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旅

2011-02-24 19:39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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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入山朝圣之前,何羽儿这样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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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进了老山口,有三条路,你走右面的路;前行十余里,你会见到六条岔道,你就选那左面数的第三条,那里有棵大伞一样的松树。你会从松树左侧——也就是南侧发现一条羊肠小道。到那儿,你就穿上皮靴,把烟屎抹到靴子上。因为那儿有各种蛇和毒蚂蝗。蛇倒不怕,它们闻到烟屎就会溜远。最怕的是蚂蝗,你必须将羊皮袄反穿了,系了系腰,扎住裤脚和袖口,这样,它们就进不了你的体内。当你感到裸露的皮肤上有针刺的感觉时,那就是蚂蝗在叮你。你会看到有半截蚂蝗已钻进了你的肉。你不要拽,你要是硬拽,就会将那虫子拽成两截。这就麻烦了,它剩下的半截会一直向里面钻去。所以,你只需用巴掌猛扇那被叮的部位,蚂蝗受疼后,一缩身子,就从肉里出来了。要是你方便的话,还可将热尿洒在入肉的蚂蝗身上。它们是冷血动物,在它们的感觉里,你的尿跟沸汤一样。走过这羊肠小道,你会发现右面——也就是北面有个林子,那林子遮天蔽日,阴洼里就有麻籽儿一样多的动物,那是狼。你也别怕,狼多不抬羊。你只要不惹它们,它们是不会惹你的。要是万一它们围了上来,你就诵那个安土地咒,请土地爷来管他的狗。那咒你不可多念,只能念七遍,要是念多了,土地爷会头疼欲裂的。见了那狼群,你千万不要打马快跑,你只管慢慢地行。你要是一逃,狼们就会追上来。你骑在马上,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要望狼。你将它们当成石头一样。不过,为了壮你的胆,你带上我的绳镖,万一——我说的是万一——那狼围了来,你就抡那绳镖,一圈一圈地抡,也别去戳人家。狼既然是山神爷的狗,总是带着狗性的。它们怕绳子,也怕土扬。你肯定能过那阴洼的。

  过了阴洼,你会看到一棵被雷殛过的白杨树。那儿曾住个狐子,成精了,一夜叫雷殛了。那树很醒目,上半截全焦了,你别到跟前去。那树洞里现在又住了一窝野猪,不过你别怕它,那公野猪的眼睛瞎了,母野猪也很老了。你不惹它们,它们会叫一声祖宗有灵的。你只管绕过白杨树沿南侧的茅草丛前行。不过要小心,你必须寻那石头上落脚——石头很多的,你只要不跳进旁边的泥中就不要紧。不过,最当心的却是马,因为沼泽里有一副马骨头。你要是怕你的马惊,你先将马拴了,再折棵小树,将马骨打散。尤其要打碎马头骨,那是最容易刺激马的东西。你别到马骨跟前去,你抡圆棍子,远远地打。小心些,别用力过猛摄不住身子。马骨里也许有蛇,也许没蛇,你小心些就是。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在棍子上也抹些烟屎,反正你舅舅的烟锅里有的是烟屎。对了,你索性把烟锅也带上。要是真有蛇,你就伸过烟锅,有意叫它咬了烟锅,然后你对着烟嘴一吹。你要用力吹,吹出烟屎,蛇就一下子醉了。你要是想吃蛇,就不妨倒提了它,狠狠抖几下,你就会抖散它的骨头。然后,你就褪下它的皮,小心别叫它咬了。有时,看起来死了的蛇也会咬人的。你最好用刀子砍下蛇头,但也要小心,你最好将蛇头扔远些,用棍子挑,因为断了的蛇头也会咬人的。这样,你就放心地牵过马来。你也用不着当心,马很聪明,它自己知道往石头上踩的。

  过了那沼泽,你就会发现你到了一处类似肚脐的地方,那儿很洼。你会看到有好多山头向你鞠躬,有的像獾猪,有的像卧象,有的像巨蟒,那儿看起来有好多山道,但你千万不可上去,那山道不知所终。你会在山道上遇到鬼打墙之类,你永远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你只选一个形似照壁的山,你不要上山,你沿那阳洼前行。阳洼里尽是红色的石头,跟铁锈一样。其实也真是铁锈,那石头很重,多年之后,这儿会开一个铁矿。那时的老山就跟城里没啥两样了。那时,狼也没了,蛇也少了,山洼里布满了奇形怪状的人。那些人生生不息一段岁月后,会在某一天跟这山一起消失。据说,他们是被他们自己造的一种炸弹消灭的。但那事,还是相对遥远的事。

  你就沿那红石乱布的山沟前走,再前走,约在八里路左右,你会看到一个丫豁。那儿有好多动物的粪便,此外就是乱草。你放心踩了粪便,那粪便虽臭,却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你屏了息,要是你不屏息的话,你的好多业障就会在这时消除。你啥都别怕,你放心前行。丫豁虽窄,但还是能过去马的。出了这丫豁,你会发现一个很大的天地。那里草很绿,水很清,你会在草地上发现一顶很不起眼的帐篷。你进了帐篷,会见到一个巨大的木箱。那其实是个棺材。你会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他的身子看起来很脏,却又散发着一股奇香。那就是戒香。只有戒律清静的人有。那是从护法天人的身上发出来的。你虽然看不到天人,天人却看得到你。

  你就朝老人跪下去,你只磕三个头就行了。然后,你就对他说,是何羽儿叫我来的。她向你求甘露丸。他肯定会给你的。当他把甘露丸给了你后,你一定要跪下别起。因为你救了他的弟子,也就是间接地帮了他。按世俗的说法,他欠了你的情。这时,你求啥他都会给你的。当然,他会骂你,他骂你也别起。你一定要向他求一个法。他会问你求哪些法,你就说你只求奶格五金法。那是琼波浪觉大德历经千难万险从印度求来的。只要求到了那法门,你的解脱就跟从自家衣袋里掏糖果一样容易了。

