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狐岭》谈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雪漠与林岗教授对谈之二

2016-05-12 11:0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林岗 罗燕
摘要:如果说中国的文学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那在历史上非常长远。但是,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改变的。

 

从《野狐岭》谈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雪漠与林岗教授对谈

 

主题: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从长篇小说《野狐岭》谈起

嘉宾:雪漠、林岗、罗燕

主持:陈彦瑾

时间:2015123日下午15:00

地点:广东省东莞樟木头99会馆第六届香巴文化论坛

 

《野狐岭》:冤孽与超度

◎陈彦瑾:今天中午刚接到林岗教授的时候,我就迫切地问他对《野狐岭》的阅读印象,林教授说了两个词,非常有新意,他说这部小说讲的是“冤孽与超度”的故事。我们还是请林教授来具体谈谈吧。

●林岗:我还是觉得雪漠小说的境界很高。如果说中国的文学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那在历史上非常长远。但是,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改变的。比如,在中国整个古代小说里,像明代的《三言二拍》,它基本上还是停留在因果报应的范畴里,故事里会写一个人要不做了坏事,要不生不出儿子,要不就是破了家,要不就是爹娘死了,等等,因为中国的文学带有教化的责任,写这些东西再所难免。作者的良苦用心我们能够体会到,但是境界不是很高。现代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新文化运动以后不多了,也可能有一些作家,但是追求道家的可能更多一些。

到了雪漠老师这里,他离开了这种因果报应的单一观点。我觉得,他是真正出自对佛教的了解,他真正是一个信仰者,于是,在他的故事里就有了“冤孽”和“超度”的转换关系。如《野狐岭》里关于神秘事件的缘起,是骆驼之间发情等,因为佛教讲世间轮回的话,“情”肯定是冤孽之首,引起了很多仇杀和冲突。但作为作家来说,对这个世界,在小说里他会有一个看问题的“点”。那么,这个“点”在哪里?它通常与小说的精神高度有关。当然不是说,你的“点”站得很高,小说就一定写得好,这是两回事。但是,你站的那个“点”如果不对,那你肯定看不到什么东西。

我觉得,文学肯定有一种很神秘的才华。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可是,你让我写出来,我只好投降,因为我缺乏这种才华,或者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我有这样的才华,所以我在它面前止步,因为这是一种才华。可是,在文学史上,好多的作家滥用了自己的才华,或者说,他没有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应有的高度。比如,他很会讲故事,但最后都是那些下三滥的故事。你看完之后,只是一个乐。我就觉得,这个作家基本上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你知道自己有这个才华之外,你还得观察故事中的人物,他的性格、他的情节,及一系列的发展变化,给他赋予一种什么样的视点。你的视点就决定了你对世界的看法。

雪漠的《野狐岭》,他作为虔诚的信仰者,对“冤孽”有一种觉悟,这种视点使得他的小说高出了一个层次,这是很令我吃惊的一个地方,因为当代小说我读得比较少。在《野狐岭》里,雪漠看问题的视点,他把佛教对世界的看法,当成自己内部的生命。也不是说,我要学那个东西,而是那个东西就是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是这样看待“冤孽”的。“冤孽”,最后的走向,在佛看来一定是超度,也就是最后的和解吧。矛盾、冲突、世仇、憎恨等消极的感情,对这个世界破坏性的作用,在他超度的眼光看来,最后有一种和解在里面。我用了一个术语:和解。这种和解令人觉得心情舒畅,让人感到这个世界有留恋、有可爱的一面。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在这一方面有进展的话,我觉得雪漠的作品可以作为个案去研究。

