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文\北春
在天际,频频闪亮,伴随巨石滚动一般的沉闷声,隆隆而来。黑压压的积云好像铺毯子似的,遮盖着天上的星星滚滚向前。草原上的夜风肆无忌惮,吹来了一股清彻肺腑的凉爽,夹杂着隐隐的潮湿和野草的香甜。马群里传出嘶鸣,也许野草的淡淡清香勾起了它的食欲,或许另外一种味道燃起了它的激情。
突然,海骝马和黄骠马彼此大打出手,拳脚相向,咬啃撕扯,奋蹄相击,尽显满腔的愤怒,大有都把对方置于死地的架势。河沟里的蛙鸣此起彼伏,为海骝和黄骠的打架斗殴鼓噪得不厌其烦,带有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意味儿。海骝和黄骠尽显年轻气盛,它们的嘶吼声和粗喘声从敖包山漫传到河谷里,打破了夜的宁静,可是似乎未能打动美丽端庄枣骝马的芳心,年轻漂亮的母马枣骝显得不屑一顾,甩着长长的辫子,向一匹枣红马款款走来。
闪电频繁、雷声滚动,雨滴渐渐急促落地的“噼里啪啦”更加激发了海骝马和黄骠马的嫉恨和斗志,同时似乎也激起了那匹枣红马的躁动。闪电、雷声和雨滴,都无法阻挡枣骝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气味儿,足以让每一匹成熟的公马狂喜不羁、赴汤蹈火,冲动和激越似乎冲淡了狂风大作和雨滴连珠。
枣红马高高仰起脖子,发出傲慢、霸气和欢快的长鸣,双耳竖起,眼神兴奋,迎合着枣骝马小跑过去。此刻,一条火蛇窜动眼前,一声霹雳轰炸头顶,枣骝马应声倒下,几乎没有瘫软的缓慢过程,更无舞姿的优美,瞬间失去了妩媚的容颜,成为发黑的肉团,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在闪电光照下显得很是诡秘。
马儿都愣住了,海骝和黄骠即可偃旗息鼓,惊慌和恐惧洗掉了它们心中的仇恨和独霸的欲望,无不脑子一片空白,看不出它们是在流泪还是雨水流淌下来,都是一副软弱无助的萎靡形象。所有马儿都失去了傲气和闲致,那点勇气也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和生死离别给吞噬掉了,无一走近枣骝马尸边去告别,包括海骝、黄骠和枣红马,都只顾顺着倾盆大雨的方向低着头,不知是在集体哀悼还是在个个默默祈祷自己不被雷殛而一命呜呼,只有滚滚雷声和频频闪电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尽情发泄。
枣骝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四肢直直地僵硬着,肚子鼓鼓的,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美貌,它的丑陋和狰狞给雷电天气突增了恐怖氛围。一匹马发出隐隐悲鸣,老气横秋,气喘吁吁,直奔枣骝马走过去,闪电照亮出它的一脸悲伤和无奈,还有年迈的沧桑和瘦弱的身体,雨水流淌覆盖了它的毛色。这匹马闻了闻枣骝马的鼻子并发出鼻响,微弱而颤抖的鼻响很快在雷声和雨声里消散得无影无踪,不过悲伤和无奈不能磨灭慈爱和不舍,并伴有一丝淡定和从容,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时特有的悲怆和自强,它似乎懂得了无法唤醒自己的女儿,但马群却从它的气息中得到一分安抚,焦恐有所缓解。
突然,又一声轰顶巨雷伴随闪电大作,一度稍加静下来的马群如梦方醒似的,本能地躲闪着巨声跟着枣红马奔腾逃窜。马群顺着风向,沿坡而下,溅起泥水,雷电声、风雨声、马蹄声、粗喘声混杂搅乱,夹杂着一股瑟瑟发抖,寒意和绝望阵阵袭来,每一匹马都被“人人自危”之感浸透了。
眼前一亮,马群主人家的灯光显得格外显眼和温暖,原来雨小多了,雷声已渐渐远去,马群的鼻响清脆而轻松,躲过一劫的幸运感和幸福感弥漫在宽大的马棚里。喧哗很快静下来,都低下了头,不知是恐惧后的疲惫,还是对枣骝马的默哀。
闪灯划光惊醒了马群,抬头竖耳,瞬即精神,好像为迎接一声霹雳做好了准准备,但是闪光并未引来雷声,而是远远传来主人清嗓子的声音。他举起手电筒对着马群扫射了一番,从略带笑意的喃喃自语中能够感觉到,他对马群集体回家感到高兴和欣慰,当然他还没有发现那匹枣骝马永远地留在了敖包山上一棵大树旁边。
那匹母马耷拉着脑袋从棚圈角落里走过来,缓缓抬头沿着马鹏栅栏踱来踱去,似乎要给主人告诉枣骝马的噩耗,但好像又无从谈起似的,犹豫地望着主人手里发出来的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悲伤和空洞又裹挟了它。小马驹儿欢快的嘶鸣划开了的死寂,它欢蹦乱跳跑过来嘬着母奶,也许给这匹“老年丧女”的母亲带来了一丝欣慰,母马安宁了许多,甚至有了些安详的神态。
枣红马高高昂头,也从马群里走出来,望了望渐行渐远的主人背影,也瞅了瞅身边一对母子,一种情愫勾起了它莫名其妙的思绪。思念故土的情感如潮涌动,它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那个原来的小主人,从现在主人的背影荡漾出那个小主人的笑脸,笑得让它如痴如醉,在陶醉中隐隐听到了遥远的呼唤。
