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啊,相公。”改改妈笑嘻嘻撩开被窝,在丈夫白嫩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看着丈夫赤裸的身子,她想起了夜里的疯癫,脸上有些发烧。丈夫动了动,嘴里不知咕嚅了一句什么,便又发出均匀香甜的鼾声。改改妈有些不忍叫他。她望着丈夫刮去胡须后年轻的白汪汪的脸,心里充满了甜蜜。丈夫不在家时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消失了。她想,不管咋说,男人是人面子上走的,吃的是国家粮,端的是铁饭碗,风不吹日不晒的。——她们男人的脸有这么白吗?一想,又笑了。她望着地上的大提包,和放在桌上的糖、点心、衣服等,感到有热水一样的东西在心里流。她想,这些,她们有吗?她们的男人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低着头干活,牛一样。知道给她们买这些吗?……就是知道的话,有那么顺手的票子吗?土里刨食不容易,粮价又低,啥价都涨,三月五月又是要这个费那个费的,连油盐酱醋都从鸡屁股里抠呢,哪有闲钱买这些……还是自己的男人好,月月有个麦儿黄呢。改改妈笑了,抿抿嘴。 太阳很高了,日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把那红白方格的床单照得越加新鲜。改改妈想叫醒丈夫,又不忍打断那香甜的呼噜。夜里睡得似乎晚了些,他那个疯样,嘻嘻,都说是久别胜新婚呢。几个月来上一回,不疯?才怪呢。她想起了电视里广告壮阳药时,女人那充满暗示和象征意味的抿嘴动作,笑了。对着镜子,她像那个女人一样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她发现自己笑起来还真好看呢。男人也说她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娃娃,只是黑了些。她想,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她用毛巾擦擦镜子上的灰尘。灰尘有一层了。男人不在家时,谁有心思打扮呢?胡乱在脸上擦几把,头上梳几下,懒得照镜。现在,从一尘不染的镜子里,她发现,脸上透出一种异样的红润。这似乎是她往常所没有的。为啥丈夫能使她黄缥缥干巴巴像脱水苹果似的脸上添一晕奇异的红润呢?她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往深里探究。她在镜中女人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改改妈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从早晨到现在,已是第三次梳了,总觉得式样不称心,总感到缺了些啥,但又说不清究竟缺了啥。她记起电视上有个女人的头发那么润泽光亮,一抖,黑瀑布似的,人因之俊逸了许多。她记得那是为一个什么香波做的广告。心想,下次一定叫他买瓶试试。女人美在头,男人美在脚。不管穿多好的衣服,发式不好或头发萎黄无光,马上就会把衣服的美冲个干净。不管多少钱,一定要叫他买一瓶,活人嘛,掐掐捏捏做啥呢。改改妈一边想一边梳头,竟发现头发还是散披着好看,洋气,清清凌凌像带着仙风呢。一扎上皮筋,或编成辫子,那种灵动和飘逸就没了,反倒多了种呆板的穷酸气,和那件洋气的衣服极不相称。——只是,村里女人会说闲话的,会说她妖,说她骚,男人一来就妖妖道道连腿都夹不住了,难听得很。改改妈甚至还想象出了她们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指指戳戳的模样。她想,叫她们说去,指去,嚼烂舌头,只要自家男人不说就成。谁能管住那些长舌头婆姨们的嘴呢?说三道四的,能在驴头上说出角来。平素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说她男人不在家熬不住了,收拾得那么花哨,想勾引野汉子呢。总不能整天土眉土眼,头发像鸡窝,指甲一寸长,再穿件结满垢甲的衣裳吧?男人毕竟在人面子上走,总不能给他丢人现眼。再说,真那样,她们又会骂她是个懒脏婆娘龌龊鬼。——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你咋也不好,干脆就不管它。想咋,就咋。 男人的鼾声仍均匀地响着,繁衍着一种十分醉人的氛围。