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作家应为世人点上一盏心灯
以文学铸心,以文学重铸民族灵魂,这是一种创作时的发心。佛教修炼中非常重视发心,因为发心会直接影响一个人行为的方向。他吸收知识也罢,积累经验也罢,创造机遇也罢,一切取舍也罢,都是为了实现那个发心。有了明确的发心,一个人就有了明确的标准,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在生活与工作中做出选择。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的发心如果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那么你就会去熟悉各种法律法规,然后考取相关资格,再找一份律师的工作,在工作的过程中磨炼自己,你绝不会将精力花在考取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上面,因为你不想做一个心理咨询师。当你省去无谓的时间消耗,将所有精力都用于实现目标的时候,只要有足够的生命长度,你就必然会成功。写作也是如此。
发心越大,一个人的成就也可能越大。那些仅仅希望出名的作家们不一定会不断完善自己,但他们会寻找各种方法来炒作自己,给自己赢得很大的名声,可是历史绝不会因为他们眼下的知名度而记住他们。历史记住一个作家,是因为他的作品能给世界带来一种价值。换句话说,只有世人需要一部作品所创造的附加值,它才有留存下去的可能。
不过,我所说的以文学铸心,以文学重铸民族灵魂,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用文学的形式,对世界进行一种强暴干预,不是这样的。我所做的,仅仅是用文学探讨一种改变的可能性。
比如说,《大漠祭》中的灵官,以前仅仅是生活的记录者和见证人,他不想改变什么,也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周遭的环境不是一个人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那么出走之后,他会发现另一个世界,回来的时候,他就会是一个全新的灵官。他可能反思这块土地,他的出走不仅仅是身体的出走,更是观念的出走,是从心灵上走出西部,走出西部历史文化的阴影。西部有着丰富的文化,但相应地也太沉重了,它造就了西部人复杂而沉重的人格。许多人都被历史文化阉割了,失去了作为个体生命应有的活力。如果走不出历史文化的阴影,就根本谈不到开发,所以我说,对西部的开发,首先应该是文化的开发和心灵的开发。
所以,在《大漠祭》中,灵官的出走,是一种象征。但是,仅仅一个出走的灵官,或是出走后再回来的灵官,很难改变西部固有的现状。西部要完成文化的全新构建和灵魂的重塑,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事实上,不只是西部,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各种各样的集体无意识侵蚀了人们的心灵,使人们在一种缺乏自觉的状态中,变成了欲望与外部世界的奴隶,许多人在这种奴役之下走向堕落,他们形成了堕落的环境,又会进一步让更多的人走向堕落。而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远远不足以改变一个世界。释迦牟尼佛没有完全改变这个世界,孔子没有完全改变这个世界,耶稣也没有完全改变这个世界,托尔斯泰同样没有完全改变这个世界,但是这些时代巨人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向往。正是因为他们的不放弃,世界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记住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千百年来温暖着无数人的心灵,为好多不愿意堕落的人提供了一处灵魂的净土,为好多渴望善美的人提供了一点希望之光。这点希望之光虽然微弱,虽然不能洞穿暗夜,但它能温暖行人的心灵,让人看到方向,这就够了。
所以,真正的作家,应该为世人点上这么一盏心灯,应该以文学的形式尽好自己的本分,说一些该说的话,为世界贡献一种真正的价值,这样才算没有白活。至于世界是否认可它,它是否能为作家换来一些相应的回报,就不是作家考虑的事情了。一个作家真正应该做到的,是升华心灵、完善人格,使自己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实现一种平等的对话——自己不去侵略外部世界,同时也不被外部世界所侵略——在这个基础上,把自己所有的观察、思考和智慧,都通过文字传递给这个世界。只有实现了这样的一种传递,作家的境界、胸怀、思想和智慧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许多人不明白,自己其实是一种文化载体,也是一种精神载体。一个人的肉体很快就会消失,最长不过百年,但是当一个人拥有了一种精神,拥有了一种灵魂的追求,拥有一种对大善大真大美的向往,并且通过自己的行为追求这种大境界,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种善美价值时,他的存在就会升华,他的具体的、局限的、某种表面化的行为也会不断升华,升华到一定时候就会变成一种精神,比如“雷锋精神”。“雷锋精神”会超越雷锋的肉体而传播开来,对世界产生一种非常积极的影响。许多文化的传承都会经过这样的一个过程。
所以,每个人的生命表面上看来仅仅是几十年,但要是他有足够大的胸怀、足够大的境界、足够大的智慧、足够大的包容,并且把他的精神通过行为的方式传播给这个世界,那么这种行为就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整个人类,他的存在也不属于他自己的肉体,而属于整个人类。比如说,雷锋、孔繁森这些伟大的人,他们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是他们这种精神却成为我们整个人类的灵魂滋养。歌手丛飞也是这样。当他用唱歌赚来的钱帮助了那么多的孩子,并且把这种行为传播开来、让更多人知道可以这样去做的时候,他的精神就超越了他的行为本身,成为人类文化中的有益营养。
作家好的一点在于,他不但可以用一种行为来诠释自己的胸怀与境界,还可以用自己的笔来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智慧,同时,他的文学创作也是他行为的一种。文学与其他行为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本身就具有一种传播性,而且能创造一个更为丰富、具象的精神世界,它能影响一个人的内心,甚至能重铸一个民族的灵魂,这一点是修建学校、修建寺庙、捐赠金钱等等方式所不能比拟的。
——选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 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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