  

  
2
  

  琼就进了老山。

  琼进过老山。老山里有药。老山里的药是好药。真正的老山其实很远。琼从凉州城里出来时,已到黄昏。他不敢在黄昏里进老山。虽然马有夜眼,他还是不敢在夜里进老山。夜是鬼魅的世界,他不想进入鬼魅的世界。马的夜眼就是前腿上的那晕像眼睛的疤痕,一入夜,起作用的就是它了。那眼睛能看到鬼,金刚家的人都知道,要是马忽然不往前走,而是突突突吐起了唾沫,那就说明它见到了鬼。鬼最怕人的唾沫,马也知道这一点,要是它遇到鬼的话,就会朝鬼吐唾沫的。虽然在黄昏时分,马还是一次次地打喷嚏喷唾沫。琼知道天地间到处是饿死鬼。金刚家的人都知道,那新死者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中阴身,最快的在七天之内就要转世投胎,最慢的说是得四十九天。不过,村子里也有游荡了百十年的冤屈鬼。舅舅说要是冤气太重不能化解的话,就成冤屈鬼了。这便是厉鬼。厉鬼的能量很大,比如窦娥就使家乡大旱了三年。要是有些厉鬼得到了高僧的收摄,就能成为护法神,舅舅说莲花生大师就收摄了许多厉鬼,他们都献出了心咒发了大愿。但琼收摄不了那些饿死鬼,它们忽而在马前,忽而在马后。马很怕它们,就嘟了嘴唇一下下吹气,它的嘴便像喷雾器一样喷出千百粒唾星。在鬼看来,每粒唾星都是一颗子弹呢。

 琼在一个没人的院落里住下了。外面炕上有被褥,琼没看里屋。一路上有好多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其实已经算不上人家了,人都死了。早死者早得济,因为有后死者抬埋,他们可以避免骨头叫太阳暴晒。据说,骨头要是叫太阳暴晒的话,那死者会成精的。琼很想找个有灯光的人家,可一路上只见尸骨,不见灯光。他找了几家,都没有人,就随缘住下了。琼和衣躺在土炕上,土炕上有些麦草,村里人家的炕上都铺麦草,再好些的铺席子,再好些的铺炕板子,再好些的有毡。要是全家人都死了,那毡也准会叫别人抽去。麦草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琼想,只要躺一夜,明天一大早就进老山。按何羽儿的安排,一大早进山,要是顺利,焦光晌午就会到的。琼把马也拉到屋里,有个活物,就不太害怕了。琼给马抱一些麦草,马平时吃的草是铡刀铡过的,此刻马也不计较啥了。马是很随和的动物,你给它没铡的草,它也会吃的。
  你是否听过马嚼夜草的声音?在没有天光的夜里,你啥都看不到,马的牙跟草相磨时的声音很单调,也很有韵味。它仿佛来自遥远的亘古,古朴而悠长。那声音会给你一种很安详的感觉。琼本来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鬼
故事,但叫马嚼夜草声一掩,,那安详就慢慢游过来了。安详是一缕雾,它慢慢地游过来,一晕晕扩散开来,罩了你。你的身呀心呀就都到安详里了。安详里的琼很想看星星。琼要是睡到房上,他就能看到星星。他想从屋里透过窗子看星星。他想要是看到星星,说明明天会是个好天。他希望明天是个好天。

窗外有了白孤孤的月亮,白孤孤的月亮照在窗上,窗也白孤孤了。屋里隐隐幻幻的,琼看着马,马也看他,都想,幸亏有了对方,自家才不孤单。琼在马嚼夜草的声响中迷糊了。
  他梦到自己躺在一间铺了麦草的房间里,梦见了一匹马,正繁衍着马嚼夜草的声音。他梦见白孤孤的月亮照在窗子上,屋里隐隐幻幻的。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出了里屋,她穿着被日头爷晒白的衣裳,衣裳已经很破了,丝丝缕缕的。女人很悲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望着他。望了一阵,她轻轻地走过来,伸出手,在琼的肚皮上狠命地揉。琼觉得肚皮煞冰蛙凉的,就大叫起来。女人一惊,钻入里屋了。醒来的琼听到了马正在打响嚏。他发现屋里的一切都跟梦中一样,肚皮也凉得如冰镇似的,只是没有女人。他觉得很奇怪,他爬起身,他怀疑里屋住着人。他先是看到一道光柱从天窗里射下来,一直射到炕上。炕上果然睡着一个女人,穿着那丝丝缕缕的褪了色的衣服,月光照在女人的脸上。琼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他发现女人脸上早已烂了,发出一股刺鼻的尸臭味。琼差点叫出了声。

  他打个激灵,牵了马,出了屋子。他很怕女人会追上来。他听说要是月光和日光常年照着尸体,尸体就会成精的。成精后的尸体就不仅仅是尸体了,它会拥有无穷的力量。早年,村里人遭过一次殃,每到夜半三更,村里人就看到一个赤面大汉,骑个老虎,抡个门板大的大刀在河滩里杀人,据说挡者披靡血流成河。后来,舅舅做了降伏法,他修的是大威德诛法火供,他闭关修了七天,终于降了妖。舅舅把村里人带到山洼的一个鸟窝里,发现里面有个死娃儿,举个小刀,骑一只死猫儿。因为他的尸身子在树上,没被狼虫虎豹吞吃,又接了天精地灵,粘了铁器,就成精了。据说,村里人将那死娃儿一刀两断时,娃儿身上竟流出了腥红的血。村里老有这号成精者,据说好些就成了夜叉。

  琼骑上马,随了马的性子走。他想那个女子一定是怕他着凉而好意提醒他。后来,当他把这个梦告诉舅舅时,舅舅也这样说。那时,他有些后悔自己离开了。他想要是那女子的好心提醒反而赶跑了他的话,说不定有多伤心呀。