改改妈有些迷醉了。她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一点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清。她想,被子仍是旧被子,屋子也是旧屋子,为啥男人一来,感觉就大不一样呢?望望丈夫熟睡的脸,她笑了。她真想上炕偎在丈夫怀中,轻声地说一阵话。这是她最美的一个梦。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毕竟大天老白日,村里人说不准啥时就会闯入庄门。男人一来,串门的人肯定不少。丈夫准备了不少好烟呢。改改妈最爱看的就是丈夫给村里人递烟时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热情、矜持和优越感掺和在一起的笑。村里男人绝不会有那种笑。他们笑起来只会哈哈哈张着大口,露出被烟熏黑又沾满粘物的牙齿。恶心。改改妈轻蔑地笑笑。她们能有这样的丈夫吗?她们能拥有这样的笑吗?她们的丈夫只会在接烟时讨好地笑几声,塌着腰,缩着脖子,嘻嘻嘻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然后便把烟放在鼻下嗅嗅,才点着,美美地吸一口,连个烟丝儿也舍不得吐出。哼,一支烟,值得这样吗?穷酸相。改改妈耸耸鼻头。哪像自己丈夫那样气派,笑时轻易不露齿(露齿也是雪白色的,她倒希望他露出叫她们瞧瞧),头不点,屁股不晃,礼数不少,架子也不塌。绝对见过大世面的,像电视上接待外宾的大官。嘻嘻。改改妈笑出声来了。她望着男人的脸,越望越痴迷,竟将自家身子忘了。 门外有歌声传来。改改妈知道,是女儿放学了,就离开炕沿,顺手捞过笤帚,在炕沿上刷刷刷扫了几下,一边扫,一边大声说:“起呀,晌午了。”她这话是说给女儿听的,连她都觉出了话音中的心虚意味,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 “哟,爹是个懒虫,还睡呀?”改改蹦蹦跳跳进了屋子,放下书包,摇摇她爹的头,捞过被角欲掀。改改妈急了,怕女儿看见丈夫赤裸的身子,就按住被头,说:“别揭被子,你爹身上有汗呢,小心着凉。”改改放了手,对妈做个鬼脸,说:“哟,妈妈披上头发,真好看。”改改妈红了脸,不自在起来。改改说:“真好,像电影演员。”改改妈笑了笑,偷眼望一眼丈夫。丈夫却早将女儿摇断的呼噜接续上了。 改改揪住爹的耳朵,晃几晃。男人睁开眼,打个哈欠,却又将两个被角压在肩下。改改妈笑道:“起吧,晌午了,吃了饭要拉糊水呢。”男人问:“拉啥糊水?”女人说:“粉丝厂的糊水。谁家都拉呢,拉了喂猪。” 男人准备起床了。改改妈就打发女儿去鸡窝里收鸡蛋。女儿挤挤眼,出去了。改改妈说:“快起,别叫丫头看见你身子。”丈夫望着女人的某个部位做个鬼脸,就掀开了被窝。 改改妈说:“我披上头发好看不?”男人边穿衣边说:“嗯,好是好,就是……你不怕人说闲话?”改改妈说:“让他说去,你觉得好看就行。”男人瞅了女人一眼,啥话都没说。 吃过午饭,改改妈从车棚下拉出架子车。车上放着一个旧油桶改制的大桶。她按按车轱辘,发现车胎有些瘪,就取过打气筒打起来。车胎里顿时响起吱吱的声音。丈夫见了女人的动作,便鬼鬼祟祟在女人身旁说了句什么。女人红了脸,嗔道:“不害臊,你就想到这个。”改改问:“爹你说啥?”男人说:“我说你妈力气真大。” 改改妈说:“来呀,你也拉拉车子,尝尝农民的滋味。”男人说:“拉就拉,我又不是没拉过。”女人说:“算咧,你想拉,我还舍不得呢。人会骂我把个国家干部当驴使唤呢。嘻嘻。” 女人拉着车子出了庄门,丈夫和女儿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女人说:“哟,我忘了。去,你把那个呢子褂子披上,鞋上擦些油。”丈夫说:“打扮啥呢?又不当新女婿。”女人说:“叫你穿你就穿,人多处不摆赛,哪儿摆赛呢?”丈夫想想,笑笑,从妻子手里接过钥匙。女人说:“装几盒烟。拉糊水的人多。” 改改妈望着丈夫进了屋子,就问女儿:“妈的头发披着真好看?”女儿说:“真的。”“人说不说?”“说啥呢,关他们屁事。”“衣裳呢?”“好看。”“裤子呢?”“好看。”“屁。”“真好看嘛,我一说不好看,你又不高兴了。” 丈夫出了庄门,真换了个样子。头梳了,皮鞋擦了,披上呢子褂子,显得很气派,真有种国家干部的派头了。改改妈笑了笑,问:“烟拿了吗?”“拿了。”女人说:“先拆开一盒,不要见到人再拆,叫人以为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男人望着女人笑了笑,取出一盒,拆开,在嘴上叼了一根。 