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父母及其他

2011-02-23 16:55 来源:《大漠祭》 作者:雪漠

 《大漠祭》几易其稿,草字千万,拉拉杂杂,写了十二年。其中甘苦,一言难尽。动笔时,我才二十五岁,完稿时已近四旬。但我终于舒了口气,觉得总算偿还了一笔宿债。今生,即使不再写啥,也死能瞑目了。                                                        
  扔下笔后,浓浓的沧桑涌上心头,便想到我苦命的弟弟。本书草稿时,他还是个不甘被贫困吞噬而苦苦挣扎的青年。完稿时,他已被黄土掩埋了八年。他就是我作品中憨头的生活原型。他叫陈开禄。求禄者也无禄。善良的愿望,总是被现实碰个粉碎。
  弟弟的死,很大程度上修正了我的人生观,也改变了《大漠祭》的后半部。在不少人认为最感人的后半部分中,就融入了弟弟的生命和我的血泪。弟弟与憨头相异的是他没患阳萎,而且相对不安分些。弟弟不甘贫困,绞尽脑汁,东奔西跑,苦苦挣扎,一直挣扎到坟墓里。挣下的,仍是一屁股债。
  弟弟在二十七岁那年,患了肝癌。我一直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  后岁月,没离开过半步。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青年,渐渐衰竭消瘦,步步走进坟墓。我亲手扬起一锨锨黄土,掩埋了他。我经历了一个生命从旺盛到死亡的全部过程。自那后,我的人生中便没了啥“执着”。一想到所有贪婪的最终归宿不过是坟墓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在死亡面前,名利呀啥的真成过眼烟云了。
  弟弟的死让我懂得了如何珍惜生命。
  最叫我不忍追忆的是:当医院的手术刀插入弟弟腹内时,弟弟竟清醒地惨叫了,象挨刀的猪那样。他后来说当时根本没被“麻醉”。同室病友说是没按惯例给麻醉师送礼所致。病历的解释是“对麻醉药反应迟钝”。反正,刀子在他的腹部划出了长逾五寸的口子。后来的我,一直不敢想象这一幕,不敢想象那把屠刀,如何伸向我苦命的弟弟。
  那个失败的手术除了叫弟弟当了回挨宰的猪外,还留给了我噩梦般的记忆。
  我之所以写出这些,仅仅是祈盼不要重演这种可怕。愿天下的医生和其他“偶尔”——因为他终究也会死去——有点儿权的人多少善良一些。
  弟弟具有憨头的一切优点。他死得很高贵。据医生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病情。但他一直没问任何人。他没有叹气,没有哭泣,没有问寻,没有埋怨,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嘱咐。他面对墙壁,沉默寡言,平静地走向坟墓。我当时真希望世上有鬼魂。那怕弟弟变成恶鬼,我也会接受他,甚至爱他。但我不能忍受他永远的消失。
  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日后如何“熬”过没有弟弟的“残生”。
  这些噩梦后来进了小说中灵官的心。
   弟弟留在人间的,除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才出生二个月的儿子外,还留下了几页日记。他死后,房子、家具、衣物……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几页日记却是他的,上面记载着他心灵的挣扎。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章的相对永恒。
  为了供我上学,弟弟过早地离开学校,去卖苦力。他的死击垮了我,很长一段岁月,我处在半痴呆状态。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每看到乌鸦啥的,我就当成是弟弟化的,总要象鲁迅《药》中的老女人那样和它对话。那时唯一的快乐在梦中。因为梦中的弟弟活着。虽说他阴沉着脸,不和我说一句话,但我还是盼望常作这样的梦。痛苦的是这梦也很稀罕,后来仅绝迹了。
  我容忍不了自己对他仅有的一次伤害:那是在斗嘴的时候,气头上的我说他不过是卖苦力的。记得当时他怔了,而后嚎啕大哭。这画面成了插在我心头的刀子。直到今天,伤口仍在流血。而他的突然病逝,使我从此没有了向他忏悔的可能。许多个孤独的夜里,我无数地哭叫:“弟弟,宽恕我吧!”但我的心始终没能轻松。
 《大漠祭》完稿后,我最希望有三个人能读它。其中一个就是弟弟。而这时,他早成了一堆白骨。
  另外两人,便是父母了。他们是我作品中老顺老俩口的生活原型。书中的许多事都可从他们身上找到影子。在最贫穷的日子里,他们供我念了书。妈的话至今仍在我心头响着:“要饭,也要供娃子念书。”父母饿着肚子,供我上了当时也是省重点中学的武威一中。后来我考了学,从此改变了命运。
  父亲很老实,甚至算得上愚昧。他一生中最睿智的一句话就是
在我嫌他愚昧后说的。他说:“娃子,我当然愚。谁叫我没个好老子供我念书呢?”
    我从此无颜再自做聪明。
    的确,我之所以走出了愚昧,不过是有个供我读书的好父母而已。愿天下所有嫌父母愚昧的子女都能读懂我父亲的睿智。
    遗憾的是,我最希望能读本书的三人却无法令我满愿了:
    弟弟想来收不到烧在他墓前的书稿了。
  爹妈虽活着,却大字不识一个。
  遗憾,只能永远了。
  
  好在这本书还可以慰藉爱我的和我爱的其他人——
  本书的十二年中,有四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妻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和孤独。她是我人生最美的收获之一。她始终向我坦露着那张干净的灵魂,并慈母般容忍了我的所有恶习。
    瑾将此书献给所有帮助过我的有情众生。若是此书写出了我的愿望并因之有点儿功德的话。我在此回向给他们,愿他们吉祥如意地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最后强调地是,我是土生土长的甘肃武威人。我的几位文友在走出武威小有名气后,都讳言籍贯,仿佛怕这个偏远的西部小城影响了自己身价。有的甚至“修正”到内地去了。我曾为此伤心并气愤。所以,我曾发愿:今生,只允许我的心灵超越时空,而身体,就划地为牢了。这块土地养育了我。要是因了我的努力,能为家乡争点儿光,也算没有白活。

           ―― 本文为长篇小说《大漠祭》“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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