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番婆

2011-02-24 19:24 来源:《滇池》2008年第9期 作者:雪漠

 在走进金刚家时,琼遇到了一个人。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叫阿番婆。
  阿番婆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黄昏里渐渐移来的影子。几十年了,她老这样。正因为她几十年都这样,才没人奇怪她为啥这样。多年之前,她的儿子出了村子,去闯世界。他是跟一群骆驼客走的。他瞅上了一峰白骆驼。那驼高大威武,裙毛直刺地面,叫一声,村外的山头都抖。儿子说,妈,我也要那样的白骆驼。妈说等你长大了,挣了钱,自己去买,我哪有钱?儿子说,那我就去挣钱。当夜,他就跟骆驼客们走了。
  骆驼客们是走夜路的。白天的道是车马的,夜里的道是骆驼的。谁有谁的道的。阿番婆知道这,她还是没看住儿子。儿子说,他会挣好多钱,然后接她去享福。儿子是梦中说这话的。阿番婆不爱这个梦,因为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活人托梦的。她坚信儿子没有死。
  当然没有死。
  于是阿番婆就待在村口望归来的儿子。每次,她都看见儿子踩着夕阳回来了。金光闪闪的阳光在儿子脚下流溢着,仿佛流淌的金子。阿番婆也老做这样的梦。很小的时候,她爹就告诉她,梦到黄色,会发财的。她梦了大半辈子黄色,却连个财毛也没梦来。于是她想,那梦,也许是应在儿子身上。——这是肯定的。她想,儿子一定在远方发了财,等到有一天,儿子肯定会踩着那黄灿灿的阳光路,把她接去享福。
  儿子老那样走来,还没到近前呢,就消失了。阿番婆就老那样等。村里人甚至把阿番婆坐的那个土丘叫望儿山。
  这是在那个黄昏里,阿番婆看到了踩着阳光过来的琼。只是,她眼里的他决不是儿子。
  村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琼知道,那是尸体们喷出的。过来时,他发现河滩里的死人一层摞着一层,阳光欢快地舔着它们,时不时,就爆出一声响来。但大多没个囫囵样子了,定然是叫狼啃的。据说,饿死的人是没多少肉的,但狼们爱肚肠。那曾经漉漉的饥肠们却填饱了狼们的肚子,狼毛都油光水亮,缎子似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却成了狼类的黄金时代。它们疯狂地交配和繁殖,阴洼里老是出现撒麻籽儿般密密码码的狼。它们从来不袭击活人,那些死人都排了队,等它们去受用。它们懒得再看活人。
  琼知道这儿遭了大灾,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灾中活命,但还是没有后悔他的到来。毕竟,他一步步接近了活的意义。
  琼看到了村口土丘上的阿番婆。他想他应该高兴的,有了她,说明这村子没完全死。琼嗅到了一股怪味,那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死神的味道。
  他看到阿番婆定定地望着他,像饥饿的人望着食物。母亲也是这样望远行归来的儿女的,琼于是感到了一丝温暖。他问,老奶奶,这是金刚家吗?阿番婆望了他好一阵,才点点头。
  琼于是明白了,这村子,正是目的地。
  