女人问:“你说实话,我的样子好看吗?”男人说:“好是好,可人家会说闲话呀。一个乡里人,打扮得洋里洋气。人会说山西骡子学驴叫呢。”女人恨声恨气地说:“叫他们说去!你越怕,他越说,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管他呢。”丈夫说:“不管就不管……头发还是辫住的好。”“不辫!”改改妈气恨恨地说了一句。 路上人很多,见了改改爹,都问啥时来的。改改妈就给丈夫使眼色,叫他掏烟。烟一递,气氛越加活了,都说还是国家干部好,月月有个麦儿黄,不像农民,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改改妈听了,就眯着眼睛笑。 粉丝厂门侧的洼处已挤满了人,大多提着桶子候在那个出糊水的水泥罐前。改改妈看着表,知道放糊水的时间还早呢,就不去凑那个热闹。再说,她今日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拉糊水。她发现许多女人都望她的丈夫,目光很粘乎;但却不明里望她。偶尔,也有女人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瞅她一眼,但马上又会把视线转向别处。倒是有不少男人望她,目光很热,但改改妈不在乎男人的反应。她今日的一切不是为了吸引男人,而是为了叫女人嫉妒。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女人们的表面往往和内心相反,她们越是故作淡漠,心里越是翻着醋浪。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几个女人在远处叽叽咕咕朝她指指点点,到了近处却将视线移向百米外的一头老牛。她偷偷笑了。 丈夫正在给男人散发香烟,脸上带着那种外交官似的笑。那笑充满优越感,和接烟人脸上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像一个修养极好的贵族在帮助流落街头的老人,其真诚虽无可挑剔,但总叫人感到一种施舍的味道;贵贱高下的对比十分明显。改改妈看着丈夫新崭崭的衣裤和那件充满富足韵味和派头的呢子外衣,又望望“她们”的丈夫们那因常拉糊水而变成黑亮铠甲的衣裤,心里充满了快意的满足,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丈夫递烟引起的廉价热闹很快消失了,男人们本能地把目光集中到突然间鲜亮起来的改改妈身上。这种注目礼是肆无忌惮的。改改妈甚至觉得有凉风在进入她的肌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是男人们的一种自然本能的行为,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扮出了啥毛病。她想到了那个叫“马帮子”的女人几天前竟没留意自己的袜子已褪到前脚掌上,露出了一个结满垢甲的脚面。她想:是不是自己披着头发不好看,显得像妖精一样?她可不想给人一种妖精的感觉呀;或者衣服和裤子色彩搭配不好显得难看;或者有其他意外的缺陷,诸如裤缝偏了等等。她装做整理女儿衣服,低头复查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并没有发现鞋袜有“马帮子”的那种意外,只是溅了些土,使她有些不太舒服;裤子除裤脚处有几斑土星外,仍有一种耀目的新;裤脚上熨下的裤缝笔直地射向脚面,竟不打一个皱褶,衣服亦然。看惯了眼前土眉土眼的“她们”,她发现自己衣裤颜色太鲜艳了些,有些不合时宜,使她像一群灰乌鸡里夹了只孔雀那么扎眼。她有些后悔自己着意的“打扮”,打扮太明显反倒显出了自己的贱。她想起丈夫单位上的那些女人,似乎没咋打扮,可总叫人觉得很受看。想到这些,她越加后悔,后悔自己没选择那几件半新不旧但穿上显得非常得体的衣服。她懊悔自己有些喧主夺宾,而作为“宾”的丈夫恰恰是应该大“喧”特“喧”的,夫贵妻荣嘛。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只要丈夫脸上有光,她脸上也就自然有光了。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一眼丈夫,发现他正和几个老汉喧谈。他两臂环抱,显得那么自然洒脱,和电影演员一样,她又顺便瞅了一眼“她们”的男人,发现他们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赤裸裸地用目光舔她了。