  马走向老山的方向,琼决定不睡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就辨不清时辰了。但他想走到老山入口处再说吧。要是那时天还不亮的话,他就弄些柴来烤火。待东方一发白,他就进山。这样,反倒节省了时间。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马的耳朵抿了起来。马提高警惕时就这样,这意味着马很反感这声音。同时,也等于在提醒他,它用那抿着的耳朵说,你要小心呀,你走的方向可不太妙,那儿有好些狼。琼拍拍马脖子,等于说你怕啥呀,胆小鬼。马便羞愧地放松了紧张的耳根。

  想来他那时并没有睡多久,到了老山入口,天仍是那个样子。幸好舅舅提醒他带了洋火,他弄些柴草,燃起火来,然后瞅块草地,把缰绳拴在就近的一块大石上。虽然它是军马,但军马也是马,有时马也不听话的。所以,琼是不敢掉以轻心的。他把缰绳拴缠在一块石头上。

  火一起,夜就温柔了。火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温柔,更有安全感,野兽们当然怕火了。据说鬼也怕火。小时候,琼要是出了远门,进家门时,妈一定要在门口放一堆火,叫琼从火上跳过。因为有时候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跟了你来。金刚家将冤鬼称为不干净的”,它们要是跟了你来,跟夜猫子进屋差不多。它们要是寻替身的话,你家就会有跟他一样死法的事发生:要是跟个吊死鬼,你家就会有人上吊。要是跟个血腥鬼,就可能会有人流血而死等等。舅舅说要是你忽然产生了自杀念头,那就是跟了不干净的,你就要在心里默念:“万法唯识,解脱随心,要走就走,何需替身?”这一说,你就没自杀念头了。要是遇个明白鬼,你也等于超度了他。当然更多的时候,跟你的冤鬼仅仅是想弄些零花钱,你就烧几张纸钱打发了事。所以,火是最好的东西。不过,据说鬼虽然怕火,但只怕有火焰的火,等那火焰没了只剩下火籽儿时,鬼们也会围了来,围了火籽儿取暖。……琼便多弄些柴火来,叫那火焰时时腾起。他最怕招来一群饿死鬼。

  马嚼夜草声又传来了。马是最好的动物。夜行时要是没马,就孤单了。琼把火堆往马跟前拨拨,他不敢拨得太近,他怕烟熏坏了马。渐渐觉得有睡意袭来,就移到靠马的那边,迷糊了过去。

  在光明渐渐升起的时候,琼发现,自己又堕入了梦魇。

  
3
  

  不知过了多久,马忽然打起响嚏。琼看到马瞪着蓝色的眼睛望他。他对马说,我又魇住了。马晃晃脑袋,笑了笑。马笑的时候只是左右晃一下牙巴骨。琼听得马说,不要紧,我也常魇呢。马是用心说的,琼还是懂了。马说我魇住的时候,就会回到以前当儿马的时候,那时我是马中的王子,是红马王子,你知道军马场不时兴白马王子,最吃香的就是红马王子了。那时,有好多美丽的骒马追我,可我只看中一个美丽的小骒马,那真是美到极致的精灵。我们在美丽的大草原上互相追逐着,大地在我们蹄下飞窜,风托起我们的鬃毛,我们跑得比云还快,比蝴蝶还轻盈,我们也向往未来。我的理想是跟她生下一大群马驹子,公的都跟我一样强壮,母的跟她一样美丽。我还没有来及践约我的理想呢,一天,我被一个绳圈儿套了去。他们剜去了我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蛋儿,我就从儿马变成了骟马。你知道,我就从此进入了梦魇。

  琼拍拍马脖子,,我的梦魇跟你的不一样,你那是肉体的梦魇,我这是灵魂的梦魇。当你的肉体消失时,你的梦魇就会结束。而我不一样,我活着时,摆不脱梦魇,当肉体消失时,那梦魇也结束不了。

  马叹道,一样,一样呀。肉体的梦魇,往往会变成灵魂的梦魇。你不瞧那些饿死鬼们,它们的肉体挨了饿,灵魂不照样在号哭吗?说着,它狠狠打个响嚏。

  琼睁开眼。见马一本正经地望他,怀疑方才的对话是在梦中进行的,就笑了。他想这梦真怪。

  火籽儿早灭了。琼觉得嗓子有点痒,想来是着凉了。四面看看,倒也没见有啥鬼。东方却亮了,他想,还是上路吧。平日外出时,他多在天麻乎乎的时候上路。他解下缰绳,骑了马,进了老山入口。为了壮胆,他取出何羽儿给他的绳镖。何羽儿叫他一定别丢了它,它还有好多用处呢。

  琼对马说,走吧,兄弟,别提梦魇了。我们都摆脱不了那梦魇。马像沙悟净一样沉默着,它驮起了琼。

  天又亮了些。东方没有霞,这就好。要是东天上烧起了云的话,说不定会下雨的。琼虽不怕迷路,但不喜欢下雨,尤其在外出的时候。那淅淅沥沥的雨总能影响他的心绪。琼胡乱吃了几口。他想到了何羽儿,暖暖的液体在心里荡了。

  老山里的空气很潮,雾从不远处的山谷里漫来。马蹄敲击着山道上的石子,得得声很清脆。雾里有鸟鸣。琼想,大自然真美,它可不管人间是否有饥饿和死亡,它该美就美。想到村里的情形,他好像进入了天国。

