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狐岭》谈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雪漠与林岗教授对谈之四

2016-05-14 10:26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林岗 罗燕
摘要:民间性这个话题,你要讲长久的话,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历史。实际上,我们知道文学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它就是一个闲雅。

 

从《野狐岭》谈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雪漠与林岗教授对谈之三

 

 

主题: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从长篇小说《野狐岭》谈起

嘉宾:雪漠、林岗、罗燕

主持:陈彦瑾

时间:2015123日下午15:00

地点:广东省东莞樟木头99会馆第六届香巴文化论坛

 

雪漠的民间性

◎陈彦瑾:中午讨论的时候,您还谈到说,您觉得雪漠这个作家非常具有民间性。

●林岗:民间性这个话题,你要讲长久的话,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历史。实际上,我们知道文学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它就是一个闲雅。社会的草根阶层有一些传唱文化,这两个东西是不搭档。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在中国是比较高深的文化,它是用文言来表达的。文言的训练要经过非常艰苦的训练。可是五四运动之后,用了白话以后,如果在学校里用功的一个人,我觉得训练到初中,这个问题应该解决了,就是流畅地用语言来表达你心中的想法,我觉得高中就可以了,其实不需要念大学,真的不需要念大学。这是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进步。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你看第一辈和第二辈,鲁迅、胡适等都是饱学之士,还是继承了古代的那个传统。可是一到左翼就不一样了。左翼文学之后,有很多家里出身很苦的,因为理想参加革命,到上海去写小说。我觉得雪漠就属于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中国作家出身改变的洪流里的一员。你问他,最初为什么要写作?其实,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回答。在书上读到一句:改变我的人生。写作和改变人生连在一起,是现代、当代的事情,不是古代的事情。古代不需要,这两个东西在古代是脱节的。

所以,雪漠老师的书和别人不一样,他身上有很多历史所造就的好东西。比如说,非常强韧。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华,人跟人比较的时候,我觉得有时候不是才华的问题,较量的就是意志。就跟长跑一样,雪漠老师爱长跑,我跑过马拉松,但是好汉不提当年勇。有没有这个意志?你考察一下,从三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些优秀作家,其实他们都有这个意志。你在沈从文身上看到了吗?他是什么呀?土匪队里的文书,给土匪头子写文书的那个人。对那种生活不满意,跑到北京去听这个听那个,旁听,就这样出来了。后来他不写了是另外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讲来讲去还是讲到有相的问题。你成为什么东西以后,就会有一个相。比如说,变成大作家了,就有作家相。一有作家相,就不好办了,以前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可以直接推门进去。他有作家相以后,你就不好推门了,就得先发个短信咨询一下。

雪漠没有相,他一直在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努力。我看过他的《一个人的西部》,他也会武功,也会算命,也读佛经,也了解藏传佛教,又是大手印文化传人,有好多种身份。你要说雪漠是什么?一下子很难回答。但是,他自己可能很愿意回答:作家。这也是好的,有自己的追求。但是,很多作家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上不了这个台阶,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再进步,所以就是古人讲的“江郎才尽”。为什么会才尽呢?按理说才是尽不了的,你要不停地学习,有一定成就之后,脑子就更开阔,能学更多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问题就出在你自己,你不愿意学习。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都要向雪漠学习。

◎陈彦瑾:雪漠老师的“大漠三部曲”里都有一些说唱艺术,比如西部的花儿、凉州贤孝,这些内容,都是民间性很重要的部分吧?

