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光明中,雪羽儿又见到了那个僧人……他赤着脚,孤零零走在山道上。他的脚早烂了,每走一步,地上就印着一个血印。我知道,要是这样走下去,他的血会流光的。
他真的很瘦弱。
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爬起。你可以在电影里老看到这类镜头。
你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脚下的路再长,也长不过跋涉的脚步。
僧人定然也知道这句话。
他定然在想,就这样走呀走呀,总有一天会走到凉州。
他更可能什么也没想,他仅仅是在走。他的走就是目的。
在证悟了空性的人眼中,无处不是凉州,无处不是圣地,但他依然在走。他正是在走的过程中,一步步成为真正的自己。要是没有这“走”,他仅仅是一个寻常少年,只会牛一样劳作,然后牛一样死去。他像苍蝇飞过虚空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
但他终于这样走了。
他于是走出了自己。
据说,在一处山洼里,他遇到了一个卖烧饼的老婆婆。她举个烧饼,说:只要你答出我的问题,就可以得到一个烧饼。我还可以给你一双鞋子。
她问:“你们不说诸法无我吗?那你解脱个啥?”
僧人答了,用唯识宗的说法。
老婆婆却冷笑了。
她又问:“你们说诸行无常,那你追求的涅槃是不是也无常?若是无常,你的追求有啥意义?若是有常,还‘诸行无常’吗?”
据说,僧人没有答出。
据说,虽然没有答出。老婆婆还是把烧饼给了僧人。僧人没有接受。
据说,那个老婆婆也叫阿番婆。
据说,僧人萎然坐在地上。他忽然不想再走了。
据说,那是他一生里最大的一次考验。它比雪灾、风暴甚至死亡更可怕。
据说,他在那个山洼里躺了三天。
数日间,他苍老了十年。后来的唐卡中,他的额头上有了三道皱纹。阿甲说,他的皱纹和你的胡子一样,成为一种符号了。
阿甲说,在雪羽儿的又一个梦光明里,那僧人终于从山洼里爬了起来。
天灰蒙蒙的,我该说“太阳是个黑球”,可别人已这样说了。
是的,僧人看到的太阳,真是个黑球。一切都灰了,万物都失去了色彩。
真的,他像变成了色盲,感受不到一点儿色彩。那是幻灭和绝望交织的感觉。你会发现万物都在冷冷地望你,一脸漠然。
后来,许多人认为,那老婆婆是魔的化现。僧人甚至也这样认为过。但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是佛的化身呢?
她破除了僧人关于生命意义的执著。
从绝望中爬起来时,僧人想,管它啥意义,走就是了。他的所有力量,仅仅是这样一句话。
他忽然发现,他以前追求的涅槃,也是一种执著。而解脱的真正意义,是破除所有执著。
他于是说,走吧。
他想,他生命的目的就是走。或者说,他的走本身就是目的。它已超越了目的地凉州,当然也超越了金刚亥母洞。
在雪羽儿的光明梦境中,那僧人就是这样走进凉州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会跟他相偕着走进历史。
在她的印象里,自西夏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着,不知道他何时走进凉州?也不知道他是否离开过凉州?
——摘自《西夏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