  进了老山口里右侧的山道,果然见到了六个岔道。一个开满了野菊花,那菊花有村里的葵花般大,黄色的最多,许多黄蜂正在嗡嗡。琼想,蜂在雾中是不能飞的呀,但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却又怀疑那是心里的感觉;另一条道上有好多山桃,山桃指头蛋大。要是在春天,山桃花会红遍山道呢。那山桃吃时味道不好,又酸又涩,但你砸出桃核,再炒一下,用来熬茶,味道就很好了。有一些猴子正在抢山桃,它们正打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看骑马过来的琼了。琼进了左面的第三个岔道。岔道里长些寻常树木,野草也多,被雾弄湿的石头在山道上胡乱地躺着。琼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松树。他有种见了母亲的感觉。那松树有些年头了,人说千年松万年柏,这松树怕也不下千年吧。一群松鼠正在松树上打闹。

  琼拣了些松果儿。他想,村里人为啥不到老山里来找吃的呢?要不是基干民兵把住路口,村里人也许会进山的,他们定然会找到吃的。琼想,也许,好多人并没有想到进山,他们被土地拴了一辈子,也许想不到土地之外还会有活的路数。琼忽然想到了他在进老山的路上看到的好多尸体。他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想进老山讨生路,可惜没能进山,就饿毙在途中了。他们定然在等着官家的救助,等绝望时才想到自谋生路,但已经晚了,他们的身体已不允许他们走较长的路了。更也许有好些人进了老山,他们正躲在某个山洞中苟延残喘着,他们或是吃了野兽,或是被野兽吃了。

  记得,舅舅也给一个人提起过老山。那人说,老山?我可不想垫狼肚子。后来,他还是垫了狼肚子或是狗肚子。琼知道,对没进过老山的人来说,老山也是个可怕的梦魇。他们不知道,老山的野菊花正浪漫呢。
  琼叹息良久,,那些饿死鬼们先死了心,然后才死了肉体呀。

  琼想到史书上说的成吉思汗灭了四十个国家,砍的脑袋比腾格里沙漠的沙子还多。有时他想,要是他没杀那么多人会咋样?却知道即使他不杀的话,那些人也早死了。不管是有人杀还是没人杀,世界终究还是这样子。啥样子呢?就是眼前的一切总是流水般消失到远方,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了。他想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没改变啥,那茬人总会在不久后死去的,厚的黄土照样会将这茬人埋得了无踪迹。这一想,有种很浓的感觉漫上来,淹了好多东西,琼觉得自己又堕入了梦魇。他分不清是梦是醒了。老这样。

  琼说,,走吧。

  马说,我不是正走吗
?
  琼看到了一根肠子正扭动着前窜,它灰灰的,像条慌忙逃窜的蛇。它拼命扭动着,将那些草呀石呀挤得东倒西歪了。琼想这也许就是何羽儿说的羊肠小道。琼取出他收集的烟屎。他跑遍了全村,用芨芨棍捅了几十个烟锅。那些烟锅形状各异,质地也不一样,有用羊蹄甲儿做的,有用黑鹰膀子做的,还有用铜管儿焊的。它们吞了好多旱烟,烟管里便有了烟屎。烟屎是比人屎更难吃的东西,一入嘴,就辣得眼睛里喷水哩。要是你不想活的话,只要吃上半斤烟屎,准比吃毒药管用。琼收拾烟屎时,好些烟锅已不动烟火许久了。他只弄了些干烟屎,拿来后用水一调,想来那蚂蝗不会嫌的。舅舅只吸鼻烟,但他备了一个二尺长的铜烟锅,专门供养前来供养他的施主们。琼就带上了它。

  按何羽儿的说法,琼该反穿皮袄的。可是他没带皮袄,要是他直接进老山的话,穿个皮袄也没人笑话。他是先进凉州城的,要是他穿个老皮袄,再骑个高头大马,街上会有人笑掉大牙的。他不知道,这会使他遭受很大的痛苦。

  琼说,马呀马呀,你要使劲地跑呀,可别叫那蚂蝗追上。你既要快跑,又不能失蹄呀。你要是一失蹄,我就会被抛进蛇窝里了。马嗯了一声。

琼把烟屎涂在毡靴上,他穿了舅舅的袍子,扎了袖口和系腰。他不忍心往那袍子上涂烟屎。他想,那蚂蝗再快,也不会撵上马吧?
  他一夹马腿,枣红马跑了起来。

  开始时,小道很宽,但越往前跑,山壁就向小道挤了过来。山上多草,多藤,那藤扭呀扭呀,就在小道上空相交了,各种草都直哩斜哩地扎了来。琼发现这甚至算不上小道的。马蹄在乱石间交替着,时有石子被踢飞。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发出腐烂的臭。他不知道蚂蝗有没有听觉,但他看到了那树叶间探出许多蠕动的东西。幸好马很快,他听到身后有下雨般的唰唰声。他扭过头,见水流般的蚂蝗正在前涌。他发现马脖子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它们已经开始咂马血,它们的身子一拱一拱,看得出它们想拱进马肉。琼打个激灵,他抡圆巴掌,一下下拍蚂蝗。挨打的蚂蝗扭动着,一扭动,好不容易扎进马肉的头就出来了。它们发出声声惨叫,滚下马脖子。

  琼看到正前方也有了水流般的蚂蝗,定然是声波或是震动将食物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蚂蝗,它们兴奋地蠕动着,前者迎,后者追。它们发出血液轰鸣般的叫声,琼分不清那是蚂蝗的叫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只是狠劲地抡巴掌。马很感激他,它跑得又快又稳。琼发现,马身上的那些蚂蝗是从上面跳下来的。为了能在红驹过隙的当下占领食物,蚂蝗们下雨般坠落着。琼发现身前身后都下起了蚂蝗雨,身上也有了唰唰的质感,一低头,果然。袍子上麻拉拉地拱动着数不清的蚂蝗,它们正寻找进口呢。靴子上倒很干净,说明那烟屎真是蚂蝗的克星。他忙在靴上抓了一下,在袍子上乱抹一气。凡是他抹过的地方,都露出袍子的本来面目,抹不到的地方仍是蚂蝗的撒欢之所。

