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超越性写作的《西夏咒》
叶淑媛
中国作家怎样书写中国,又怎样超越中国,转化和融合人类的优秀文化,进行超越性的写作,表达人类性的命题。这是摆在当代中国作家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雪漠的近作《西夏咒》对生命和人类终极价值进行了探问。它书写人类性命题,体现出超越性写作的旨归,无论在艺术方法还是思想内蕴方面,都是一次颇有价值的探索。其超越性写作可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观照: 一、混沌美学 《西夏咒》在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的文学书写中,传达对世界的意义及其缺陷的感受。《西夏咒》形成了一个混沌的寓言。 《西夏咒》的叙述者身份是模糊的,时空是不确定的。小说设置了3位叙述人,我(雪漠)、阿甲和琼。阿甲是主要叙述者,然而阿甲的身份不确定,一会儿是千年前在西夏兵复仇的箭雨屠杀下的幸存者,一会儿是一位不能证悟的修炼的僧人,大多时候又是传说中凉州的守护神。琼的身份也不确定,有时候是一个从远方来到“金刚家”的僧人,一会儿又似乎是金刚家族暴虐的头人谝子的儿子。而“我”又说琼就是“我”真实地见过的那个穷和尚——凉州最高贵的人。叙事者身份如此模糊,叙述的故事更有许多断裂、矛盾和缝隙。故事多涉及“金刚家”和“飞贼”雪羽儿,“金刚家”“似乎是个家族的名字,但内涵又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极浓。”“‘金刚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国,又似乎是千年里任何一个朝代。”雪羽儿是凉州人心中的金刚亥母的化身,金刚亥母的信仰早在西夏时期就在凉州兴盛,而故事中雪羽儿的受难又似乎距今并不远。《西夏咒》叙述的模糊性还体现在复调叙述上。“我”和小说设定的叙述者阿甲、主人公琼,琼和阿甲之间经常进行跨时空的交流和辩驳。再加上《西夏咒》的宗教色彩和各种宗教传说的引入,使得《西夏咒》成为一个巨大的混沌。这种混沌并非因为对世界的认识的混乱,恰恰是文学表达哲学的一种方式。《西夏咒》用文学这种艺术形式塑造了一个动人的存在——终极关怀,也形成了自己的混沌美。《西夏咒》的所有叙述者不同的叙事话语都是作者灵魂不同侧面的相互驳诘,故事的超越时空性正是心灵世界对超越性事物,本原性事物的审思。面对这样人类性的命题,混沌美学恰恰发挥了其超越性功能。 二、终极关怀 《西夏咒》是一部悲悯之作。小说名为“咒”,宗教色彩非常浓厚,它告诉我们“世上最坚韧的护轮是慈悲。”“世上最黑的咒语也叫‘慈悲’”。《西夏咒》的故事情节充满宗教神秘性。但其题旨超越了任何一种宗教教义,用雪漠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打碎了制度化宗教的枷锁。《西夏咒》中,菩萨、金刚亥母就在身旁,耶稣会出现,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鲁迅也时时在场。《西夏咒》为人类寻找生存的终极价值和终极意义,寻求灵魂的归宿。这也是小说在内蕴题旨上的超越性之所在。在这个大题旨之下,还涉及到非常丰富的命题:比如人性的贪婪,黑暗与明亮,比如饥饿对人性的考验,比如历史的暴力…… 这里只谈谈终极关怀。阿甲是一个僧人。他一直追问生命的意义,寻找自己信仰中的怙主。阿甲的追寻有两层意义:一层是对某些制度化宗教的怀疑,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世俗欲望支配下所有“信仰”的诘问。阿甲追寻信仰中的神——怙主,最终发现怙主也并不完美,而且是人造出来的,许多人的恶行恰恰打着怙主的幌子。从此意义上来说,小说揭示了人类造神运动的迷信与僭妄。对制度化宗教的质疑,并非意味着怀疑所有的信仰。恰恰相反,小说中阿甲还在追寻真理。“别管民族,别管国家,别管人种,至少,用人类的尺码去衡量。那真理,至少渗透着一个字:善。”善才是人类的终极价值,无论在怎样黑暗、残忍、暴虐的世界,有对善的信仰,就有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人类的光明。雪羽儿和琼用“善”成就了生命的意义。飞贼雪羽儿偷了公家仓库里的粮食拯救了濒临饿死的族人。因此母亲屡次受到残酷的迫害,最后竟被惨绝人寰地煮食。雪羽儿被“金刚家”打断了腿,又被判了刑,后来差点成为制造宗教法器的“皮子”。在恶的环境中长大,但一心向善的琼救了雪羽儿,逃出“金刚家”。他们逃到偏远的“老山”与狼群、狗熊、大蟒相处,他们的慈悲感染了野兽们,野兽亦能证悟得道,可见野兽比人还要“好”。这种对比对人性恶的揭示是触目惊心的,也是令人震撼的。雪羽儿经受了“金刚家”各种惨烈的迫害,但她从未因此而失去慈悲之心。在“老山”修炼之时,还将“金刚家”纳入护法范围,这样的大慈悲成就她为凉州人虔诚信仰的“空行母”。不过,“金刚家”不能自心向善,也就无法得到拯救,毁灭成为必然。所以,个人心中的佛性,心中的慈善才是自我救赎之道。在这层意义上,小说中阿甲的追寻将人类的终极价值确立为“善”。 阿甲的追寻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对人生意义的探问。阿甲虽然意识到生命最终归于尘埃,明知人生的虚无。但仍要在虚无中为人生存在找到理由,那怕人生的意义仅仅是这样一个寻找的过程。阿甲在寻找中勇敢地选择直面惨淡的、血淋淋的人生,为那“不敢正视人生”,苟活在充满了“瞒”和“骗”的世界中的人们发出警醒的呐喊。小说中的阿甲就是这样一位启蒙者、时代的先驱者和真理的追求者的形象。他以“反抗绝望的哲学”发出“铁屋子的呐喊”,结局当然是被民众捏造罪名杀害。阿甲用吐出的黑血完成了对真理的坚守,抵御千年的庸碌对自己的同化,他“偏激”的声音也成为警醒世人的泣血之音。阿甲在内在精神上具有鲁迅的气质。阿甲的命运是鲁迅的,也是人类历史上一切寻求真理的启蒙者、先驱者命运的写照,比如哥白尼,比如布鲁诺。不过,小说中的阿甲同时是凉州的守护神,意味着像鲁迅般深邃探索和守护人类精神之永恒不朽。这也是小说对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的思考。 《西夏咒》是一次生命本相的正视和生存终极价值的探问。在当下红尘滚滚的文坛,世俗化、欲望化写作成为惯性之际,《西夏咒》将我们的目光引向灿烂星空,思索亘古宇宙中人类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本可以洗礼灵魂的作品,也是具有难度的写作,是当代文学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具有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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