几个女人在不远处叽叽咕咕,显然是在叨咕别人,但不知是不是在叨咕她。 许多人的视线已集中到那个糊水出口处。改改妈看看表,知道快要放糊水了,就从车上取下小桶,装模做样朝出口走过去。那儿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女人,穿靴子,卷袖子,占着有利地盘。男人则负责传送,把女人抢到的糊水运到大路上车上的大桶里。女人依旧寸土必争地占据那个能抢上糊水的位置。改改妈因此吃尽苦头。她即使能侥幸占有一个位置,但在往道上大桶中运输的间隙,别人便乘虚而入鸠占“凤”巢。于是,一切得从头开始,挤,骂,抢,装,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轮回。即使拚个满头大汗腿软腰酸,她那个大桶也从没满过。 累倒在其次,最叫改改妈寒心的是受气。狼多肉少,当你一趟一趟挤出挤进,自然会有一些受害者被牵连离开他原来的位置。唾沫星马上会向你飞来。在这个特殊的竞技场上,她总是弱者。骂,她骂不过人,再说她不敢骂。因为动口的后面往往是动手。任何一个男人都可将她扔进那条污水沟。她终于发现,一个没有男人做坚强后盾的女人总是一个心虚的弱者。 在村里其他劳动中诸如浇水时,改改妈照样觉出了自己的孤单。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孤零零候在荒郊野外,凄酸可想而知。她怕狗,怕鬼,怕不安好心的男人。一夜,她叫一个老光棍按在麦田里欺负了一顿。她为此流了不少眼泪,却一直不敢给丈夫说,因为丈夫不相信一个男人能强奸一个女人。他说连熟悉门道的丈夫有时都做不到随意进出,谁能“强”行“奸”上一个跳弹得很凶的“陌生”女人。屁!改改妈心里骂他,她想说跳弹总得有劲嘛。但她不敢说出口来,反倒“就是”“就是”地迎合丈夫。 改改妈最讨厌的女人是“马帮子”。这是个骚货,泼妇。见到她的时候,“马帮子”总要哼哼咛咛浪声浪气唱,一边唱一边斜眼望她,把丈夫在身边的优越感和快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改改妈忘不了某个黄昏,“马帮子”坐在男人拉着的架子车上夸张地笑,把腿软腰酸挪不动脚步的改改妈衬托得伤心了一夜。 她和“马帮子”吵过好几架,或者说,“马帮子”骂过她许多次(因为“吵架”时,改改妈不敢还口)。她只还过一次口,就叫“马帮子”推倒在糊水沟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她不是打不过她,她相信,真正交起手来,“马帮子”不是对手,至少,她能打个平局。但她不敢打,她看到“马帮子”的男人恶狠狠地望她。她只有掉泪。她发现,自打那次被“马帮子”推下沟后,女人们见了她不冷不热的,似乎有些可怜她。她知道她们是惯于欺软怕硬的。 “马帮子”一如既往地占据着一个好位置。改改妈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她似乎觉得“马帮子”与往常不同,虽然说笑声很高,但高得极不自然,仿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东西。改改妈估计“马帮子”看到了她。——看不到才怪呢。她甚至能想象出“马帮子”见到她和丈夫时情不自禁的那种酸劲。这是肯定的。因为“马帮子”是个“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货色,见不得过得比她好的女人,她和她发生纠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忌妒改改妈花钱大方,想买啥就买啥,而她自己家的油酱醋全得从鸡屁股里往外抠。改改妈望着“马帮子”极力用外现的说笑掩饰自己内在醋浪的样子感到很开心。她转过身去,在男人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毫不起眼的“马帮子”男人。他正蹲在墙根里,贪婪地吸着自己丈夫施舍给他的那支过滤嘴香烟。最惹眼的,是他的那双破球鞋,正咧着大口,露出了恶心的黑乎乎的脚指头。改改妈耸耸鼻头。她望着自家男人那双原本贼亮但此时被尘土罩得土头土脑的皮鞋,感到极不舒服,产生了强烈的想替丈夫拭鞋的欲望。她有些埋怨丈夫走路时不择地方。路上尽是坦土你可以不在路上走嘛,路旁地埂上不是照样可以着足吗?又想起丈夫是同几个拉糊水的男人一路喧谈来的,总不能叫他抛下谈话对象像袋鼠一样跳上地埂吧?