  忽然,手背痒酥酥的。琼发现不知何时,已有几只蚂蝗吸附在手上了。他觉出了疼。他忙在靴子上抓了一把,在手背上抹抹,那几条蚂蝗遭烫似的滚落了下去。

  马一声长嘶。琼知道马在求救。他又往马脖子上抹起了烟屎,边抹,他边将靴子从马镫里脱出,用靴一下下擦马腹。他觉出了异样。原来,不知何时,马腹上吸满了蚂蝗。他的靴子一下子变红了。他知道那是马血。他想,要是这样下去,马血会给吸尽的……不过,尽人力吧,能尽个啥程度,就尽个啥程度。

  但很快,他就自顾不暇了。

  他身上的蚂蝗们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它们采用人类的打井战术,在外衣上原地打洞。它们边咬边拱,有的脑袋已扎进袍子了。这是最笨的蚂蝗。聪明的蚂蝗在琼的身上游走着,它们发现脖子是琼身上最弱的地方。这是偶然落到脖中的蚂蝗发现的。琼虽然围了围巾,但早在跑动中松了,几条蚂蝗已经攻入,并咂到了第一缕血。琼觉出了痒酥酥的疼。蚂蝗的进攻很温柔,许多时候,你甚至觉不出它已开始吸你的血。静极的时候,你当然立马就能觉出皮肤上多了异物,但要是你在动中或紧张的时候,你根本感觉不到你身上的血已经缓缓地流向蚂蝗腹内。你当然能感觉出一点疼,但那是一种夹带着痒意的疼,而不是利利的扎疼。琼在救助马时,他不知道已至少有十条蚂蝗进了他的脖子,其中一条正咬在大血管上,用不着蚂蝗咂,血自个儿就欢欢地供养蚂蝗了。

  琼后来知道,他进入的这个小道,叫蚂蝗沟。四十多年后,因为中央电视台的一次报道,它遂为全世界熟知。

  琼摸了一把脖子,他抹下了一把软软的东西,长的竟有尺余,模样很像蚯蚓,但头多扁,有点眼镜蛇的神韵。琼最悚这类东西。他大叫一声,将那些虫子扔了出去。这时,他才觉出了那软软的东西已游向自己的胸腹,他怨自己没提前在脖子里抹上烟屎。虽然皮肤粘上烟屎后,一点也不比蚂蝗叮好受,但烟屎是不吸血的。烟屎也没有那叫人毛骨悚然的恶心。他掏出盛烟屎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没多少烟屎了。他也懒得用手了,只用那塑料袋在脖子里摩擦,但进入他身内的蚂蝗却一时三刻也奈何不了。

  他觉得遍身都在痒疼,仿佛每个毛孔都扎进了一条蚂蝗。一想那软软的虫正在自己身上逞凶,他很想呕吐。

  前方出现了一副骨架,可以看出是动物的,想是叫蚂蝗吸光了血。马经过时一撞,骨架就轰然倒地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渐渐地,白骨多了起来,多是小动物的骨架。但后来竟出现了一个人体骷髅,它倚在小道旁,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琼想,要是有人将蚂蝗沟的凶险告诉世人,就没人敢进老山了。这真是比挨饿还要恐怖的事。

  蚂蝗雨仍在下着,但渐渐稀了。望身后,蚂蝗汇成的水浪仍汹涌着追来,但前面堵截的,没以前多了。琼想也许是快到头了。他的身上已到处是痒疼了,而且那痒比疼更难受,总叫他想起蚂蝗的蠕动来。脖子里被蚂蝗咬过的地方仍在流血,胸膛上粘粘的很不舒服。衣襟上已有血渗出。他只希望马别失蹄,要是叫后面那汹涌的蚂蝗洪流追上,身上的这点儿血是不够滋润它们的。他想,蚂蝗虽是个小东西,可一旦起了群,竟然是如此恐怖。

  琼听到了一阵巨响,像山洪爆发,又像整个森林的树叶在颤抖,更像千万条蛇在吐芯。那声音仿佛来自体内,但身子明显有叫那声音裹挟的感觉,又觉得马成了树叶,飘在那声音的大海之上。他一直没弄清那声音的实质。后来,他问舅舅,舅舅回答,那也许就是恐惧吧。琼不满意这回答。舅舅解释道,换句话说,那声音发自你的心底。琼只是笑了笑。

  但身体的痛楚让他顾不上追究那声音了。疼痛已渗遍了他的全身,从表面向深层开进着。他觉出万千只利口在撕咬自己,明知道蚂蝗是无爪的,但他却觉得蚂蝗伸出了千万只爪子在撕扯自己,它们边吸血边吃肉,发出满足的吧哒声。琼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就像搅天的瘟疫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样,蚂蝗雨也不见了。琼吁了口气,他明白自己逃出了蚂蝗的势力范围。前边已到了相对干燥的地方,回头望去,那蜂涌而来的蚂蝗都停下了,它们涌在一起,攒集成一座蚂蝗山了。一想那山差点埋了自己,琼倒抽了一口冷气。
  奔驰一阵,看到了半山腰的太阳光。琼终于松了口气。他下了马,见马身上还有百十条蚂蝗,它们大半身子已钻进了马肉。琼抡掌猛拍,约有大多半蚂蝗在挨揍之后缩出了身子。那不是它们心甘情愿的撤退,而是挨疼之后的身体反应。蚂蝗很有弹性,伸长可达尺许,缩住却不过几寸,它们的身子一挨疼,就自然地一缩,就从马肉里出来了。但有十多条很顽固的蚂蝗,虽挨了几巴掌,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咬在肉里。它们属于死不悔改的那类。它们咬定马肉不放松,身子仍在蠕动,显然还在咂血。琼想到何羽儿教的另一个法儿,浇以热尿。果然,尿才着身,它们便慌乱地滚落下来了。