●林岗:这当然是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它其实是分层的,就是上层是上层,下层是下层。下层不是说里面的内容观点不相通,而是它采用的形式不一样。我就很欣赏《西夏咒》里前面的诗词,写得很精彩,不亚于莎士比亚的文本。

中国叙述文学的传统,叫文备众体。什么叫文备众体呢?它是一个叙述,比如《三言二拍》《三国》《水浒》《红楼梦》也继承了这种东西,就是里面一定要有诗。比如《西游记》里写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有诗为证。诗是一个最高级的东西,能够证明我的文本如何好,描写如何合理,一定要有诗。

雪漠的小说,我觉得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个,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其实,有意识无意识都不要紧,他本身就是一个编贤孝的大师,很快就能编出来,插在叙述里面。因为写小说要有节奏感,比如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突然吃到一顿好菜,你就会觉得特别好。如果天天吃好菜,就会拉肚子。

叙述里要讲节奏,词句、诗句、民间的故事穿插在里面,起到各种各样的作用,有时候要烘托出一种气氛来,有时候点明我要讲的用意,起到很多作用。这些也是叙述的一个分段,如果你有编诗词的才华,其实在小说里不要放过。中国当代的作家,因为他学了西方的方法,从五四运动就开始了。鲁迅的小说里有没有有诗为证?没有的。现在,我们的眼界开阔以后,会有一种跟五四文学不一样的写法。这就是从民间中吸取养分,我觉得雪漠做得非常出色、非常到位的一个作家

◎陈彦瑾:对!雪漠老师在西部,把花儿和贤孝这些民间元素写入小说,到东莞后,又把东莞的木鱼歌、木鱼书写进了《野狐岭》。感觉雪漠老师每到一个地方,都能把这块土地的灵魂,或者说最鲜活的文化,呈现在他的小说中,这一点非常令人惊叹!说到民间文化,罗燕博士是做古代戏曲研究的,正好对木鱼歌、贤孝、宝卷都很有研究。我想请罗燕博士上场,给我们讲讲这方面的内容。

●罗燕:关于民间文学、民间艺术,这些变化也是很有意思的。大家都知道,中国戏曲的演变发生跟我们前面谈到的各种艺术形式是有关联的。

我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戏曲的方向,但是,我研究的是明清之后的戏。那么,木鱼歌出现很早,它跟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它要传播,传播的过程中,当时中国的教育肯定不普及,老百姓通过什么来理解这些佛教教义?那么,寺院的僧人就有些俗讲。他就把佛教的故事用一种说唱的意味编出来,讲给大家听。俗讲就是一个文本,最早的时候叫做变文。

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余秋雨写过一篇散文《道士塔》,敦煌出土的画就是老百姓用的这种文本,寺院用的是敦煌变文。那么,这个敦煌变文就会有一些演变,演变之后就有宝卷。宝卷和变文其实也就是一个变体,里面存在着大量的佛教故事。故事里面很多都是劝善劝孝的,如孝子宝卷。再往后面走的话就是木鱼,木鱼也是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因为它伴奏的形式很简单,在民间又有大量的人都懂。东莞的木鱼歌好像有400多年的历史,甘肃那边的贤孝其实跟木鱼歌是相通的,内容也是相通的。

有人曾提出大传统和小传统的说法。大传统是什么?意思就是,文化是分层次的,就好像我们的社会分层次一样,有高雅文学,有民间文学,有阳春白雪,有很和韵的诗,但是民间还有打油诗,也有这样的。它不同的文化受体,就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层面,而这个东西在戏曲里是最容易看出来的。比如说,戏在北京,依托北京方言它会变出京戏。京戏的一些成分进入到广东来,它就变成粤剧。它跟地方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当然包括昆曲。昆曲势弱之后,一些曲牌又进入到京剧,那么陕西的一些腔调又进入京剧里头,都是互相交融的一种状态。