枣红马来到这里新主人家已有三年,经牲畜贩子的几经倒手,终于被贩卖给现在的新主人。在此时光,漫长而短暂,孤单而美好,让它难以忘怀,留恋不舍,回归的念头又让它心潮澎湃,留恋与去意搅动着、翻腾着,折磨着它。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它的故土,有它的同伴、有它的欢乐、有它的主人。小主人和它彼此相处七年,共同度过无忧无虑的岁月,每日欢腾在草原上,还有那只小狗,这些都显得那么遥远而又如此清晰,那里的一草一木总是在它的梦里不期而至,不曾忘记每每醒来满脸泪痕。
主人进屋关门的“嘎吱”一声让它跌入矛盾心理的深坑,难以自拔,不能平静。雷声已隐约在遥远,闪电在天边偶尔可见,枣红马迈着犹豫而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马圈。枣红马的离去并没有引起马群的注意,更无一匹和它一同走出马圈,甚至没有稍许骚动。马儿都累了,懒得瞅一眼彼此,对枣红马或海骝和黄骠都是如此熟视无睹,甚至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它们中间曾经有一匹漂亮的枣骝马。无论是世态如何炎凉,还是马群如何冷漠,对枣红马来说故土的强大吸引才是它当下生命的程序,马群的任何态度或反应似乎都已经不能影响和削弱它回归的向往和去意。可是,彷徨依然让它在那里徘徊着,燥热和寡欢塞满了全身,宁静的深夜沉闷得似乎没有了雨后清爽。
满天繁星毫无倦意,频频眨眼,月亮微笑在高空,照亮了整个草原,马圈里的每一匹马清晰可见。主人的房子睡得酣畅、坦然、安静,从屋里淡淡弥漫出主人那股熟悉的气息,这个气息像马嚼子一样把它拽得扭头而望,回望——许久,许久。
终于撞开犹豫和纠结,枣红马奔腾起来了,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高昂的头颅、尖立的双耳、飘动的鬃毛、矫健的四肢、舒展的身姿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洒满月光的草原上,马蹄声声,铿锵有力,传播远方,让人振奋,让夜苏醒,也让河流更加翻滚。
枣红马跑近了河沟,跑到了河边,那条熟悉的河流今夜如此湍急,在月光下翻滚得更加深不可测,拍岸的浪花溅了一身,激发了它强渡的勇气。
洪水的凶猛超出了枣红马的想象,河水淹没了它全身,只有高高仰起的马头露在水面上,消散的黑云、停罢的雨水,还有那清澈的月光都没有能缓解水浪的汹涌。枣红马不时地伸着脖子,摇摆着头拼命游奔,却在一湾处被浪水打得失去平衡,顺流而下,跌跌撞撞,大摇大晃,东倒西歪,挣扎在生死边缘。
枣红马跳上了河岸,一股凉风吹来,透彻全身,大地苏醒,草原睡醒,枣红马也如梦方醒。它回望河水心有余悸,一棵树倒在河里,根部还连在河岸上,就是这根树“舍生取义”截住了枣红马,马儿利用水的冲推力量顺势爬上了河岸。它孤独地站在河边,眺望连绵起伏的草原,抖动身子甩掉水,不过,甩不掉那份乡愁和向往。
草原清晨,散发着芳香,弥漫着凉爽,归心似箭鞭策出又一股奔腾的力量,也让它觉察到了腿上划痕隐隐作痛,奔跑的脚步丈量着这块土地。
去路已绝,汗流浃背。看不到边的网围栏挡住了去路,网住了它的向往,却撒开了它焦躁和愤怒的情绪。此刻,隐隐恐惧伴随一股特殊气息遥遥而来。
野狼的身影出现在草原那广阔的地平线上,是两只。隐约而来的步履,撕开了草原清晨那一片祥和宁静的景象,从容而来的神态要比暴风骤雨更加恐怖,让枣红马感到窒息,喘息愈加短促,眼神充满了恐惧甚至一丝绝望。
枣红马的拼命奔跑并未引起那两只野狼的焦急,它们好像胸有成竹似的,慢腾腾地分路夹击,捷径堵截,有攻有堵,痛下捕杀。也许是长途奔袭,那两只野狼的舌头耷拉得长长的,红红的,就像两把咄咄逼人的利剑,涎水滴滴,在枣红马的眼里满是鲜血,草地上的露珠溅出血祭的腥味。
两双狡黠而贪婪的眼神匕首一般刺痛着枣红马的心,不过也无比激发了它的勇敢、斗志和力量。公狼逐渐加快追赶速度,母狼配合公狼,横穿过来阻挡枣红马的去向,无论公狼还是母狼,目光凶暴,嘶哑咧嘴,张牙舞爪,也不敢贸然攻击,试探性地扑来扑去、兜来兜去,马进狼退、马跑狼追,上演着生命与向往的舞剧。
两只狼的喘息声在枣红马耳朵里清晰可见,它自己的心跳也在耳边清晰可见。突然,公狼一跃而起,扑向枣红马,枣红马高抬后退,迅速伸缩,尥蹶有力,蹄尖如斧,击砍狼头。不料,呻吟声撕心裂肺,让人毛骨悚然。母狼一闪而去,跑到那只受伤的公狼身边,跟着它的哭丧一并嚎叫,引来远方的一片狼嚎。
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叫,枣红马显得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双目瞪圆,纵身一跃,终于跳出了网围栏。
晨光照耀着回归之路,满目翠绿,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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