  清理了马身上的蚂蝗后,琼脱了衣服,将自家前胸和腿部的十多条蚂蝗也一一扇落下来,但他看不到自己的脊背,就背过身去。他想,既然尿能浇下蚂蝗,马的舌头定然也能舔下蚂蝗。马舌头的温度跟尿差不多,在冷血的蚂蝗看来,尿若是沸水,马舌也就成烧红的铁板了。琼说,来呀兄弟,帮我把这虫舔下去。马说成哩,咱哥俩谁跟谁呀。它伸出舌头,一下下舔来,很是舒服。舔了许久,马轻嘶一声。琼笑笑,拍拍马脖子。
  

  
4
  

  琼进了那个林子。

  琼并没见到麻籽儿一样撒在阴洼里的狼。琼只见到一匹老狼,很丑的老狼,它有着长长的奶头,说明它正奶狼崽。老狼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在许久之前的某次角斗中,定然叫对手揭去了面皮。老狼走路似乎有点瘸,细瞧,发现它没有前爪子。琼听舅舅说过,这号有伤残的狼是狼中的精英,它们定然有跟人作斗争的丰富经验。它为啥不跟狼群一起呢?说不清。也许它是独脚侠之类,也许因为过于老丑,它才自惭形秽地离开了狼群。

  琼听舅舅说狼多不抬羊,只要你不惹人家,狼群一般不主动进攻羊群。祁连山里的狼比较讲规矩。它们都像佛教徒守戒一样守着山神爷定的规矩。但有时候,定然会有个把惯贼贼性难改,会瞅个没人知道的空儿闹上一把。也许,老狼正属于这类,更也许它正是因此被赶出了狼群。琼一下子紧张了。他从没跟狼正面交锋过。他很怕狼。他看到了马肩上的肉也在崩崩崩跳个不停,琼知道马也很紧张。

  老狼冷冷地望着琼。这更证实了老狼的狡猾和凶残。村里人老谈狼,都说狼是不敢望人的,狼最怕跟人对视。多凶的狼都会尽量避免长时间看人的眸子,这狼却奇怪地例外了。狼的眼睛很浑浊,因为浑浊倒显得深不可测了。那凶光就是从深不可测里溢出,寒气森森的。琼觉得树叶在四下里乱抖,一股阴风打着旋儿裹挟而来。琼忽然明白了,狼想摧垮他的意志。狼定然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在不知对方的深浅之前,它也不会贸然进攻的。琼明白了,狼的眼睛也是它的厉害武器。从第一下对视起,他们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琼觉得脊背上有了冷汗。他想起师兄弟们常玩的游戏:绷眼睛,也就是俩人对望。你可以在眼中显现出各种表情,或愤怒,或嬉戏,你也可以用面部表情来配合,要是对方移开目光,或是笑了,你就赢了。他觉得狼也在跟他玩这一着。这一想,琼的紧张淡了些,却忽然想起这玩法不是在取乐,而是在赌命。他马上提醒自己,哪知这一提醒,紧张更浓了。

  老狼眼里发出了一晕晕的波,嗡嗡地叫着,向他的眸子扑来。他想到了传说中的摄魂大法。据说真有摄魂大法,训练有素的瑜伽师用咒力和念力诱导你的心率,达到共振,当那共振超过一个极限时,你就可能死亡。狼是否也在用这招呢?琼很想从狼眼里发现对方的心事,但那浑浊把啥都淹没了。琼感到眼睛发涩了,他已长时间没眨眼了。他怕对方会趁自己眨眼的间隙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喉咙。他觉得眼皮已有千斤之重。他甚至从老狼的眼里看到了嘲弄的笑意。它定然发现了我的紧张。他想。

  老狼的眼珠黄澄澄的,是黄土的颜色。琼忽然想到了土地神咒,听何羽儿说,那咒不可多念,只七遍即可,琼就念了七遍。他边念边看狼的反应。狼只是甩甩脑袋,那眼珠也闭了闭。琼趁机眨眨眼皮。狼却忽然张开了口,狼的口很大,想来能塞进西瓜的。狼的嘴角已咧到耳门,嘴便成血盆大口了。狼打呵欠似的张了几张,用力一合,两牙就发出了很响的撞击声,它既像是咬空气,又像是在仿效人的叩齿。舅舅老在清晨起来叩齿,他已叩了几十年。后来,他在往生空行圣地时牙齿仍完好无损。老狼的牙也很好。那两个尖牙很长,舌头也很长。狼的舌头上生着倒钩,据说狼的唾液流到骨头上,骨头也就化成了水。琼当然不信这号没影子的事,但还是被狼的大口惊住了。要是狼得便的话,一下就能咬去自己的脑袋。他还没见过身架这么大的狼呢。他觉得一阵酥麻从脚心传递上来。

  琼抽出何羽儿的绳镖,绳镖的拴法很特别,他只要一甩,镖头就会飞出去。问题是甩出去容易收进来难,它可认不得用它的是谁,闹不好叫镖头咬一下,就是一个血窟窿。他后悔当初没有学点武功。他有好多次学武的机缘,他都放弃了。他想,学上多好,人一死,武艺也就没了。武艺也是世间法,是无常的。他想学永恒的东西。他想与其花费力气学武艺,不如多磕个大头还有点福报呢。这会儿,他真有些后悔了。他想,要是何羽儿遇上这号事,肯定比他有办法。但那绳镖还是为他壮了些胆,因为他一取出绳镖,狼就停止了嗑牙。它望绳镖,又望琼。它咧咧嘴,像是笑了笑。琼明白它知道自己不会使绳镖,他一下羞红了脸。