心中便打消对丈夫的埋怨了,暗暗嘀咕道:“乡里就是糟糕,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个眉眼。” 即令尘土蒙蔽了丈夫皮鞋的贼亮,但相较于“马帮子”男人的破球鞋,对比还是相当强烈。改改妈用不着看“马帮子”就能觉察出“马帮子”正恶毒地看她。她估计“马帮子”肯定将两个男人对比过了,因自惭形秽而恶气上涌。改改妈快意地笑了,拢拢头发,扭扭腰肢,以便使“马帮子”们看到自己因抹了发油显得亮如黑瀑的秀发,进而将她们那像毡块的黄毛衬得越加丑陋。改改妈骚首弄姿一阵,才转过身子,不经意似地瞟一眼“马帮子”,却发现她正对着几个女人乱迸唾沫星,竟似一点也没注意她的表演。 “轰——”一股白白的糊水喷出水泥罐口。人们一下子向前涌去。改改妈马上听到一阵桶与桶相撞和桶与水泥罐口相撞的乱哄哄的声响,夹杂着女人们的惊叫声、斥责声,听来竟感到很刺耳。同时,她还闻到了熟悉的有点生面气的味道。她条件反射似地向前挤去,但刚一接近那些被汁水溅浸而发硬发黑的衣服,便惊醒过来,逃命似地后跃几步。她知道那些四溅的汁水马上会使她这个孔雀变成落汤鸡。想到这,糊水顿时失去了以往的那种诱惑力。她小心地躲避着一个个提着水桶来来往往的人,心随着那晃来晃去的糊水晃个不停,惟恐那些翻着白沫的汁水弄脏自己的衣裤。 人们的抢夺已达到了高潮。后面的用力往前挤,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前边的又死命朝外挣——虽说他们都小心地保护着那装满汁水的桶子,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人既被挤得东倒西歪,桶又怎能不东摇西晃?满满的一桶糊水,等挤出人群时,大多只剩下半桶。其余的,都晃到人们身上,变成衣裤上那层铠甲的养分。 最使改改妈惊奇的,是那种独特的音响效果。伴着撞击声的是嚣天的叫骂。骂的内容很丰富:操母亲,操妹子,老婆偷汉子,男人短命,生下娃子没屁眼……谁都骂人,谁都挨骂;撞人者骂,被撞者也骂。骂时面红耳赤不共戴天,但只要一抢上糊水,便雷停电息烟消云散。后来者又会继承前人骂声。叫骂声此起彼伏,与乱哄哄闹嚷嚷的场面相映成趣,蔚为大观。 有了距离,改改妈便认清了以往的自己。她很惊奇眼前的丑陋。为一点喂猪的糊水,人们马上从文明跨入了野蛮。在这点蝇头小利面前,人类的修养竟如此不堪一击。如果不是有法律约束的话,至少会有一半人抡起刀子。此刻,局外的改改妈既感到实在不值得为一点糊水撕下文明的面具,又隐隐为自己没能抢到糊水感到遗憾。人就是这样,要是世上有一部分人哄抢海水的话,那么其他人也定会趋之若鹜——虽说他们明明知道海水苦涩,不能喝,不能浇地——何况这是糊水,能养肥猪能换来钱的糊水。 丈夫也同妻子一样,半张着口,惊奇这个场面。从他的呆相上可以看出,他无法理解农民的这种疯狂。改改妈想:“你女人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呢。”她感到有些委屈,自己以往受了那么多的苦而丈夫并不知道。她由眼前抢糊水的艰难而想到了运粪、浇水、挖地时所经历的艰辛,鼻腔顿时酸了。她闭上眼睛,念叨一句:“你也看看,我难不难?” 罐口终于流尽了当日的最后一股糊水,人们停止了哄抢,撞击声和叫骂声都停息了。人们又戴上了文明的面具开始说笑。改改妈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退到了一个高高的土丘上,越加显得鹤立鸡群,她赶忙下了土丘,装模做样提上桶子,混迹于人群之中。 忽然,她觉得身旁有个人风风火火过去了,糊水漾洒了一地。是“马帮子”。改改妈发现自己的裤子和鞋子溅上了许多白汁。她感到一股血冲上脑门。她断定这是有意而为。她骂道:“窟窿瞎了吗?长上又不是出气的。” “马帮子”刷地转过身来,从她反应的敏捷程度上可以断定她是故意找茬儿。否则,她不可能从乱哄哄的噪音中,马上捕捉住改改妈这句音量并不太高的话的。她放下手中的糊水桶,同时也放下了那张吊死鬼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骂谁?” 改改妈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凶,腿也不争气地抖起来。她曾无数次在幻觉中撕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无数次在精神上战胜了她;但真正一对垒,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怕这个泼妇。