  阿番婆带着琼进了屋。她说,走了远路的人,该喝口水的。
  才进屋,那股炕粪臭就逼了来,闭气呢。炕上是一堆棉絮,黑黑的,老奶奶想来就靠它过冬的。还有个火炉架子,用木头做个架子,用土块砌成炉子样,就能架火了。那时节,能用火炉架子的人家不多。但里面无火,一股冷灰死灶的样子。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是一股恶臭。琼皱皱眉头。
  阿番婆端来了水,琼接了。他真渴了。水是好东西。每当饿极了,他就喝水,喝上许久,就能有种饱的感觉。而且,他相信水中有营养。人不喝水,熬不过七天,但要是喝水,就能多熬几天。这说明,水中定然有些看不见的好东西的。他于是贪婪地喝水。
  记得,他就是在那时晕过去的。
  醒来时,琼发现,自己在地窖里。身边还有好些骨头架,臭味就是它们发出的。琼觉得脑袋很疼,定然是有啥东西碰过它。阿番婆正拿个刀子望着他喘气。她摇摇晃晃,眼里放着红光。琼明白,自己脑后的疼,想来是她弄的。
  喘一阵,阿番婆扑了上来,仍是那样摇摇晃晃像个风筝。琼接了她的手腕。阿番婆发出几声怪叫。她的口中喷出腐烂的气味,没牙的牙床肿得老高。琼后来知道,她定是吃多了人肉,上火的。
  阿番婆猛扭几下,那所谓的猛扭,也徒有其神,而无其形了。琼明白她太虚弱了,琼一提,便将那身子提悬了。
  阿番婆睁大了眼,疯狂地叫着,但也是只有形,却没有声音,那情形很像在呵气。一股股恶臭啸卷着扑来,琼快要闭气了。他总在怀疑自己在梦中,一切都恍惚着。一丝昏黄的光从窖口照进来,正照在阿番婆的脸上。那是一张苍老而丑陋的脸,更因为恐怖扭曲着。琼后来也明白了那时自己定然也可怖到了极致。他也在叫着,他在喜玛拉雅山麓遇到饿狼时也这样叫过。他相信那叫声也不好听,而且震耳欲聋。那满嗓门噎出的声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旋着,一波一波潮水般涌。他觉出了老女人徒劳的挣扎,明白她仍想将那柄刀子插进自己的喉咙。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他将老女人狠狠摔了过去,像摔出一件破旧的羊皮袄。阿番婆嗓中呃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琼萎在地上,脑后仍隐隐作疼。那女人的落地惊起了一堆苍蝇,嗡嗡声梦一样裹了来。琼还看到了好些怪物,比如蝎子壁虎啥的。他明白那是幻觉。但一大堆蠕动的湿虫却叫他毛骨悚然了。后来,他才知道,凉州人管它们叫麻鞋底,一种很怪的虫子,一个很怪的名儿。它们总能在潮湿的地方出现,或是石头下,或是缸底下,谁也说不清它们是怎么生存的。此刻,它们都仰了脸,望着琼,它们定然没见过这隆鼻深目的虬髯客。那是琼在金刚家遇到的第一批诧异的目光。
  窖中那几具尸体定然还发出恶臭,但琼已经嗅不到了。或者说他还顾不上管那气味,他不怕尸体。在得到金刚法灌顶前,他曾修过白骨观。他从脚拇指那儿观起,先观出一节白白的指节,渐渐上移,观出白骨脚掌、白骨腿、白骨胯、白骨脊梁、白骨胸肋、白骨骷髅。那时,他的脑中印满了白骨,后来他看任何人都只是看到一副排列得古里古怪的白骨。所以,他不怕窖里的尸体。虽然那上面还不太白净,有的有干肉,有的有新肉——大多腐烂发臭了,但他仍然不怕。他怕那眼睛红红的阿番婆。那时他不知道她叫阿番婆。但他明白这些尸体都是她的食物。
  琼还看到了地上的血迹。血渗透了地,干了的血卷了起来,一层一层的,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就是从血上,琼明白了那些尸体的由来,他们定然是阿番婆弄死的。阿番婆对他们说,远路上来的,总得喝口水吧?他们于是跟了来,于是喝水。他们不知道阿番婆会在身后举起那柄沉重的硬木擀杖。那时的阿番婆还有些力气,一下,就能敲死或敲晕他们,然后将他们扔进地窖。
  定然是的。琼长叹一口气。他想,人若坏时,比啥都坏。
  阿番婆醒了,正睁了红红的眼睛看他。她缩在旮旯里,看上去很小,像只怪鸟一样。她伸出那只鸟爪,想抓那把刀子。那是柄典型的宰猪刀,尖尖的,中间凹下去了,那是割了好多肉的标志。琼打个哆嗦,一脚踩了那爪子,拾起刀子,拣过自己的背囊,装了进去。他想,等过些时有了机会,他会做个火供,超度那些死在这刀子上的幽灵。他看到那些骷髅都笑了,很欢快似的。
  他踩着那梯子,上了窖。窖不很深,梯子长不足一丈呢。阿番婆扑了来,想阻止他上去。他给了她一脚,虽然不重,那婆子还是甩了过去,仍像破羊皮似的萎倒在地上。他听到她嗓中发出一声叹息般地叫,眼白翻了出来。
  上到地面,琼见那窖口,正在他坐的凳子后面,一块破麻袋在一旁萎着。他于是明白了那些也许年轻的命为啥送在阿番婆手里,她只要一着得手,他们自个儿就会进了那窖的。河滩里虽有尸体,在腐烂之前,他们定然也能解饥,但阿番婆是没气力弄来他们的。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天空的太阳很虚假,没多少光,只是个亮晕。琼摸摸还有些木疼的头,长叹一口气。
  屋里到处是灰,炕上也一层碎屑,说不清是啥,想来会有骨头渣之类。琼也懒得去看,他很想萎在那堆棉絮中睡上一觉。他长长地打个哈欠。他觉得睡意网一样罩了来,他明白那是睡魔在作怪,就恶狠狠呸了一声。这是有名的呸字诀。久爷爷传的椎击三要诀中有它,那短而亮的呸声一出口,睡魔立马溜远了。
  他很想在屋里找些吃的。但知道要是还有吃的,阿番婆也不会抡擀杖的。他只好出了屋,走进村子。地上塘土很厚,他踩上去,像在云中漫步。他先是站到一个高处,他想找一个寺院。一个云游的僧人,到一个地方,定然要先找寺院的。他终于看到了一个飞檐。他走向了它,一种清凉溢满了心,就像迷路的羔羊终于发现了久违的羊圈。
  一个老僧正在炉上熬榆树面糊糊,那味道很熟悉。虽然他知道很不好吃,但胃还是强烈地蠕动了起来。老僧望望他,不语,却倒过半碗来,琼一吸,那粘液竟全部进了胃。他觉得吞进了一个烧红的石头,不由得大叫。
  待那疼缓和了时,他便想起了阿番婆。他怕自己那一摔会将她摔死,要那样,就杀生犯戒了。他于是讲了自己的遭遇。哪知,老僧只是神秘地笑着。在琼的那个著名的漫长的梦魇里,老僧似乎当过他的舅舅。你知道,在某种语言里,舅舅跟叔叔伯伯是一个词。
  舅舅说:那阿番婆,已死了一月多了,还是我念经超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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