因为我很久没有读当代小说了,读《野狐岭》时,看到里面对民间这种艺术形式,我有时候又感觉到,在中国整个基层社会里,老百姓的心灵也是要有寄托的。他靠什么东西来告诫他?凉州贤孝说做人要孝,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其实,它还是有道德成分在里面,还是要教而化之的。所以,在中国明清时候,为什么戏曲那么发达?跟上层皇帝的提倡也有关,他发现了这种形式。所以,清朝的皇帝都爱看戏。原因是什么?他们发现,这些东西不仅仅是戏,跟戏有关的各种曲艺文体都得到了当时的一种推崇,所以会兴盛起来。当然,进入现当代文化以后,因为其他的传媒、艺术形式起来以后,包括电影、音乐、舞蹈等,可能戏曲这些东西又变成高雅艺术了。但是,以前它绝对不是高雅艺术,而是老百姓最常见的形式,甚至正统文化认为不是那么高雅的,它有一种变化。所以,文化的这种变化是很有意思的。

●林岗:实质上,民间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民间是一种立场。我们写作要站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写作。我很欣赏这一点,作家如果没有对高远目标的追求,在中国常常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只要你在各行各业做出一点成绩,就会有人来找你,请你去吃饭,或封个虚职给你,中国传统有一个词叫“地方贤达”,听说过没有?它就是大一统的外围力量。我们不去评价事情好和不好,但如果一旦卷到里面去,因为这个事情失了你的心智,你就不能发挥你的才华了,因为你就有所顾忌,如这个话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讲了乌纱帽可能就会有影响,等等。这就是民间立场。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个作家叫赵树理,大家都知道赵树理的故事,对不对?赵树理也是来自民间,是山西很出色的一个作家,可是解放后,他莫名其妙地非常苦恼,因为他很有名,所以他的东西一旦写出来,宣传部就拿去看,一看就觉得落后。为什么?在四十年代的时候,讲话的旗帜是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实践相统一的,他写的小说其实跟那个讲话没有关系,他写小说在前,然后毛泽东讲话在后,最后有人把这两个东西接起来,给他戴上高帽,宣传部就说他落后。他就很苦恼。有一年有人就说,你不要写了,找个地方好好地读读马恩全集。你想想,读四十几卷的马恩全集,他还能写得出来吗?他越读越苦恼,最终停笔了。这种状态一直到文革,最后一个作家的才华就这样毁灭了。

其实,由赵树理的事情,我又看到现在的雪漠,雪漠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有选择,你可以去,你可以不去。你可以应,可以不应。你还是有选择的,这个时代就这样慢慢地在改变。这就是所谓的民间立场。

另外一种含义就是写作的资源。写作时,从哪里来获取资源?民间就是一个丰富而广阔的天地。当然,你会反驳我说,写作有不同的路子,我可以不要这个路子,其实也行。我举个例子,卡夫卡的小说放之四海而皆准,意思就是,他的东西很好,翻译过来几乎不走样。因为很抽象,讲的是人类一种普遍经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去讲这个经验。他的文字看起来没有复杂性,但这个象征很复杂,你看了很久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你要有非常好的哲学训练和对现代社会的理解和洞见,你才能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东西。这个也是才华。

当然,写作不一定要用民间的资源。我想说的是,写作也可以用民间的资源来丰富自己,这跟个人的成长、个人的道路不一样,因为文学最终表达的就是我们对世界的一种经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你所看到的人性,大概就是这样的。所以,民间有非常丰富的一个资源。

刚才讲到文学的尺度标准,你不妨说好看是一个标准。比如说,《三国演义》的观点比较高,又是讲权术的。在座的诸位,肯定有人和我一样经历过文革,我们都知道权术是什么?怎么去斗,怎么去谋略。《水浒传》里的观念,就是“义气”。有时候,就看你怎么运用,它是不复杂的东西,目的就是让这个小说好读,我们容易接受。民间的东西,你表达经验的时候,如果你用到这个元素,你就会拥有一种亲切感。

所以,民间有很多的丰富性,外国小说也有,像塞万提斯的小说,一定是中世纪那种民间的传统,那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有不同的选择,在我们表达经验的时候,你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和叙述来表达,可以很广阔,不要狭隘。我觉得,雪漠无论在民间立场,还是对写作资源的那种判断和取舍,有很多经验可以传授给大家的。

(待续)

——刊于《飞天》2016年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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