  马也定定地望狼,马脖子里的肉仍在跳着。马能自由地跳任何部位的肉。哪儿落上虻虫,马就跳哪儿的肉。琼发现马肉动的那儿正是蚂蝗咬过的。琼想,原来,马不是害怕呀。

  马无声无息地望狼,说明这马也是久经沙场的老马。要是遇个惊毛骚驴,这忽儿会又是尥蹄子,又是嘶叫,一下就把自家的那点儿货色抖露无遗了。一想马的镇定,琼很为自己的害怕害羞。记得舅舅老说,吓自己的,其实不是外物,而是自己的把持不住的心。琼便深深地吸一口气,他想起了舅舅教他的对治外景之法。一段时间,琼在打坐时老会出现一些景象,忽而是佛,忽而是魔,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忽而悦人,忽而可怖。舅舅说那佛也罢魔也罢,天堂也罢地狱也罢,其实都是自心的显现。他教他佛来也杀,魔来也杀,不管天堂地狱,只管守着自己内在的清明和觉醒。琼想,我就把狼当成打坐时的心的显现吧。这一来,害怕马上淡了。

  老狼又嗑起了牙,涎液也瀑布般流着。琼望望狼空口袋似的肚皮,他断定这狼正饿着。狼的奶子红红的,长长的,很像老母猪的奶头。琼仿佛看到了一群小狼正在某个山坳里嗷嗷地叫着。他心中怪怪地涌出一股情绪。他想,这老狼,也是个母亲呀。他忽然想到了佛的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平日里想到这类
故事,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可此刻一遇狼,才发现自己真是离佛太远了。他想都不敢想叫老狼叼上一口,或是割下一块肉施舍给它。这一想,巨大的惭愧席卷而来,倒将那害怕卷没影了。

  忽然间,琼悲心大发了。他想,我还是个真正的俗人呀。他后来说,要是那时的老狼真扑来的话,他也许不会反抗的。因为忽然之间,他没了反抗的斗志。他的眼泪蒙住了视线。待他抹去泪后,发现那狼早不见了,仿佛这儿没来过狼似的。何羽儿说,正是琼大发的悲心救了他。因为他不知道,那老狼不仅仅是老狼,简直算得上狼精了。他即使拿上快枪,也伤不了它。只要它一反击,世上便没了对手。但就在那一刹那,琼有了世上最厉害的铠甲,那就是慈悲。
  琼终于见到了那顶帐篷。
  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他觉得天空里布满了星星,星星们萤火虫一样游动着。明明是在白天呀?琼看到了太阳,他还看到了月亮,星星们也攒拥着太阳。他怀疑这是幻觉。

  琼进了帐篷,却发现那帐篷是罩在木屋外面的。一个年轻女子冷冷地望着琼。他没有见到久爷爷,也没有发现何羽儿说的棺材。那屋子收拾得很整洁,算得上一尘不染了。也难怪,这样洁净的草地上是不该有尘滓的。琼觉得那女子很熟悉,但不知道在哪儿见过她。

  琼不敢多看那女子,只怯怯地问,这儿有久爷爷吗
?
  女子说,我不知道久爷爷是谁
?
  琼说了何羽儿的事。女子冷笑道,就她多事。

  女子说,我不知道啥是甘露……这儿倒有一升黑豆子,你带回去吧。

  琼想到了何羽儿叫他求法的事,就跪下了。女子似乎笑了。她说你以为我会灌顶吗?你要是真有信心,那我就给你灌顶吧。说着,她在他头上轻轻踩了一脚。

  谢恩吧,她说。

  

  
5
  

  出了帐篷,琼记起何羽儿说久爷爷在沼泽的那边。

  过了那棵被雷殛过的白杨树,琼见到树洞前有两堆骨头。从脑壳的形状上,他辨出那是野猪的。他想原来那野猪已死了。记得何羽儿介绍时,说它们还活着。可现在,野猪肉早叫别的动物啃了。琼有种做梦的感觉。

  一大堆绿头苍蝇在那堆骨头上嗡嗡着。琼甚至闻到了一股臭味,还有深山特有的霉味。潮湿的气息很浓,枯枝败叶们都腐烂了。琼看到各种虫子从里面钻出望他,都有些吃惊这地方竟然来了这么一个怪物。琼和虫子们互相吃惊着。琼感到好笑。马打了一个响嚏,琼觉出了自己的无聊。

  琼看到了沼泽。他折棵小树,寻找马骨。何羽儿说马的骨头最能刺激马,叫他先将马骨打散。但沼泽很空旷,琼一眼能望出老远。他只看到一头獾猪在挣扎。他并没见到马骨。他只看到有堆粉末状的东西。他认出那是被微生物们分解的骨头。琼想,也许这就是何羽儿说的马骨了。用不着他打,马骨头早散了。沼泽看来并不像沼泽。要不是那棵被雷殛焦的树的话,琼就会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琼发现沼泽对面真有顶帐篷。琼明白那是感觉,但许多时候,感觉比眼睛更真实。獾猪的挣扎很清晰,泥水在挣扎时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看到泥水,琼才明白沼泽的阴险。它极力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引他进入呢。那獾猪就是被它迷惑的。那脚印,先是很深,渐渐浅了,最后才入了泥,而入泥的地方,正是獾猪的陷身之处。

  倒是真有好多石片铺成了路的模样。也许它正是何羽儿说的通道。琼想,先试试吧。他牵了马缰,踩上了那些石片,马不声不息地跟定他。这真是匹好马。石片倒是很稳,马蹄叩上时,有种坚实的感觉。琼一步步试探着前行。行了一阵,他发现那沼泽真是在迷惑他,因为他在正前方看到了那副骨架。马腹以下全陷入泥了,而上身则跟沼泽一色,难怪看不太清。琼想也许是匹野马,但又想要是家马也陷入的话,仍然没救的。马定然明白了琼在想啥,也长嘶一声。琼知道它害怕了。

