强烈控诉!

  红学上有一种争执:林黛玉死于何因?其实,用老百姓的话说“死于相思病”,在文学上我们应该不能模糊“为理想为爱情而死”。代表西方批判现实主义最高水平的伟大作品《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卧轨自杀,爱情理想破灭,抗议残酷腐朽的“沙皇统治”;只不过死的方式各异。女性的魅力之一在于追求高尚真挚的爱情。普希金诗体小说《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达吉雅娜,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最光辉的少女形象,她对爱情的追求,诗意,纯洁,热烈,可惜碰到了俄国腐朽社会造就出来的一个花花公子。林,达,这二个形象,与其说是少女的追求,不如说是蓝色星球上人性里永恒美好的“生命冲动”。(对黛玉之死乱发议论的浮躁人,忘记了残酷的封建,竟然设想了几种当代人的活人之法,荒唐!)

  林黛玉的“冤家对头”——贾宝玉。我对这个人物刚开始的感觉,最强烈的不是看书,而是看王文娟版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勿挑剔细节,气韵生动夺人。林黛玉眼力非凡,看出他真非俗流。他看到心上人一死,惊骇悲痛,万念俱灰,把宝玉掷与地,大步走出大观园。算高尚,用宗教精神表达了对爱情的执着、对浊世的鄙视(有些闲人给贾宝玉设想大团圆,没必要)。我觉得陈晓旭诠释的“林黛玉”:灵秀丰腴有余,孤清诗意不足。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道:“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王的论述精细,严整,均衡,足以代表后世红学之研究风格,但心性、笔意缺点诗意。这个道理,就如“好诗到唐朝就已经做完”一样,自唐以后,尤其明清,在封建专制的残酷迫害下,好诗稀少,多诗乏情趣,而论诗的人不可胜数。这个道理,好象今天的学术,好的作品不多,以评论、研究作品为生的人难以计数。我有一个怪异的感觉:开一代严谨创新学风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如果象今天的某些国学大师一样,常去寄情山水,与权贵哈哈,粉丝服侍,也可能留恋红尘,人生又可另观。

  过去一段时间,列宁《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被我国一些文学评论者常引用,现在不提了。列宁此文用“革命的眼光”看托尔斯泰及其作品,有革命的作用,虽然我们今天用非革命的眼光来看,已经没有多少借鉴意义,但列宁这种把作家思想、作品意义同现实相结合的方法论,却是值得称赞的:“托尔斯泰反映了强烈的仇恨、已经成熟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摆脱过去的愿望;同是也反映了幻想的不成熟、政治素养的缺乏和革命的软弱性。”“无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处于俄国革命的前夜,太真实的作品被革命的列宁分析得太透彻。但是看历史变化,从俄国,到苏联,到俄罗斯,我以为列宁与托尔斯泰都能用自己的世界观解释世界,对待现实,都有合乎理性的方面,于是反过来就敬意他们不同的伟大的预见。

  人们常说,格物致知,学以致用,那么,今天红学的研究意义是什么呢?意义重大,不必赘述。我以为其中“林黛玉的美学形象”便是一面美镜,可以照射人物形象塑造,因为太美了,也可以不照射,因为好象传统,不新鲜了。还是照射一下好,一面铜镜都收藏,何况一面文学天空上的美镜?

  一个作家怎么样,对现实最焦点、最核心的问题的观察思考,可以掂量出来他的的半斤八两。我们的现实怎么样呢?若好,就歌舞升平;若中,就褒贬不一;若差,就讽刺鞭挞。我觉得我们的现实好中差都有,鱼目混珠,良莠不齐。换一种说法,封建残渣余孽,垄断资本主义掠夺,社会主义特色,西方文明和糟粕,自身的蠕动变化,都有。

  许多作家、评论家、业余作家、文学爱好者们,为当代文学的发展繁荣努力创作,收获颇丰,苦苦支撑文化战线上的一段防御地带。必须承认,文学应该创新。80年初,王蒙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小说《春之声》,塑造了一个优秀的人物形象岳之峰:独立思考、热爱生活、心灵自由。有真实的时代意义,反映出社会生活和人的心灵奥秘,向人们传递着春天的信息。事实证明,80年初,算是中国的一个春天。春天,我们谁不喜欢呢?我们多么渴望一个时代走向自由繁荣!

  可是,在这战线上,也出现了许多不英俊的将士,出现了一些怪异的场景。创新可嘉,但也不要“创新”的怪诞,尴尬,难受。比如一些塑造人物的手法:按现实主义,就赤裸裸的性描写,活得压抑无聊,不复活真正的人性,却用性来泄私愤。按写实主义,肮脏、时尚又热切的官场秘籍传授,给读者传授中国求生的杀手锏。按浪漫主义,把沉默、疲惫、苦笑的国人引向唯美主义的凄凉界,或引向哈哈一笑的小品舞台。按后现代主义手法,给人们推出一个个愚蠢、浮躁、但运气佳的红女,浪荡子。按魔幻现实主义,主人公比热带雨林里的怪异土著人还怪异,说话神秘兮兮,动作诡秘怪诞,可也无所事事,昏昏噩噩。

  我以为中国当代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流派上,从文学传统,到驳杂的国情,到人们的精神渴求,太需要清醒的现实主义和高尚的浪漫主义了。

  当我们有时感到当前文学单调,想要读一读古典小说时,不妨去读《红楼梦》。便会清醒过来,沉醉,伤感,沉思,痛恨,抬头。所以,我以为林黛玉的美学形象,尤其她的叛逆精神对于当代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启示就是:去,抗争污浊的现实,去,讴歌真善美,去,追求文学形象的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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