对着一双双转向她的眼珠,她硬着头皮,还了一句:“谁泼我就骂谁。” “马帮子”冷笑了。她眯缝着眼把改改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噢,是城里人呀。你以为是在大街上呀。怕脏?你到大书房炕上躺着去呀。到这里干啥来了?”人们哄笑起来。 改改妈觉得脸上忽然着了火似的。她抖动着嘴唇,想找厉害点的话反击对方,但情急之中想不出一句,半晌,只挤出了一句:“你,……骚货。” “谁骚?”“马帮子”笑了起来,语气很阴很冷,“我骚?就算我骚,我搽了胭脂抹了粉了?我披了那三根骚毛?我打扮得妖妖道道勾引男人?我像没见过个男人一样?我山西骡子学驴叫?哈哈,我是个骚货,我骚得像个草驴呢,哈。” 改改妈觉得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她仿佛听到天地间尽是笑声。她的嘴唇抖动着,眼里蓄满了泪。 “走吧,算了。”改改妈听到丈夫的声音,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恨这不争气的眼睛。她提醒自己坚强些,坚强些。她感到今天和往日不同,往日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今天有丈夫,有“丈夫”哪。“马帮子”以往常欺辱她的原因不就是欺她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嘛。她为啥不欺负别的女人?不就是因为她们的丈夫在身边嘛。“丈夫”这个字眼使改改妈觉得气足了许多。“谁没个男人呀。”她望望丈夫,竟发现丈夫脸上有一种她意外的淡漠,仿佛受欺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与他不相干的外人似的。她想,也许他不知道过去的事,便说:“你不知道她欺负人,不是一次了……”哽咽声使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 丈夫却似乎恼怒她的解释,显得有些不耐烦,说:“算了,走吧。” 改改妈哽咽着,她指着“马帮子”说:“母老虎,想吃人哩,是不是?今天你吃呀,吃呀,泼了人倒有理了?你以为我是软面疙瘩,想咋捏就咋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不讲理,我也不讲理,一报还一报总成吧。”说着,她扑了过去,提起糊水桶朝“马帮子”鞋上泼去。“马帮子”跳了起来,随后,两人扭成一团。 “马帮子”抢过了糊水桶,将泼洒后剩余的糊水泼到改改妈身上。因为气,因为意外的羞辱,改改妈竟没了力气,她又一次扑向“马帮子”,但又一次被推倒在地。浸透汁水的新衣上沾满了土又变成了泥。 改改妈爬起来,早成了泥缕的头发使她显得十分丑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丈夫,只要从丈夫眼里得到哪怕一点儿鼓励的暗示,她也会上前去拚个死活。 丈夫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的小土堆上,视线早从滚在一起的两个女人身上移到了天上的一团云彩上。他似乎感觉到了人们都在望他,便笑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他用那只痉挛的手摸出一支烟,但因耐不了现场气氛而哆嗦着无法点燃。于是,他狠狠瞪了一眼无助的妻子,仿佛在告诉人们他才不会和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一般见识呢。然后,他潇洒地转过身子,向家里走去。 “马帮子”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夸张。 改改妈像遭了雷殛。那双沾了泥水的眼睛可怕地大睁着。她觉得支撑她站立的某个东西倒塌了。她瘫倒在地,她甚至没听到女儿凄厉的哭声。 夜里,哭肿了眼睛的改改妈推醒了丈夫,说:“我不想活了?丈夫咕哝了一句:“别开玩笑了。”又闭上了眼睛。改改妈叹口气,出了那间已由暖和变成冷清的大书房,到厨房的一个仓洞里取出农药,心里念叨了一句:“丈夫不争气。”就拧开了瓶盖。在那火辣辣的液体流向腹内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讨厌的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