  琼住了脚步,他看那獾猪,发现软泥已经涌住了獾猪的脖子。它的身子已叫沼泽吞了,獾猪高仰着头在大声地叫,其声刺耳。它挣扎得越厉害,下陷的速度也越快。很快,獾头就没了,只有一串泥泡在冒。

  琼发现獾的这一过程有表演性质,但还是惊出了一声冷汗。他很想退回去,但不好意思,就问马,由你断吧,你想过的话,叫三声;不想过的话,叫一声。马听了,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却叫了两声。琼想,马把这皮球又踢给他了。他明白了,它是匹世故的老马。

  琼又试着走了几步,听到脚下发出了潮湿的声音。真有水泡从脚下冒出了。琼知道,这石片,只能支撑他的身体,绝对支不住马的,就说,马呀,回吧,我怕你陷进去。真陷进去,我可没办法救你的。你不是我个人的,你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还是回吧。马听出他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害怕和惰性,但它一声都没吭。人都是这样。它已经见怪不怪了。

  琼想,要不,再瞅瞅,看有没有别的路?他退出沼泽,拐向一个山坡。

  他听到了百鸟的鸣叫。他不知道尘世上竟有这样一个所在。虽听出诸类鸟鸣,他还是觉得一片澄明淹没了他。马蹄声恍惚着,撞击的石子飞下了山谷。穿过树冠,琼可以看到天空。那天空无一片云翳,但他又觉得这是心灵的觉受。以前的恍惚里,他很想追求这种澄明,但今天于无意间得到了。

  山道旁是被罡风吹裂的来自亘古的大石,那石青桔桔的,想来跟金刚石一样硬,却开始碎成块了。日光照在山道上,扭曲得很像一条哈达。他记得舅舅传过他的那个金刚亥母法,就是教他在定中观修一条哈达,哈达飘逸着,一直通向金刚亥母的净土。空中布满了彩虹般的天花,二十四个空行母唱着那个著名的《奶格吉祥经》。琼的恍惚里,他正在修那法门。他想,那百鸟,不是正在吟诵的空行母吗
?
  山道越来越陡,马也显吃力了。琼下了马。他的脚虽觉出了坚实,却仍有虚幻中梦游的感觉。恍惚里,他看到两团滚动的黑,细看,是两个熊崽在打滚。马轻嘶一声。它在提醒琼呢。琼知道有熊崽的地方肯定有大熊。果然,马才驻足,一个身坯很大的熊已摇晃着出洞了。

  琼终于看到了树上的木屋。那甚至都算不上木屋,只能算很大的鸟巢。琼想,何羽儿真有福气,能在这样的小屋里修行。

  琼叫:“久爷爷——”
  琼的叫声才出口,熊已嚎叫着扑了来。马一惊,人立而起。琼觉得一股力量将他抛下了马背,地皮狠狠扑向他的屁股。他脑中嗡嗡乱叫,耳旁风呼呼着,山石狠劲地咬它。待那滚动停下时,他已停在了陡坡上的洼处。琼往下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这洼处,他此刻不定正滚向哪儿呢
?
  琼听到枣红马一声长嘶。他想,糟了,马叫熊吃了。

  琼明知上面有危险,还是爬了上去。他吃惊地看到了马正跟熊对峙着。枣红马的长鬃在风中飞扬着,气势跟雄狮一样。熊舞着双掌扑了来,马掉转屁股,扬起后蹄,踢向熊头。熊一躲,马蹄正中熊肩。熊大叫一声,滚在地上。琼没想到这马竟如此威风。他听舅舅说过,熊的双掌很厉害,能拍碎牲口的脑袋。村里曾有人遇熊,叫熊一把揭掉了面皮。在金刚家的传说里,熊比狼更可怕。

  熊爬起身,舞着双掌扑了来,马则始终以后蹄相迎。熊吃过亏,知道马蹄的厉害,倒也不敢贸然靠近。它只是绕着圈子,想从侧面或正面进击。马很有经验,始终以屁股对熊。猛看去,熊很像是个八卦掌高手,马倒成太极宗师了。

  熊扑了几扑,都被马踢了回去。熊很聪明,马蹄才飞,它便后躲。马也不管不顾,只要你上前,我就扬那后蹄。两下相峙一阵,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琼却放心不了,他明白,这马只能对付一头熊,要是两头小熊上前帮忙,或是再来一头大熊,马非吃亏不可。

  果然,怕啥来啥。正想呢,见一头大熊已上了山。马也觉出了不妙,它改变了以静制动的战术,而是利用自己灵活快速的优势,在相对平坦的山坡上开始游斗。这一来,就变成了两头熊追杀一匹马。

  琼暗暗着急,他怕马会逃走。要是没了马,熊肯定会来对付自己。凭自己这点能耐,熊只消打个喷嚏,就能将自己喷倒。他打定主意,要是马一逃走,他就装死。他听说熊不吃死人。又想,久爷爷会不会叫熊吃了
?
  马倒没有逃走的迹象,只是以前的对峙变成了追杀。这一来,马的形势比刚才更为有利,马长于奔跑,而且跑起来总是屁股对着追者,能随时飞出铁蹄。刚来的熊不知道铁蹄的厉害,着了一下后,便不敢太靠近了。

  琼流出了汗,他大叫:“久爷爷——,久爷爷——他想,要是他叫熊吃了,何羽儿多伤心呀。

  忽然,从木屋上探出个白发脑袋,:“
?”
  琼大喜,:“是我呀,久爷爷。

  我还以为是坏人呢。他喝了一声。听了那一喝,熊竟驻足了,一副很恭敬的模样。

  马向琼跑了来,它已叫汗水渗透了。琼拍拍它的脖颈,,你真是忠实的朋友。马低吟一声。

  他上了那个木屋。他觉得自己跋涉了几个世纪。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疲惫,吃了一点久爷爷给他的狼肉,就倒在羊皮上,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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