有相忏悔和无相忏悔

◎陈彦瑾:我还想请教林岗教授,您讲到的“超度”跟《罪与文学》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禅宗的“无相忏悔”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林岗:当时,我们写完这本书,在香港出版之后,有一天,刘再复老师跟我说,书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我就问,缺了什么东西?他说,佛经里讲忏悔,你不能说中国文学、中国思想里没有忏悔。我说,那我们再读一读书吧。我就把佛经从头读到尾,最主要的佛经都读过,然后追朔佛教关于忏悔的一个变迁。佛教传到中国来,怎么说服教众,它的教理说人是有罪孽的,或者是以前积累下来的罪孽,因为有轮回。再或者说,现世你不修行,就会创下更多的罪孽,这个罪孽就会积累在你的生命里。

世界上主要的宗教,大概都认为人是有罪的,这一点是一致的。因为没有罪,就没有必要救赎。宗教落实到最后就是对世界的救赎。你没有罪,它怎么救赎呢?所有宗教里都有忏悔。可是,早期佛教的忏悔其实是非常功利的,类似于天主教在中世纪的那种赎罪,仪式很繁琐,你要对着佛像进行忏悔,天台宗叫“有相忏悔”。这个“有相”到禅宗以后,就开始讲“无相”了,去除这个概念,你自己面对自己。我觉得“无相忏悔”比较接近文学了。如果说一个瞎子在外面,参照那个佛像,那可能是宗教不是文学。当然,如果讲到“无相”的时候,它可能是宗教,但是它跟文学非常接近。

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手头没有好的文本。所以,后来补上去的内容是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那篇文章,讲佛教的忏悔意识。这个写起来干巴巴地,像学术论文,带有学究的味道。学究就是旁征博引。因为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文学的问题,不是佛教史方面的问题,佛教史方面的问题是由佛教史专家去研究。我们想借这个东西来讨论文学,但当时我们确实没有找到好的文学文本。我记得那个论文,最后一段讲了一点点高行健就收山了。

◎陈彦瑾:所以,我去年就背了雪漠老师的书敲开了您办公室的门。

●林岗:如果当时我读到雪漠老师的书的话,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写法。

◎陈彦瑾:我觉得,《西夏咒》和《野狐岭》以“无相忏悔”的角度去解读的话,都是特别好的文学文本。关于“无相忏悔”,我也是看了《罪与文学》之后才补了一课。《六祖坛经》里《忏悔品第六》讲到:“邪来正度,迷来悟度”,主要还是用智慧来度。不过,虽然中国文学受禅宗的影响比较深,但是真正领悟到“无相忏悔”的精神而运用到文学创作里去解决人的痛苦、烦恼,这种作家、这种文本好像还没怎么出现过,我看到的就是高行健的《灵山》,雪漠的《西夏咒》《野狐岭》。

●雪漠:在佛教历史上,有一个来自西藏冈波巴的故事。故事中,他有个弟子专门经营佛教用品,卖了很多钱——这种行为在佛教中认为有罪,但现在不这样认为了——于是,他就把这些钱用来修寺院。修了寺院之后,他发现寺里的很多装修还需要钱,他就想继续卖佛像来挣钱。冈波巴大师说,再不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好好修行吧。当你好好修行的时候,当大手印的净光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之后,所有的罪恶都会消失。注意!这个东西,其实就是无相的。前面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有相,通过修寺院赎罪,甚至念诵百字明,包括做大礼拜忏悔等都属于有相。有相的原因在于,他有二元对立,有对立面。做了什么事情,我和他之间有对立的东西,我和上帝、我和罪恶,都有一种对立的东西。一有对立,就叫有相瑜伽,或者是有相忏悔。

那么,什么是无相呢?无相是一种境界。它其实是超越了二元对立之后的某种境界。出现这种境界之后,就进入无相。《金刚经》如是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它是不取于相的意思。在这种境界中,没有善恶。超越善恶之后,善恶自然会消失。到一定层次之后,他发现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本质上并没有永恒不变的自性,包括罪恶、善行也是如此。所有的善也罢,恶也罢,其实都是人类概念中出现的东西,都是二元对立中出现的一种幻觉。我们说的幻觉,意思就是,你认为的罪孽,别人不认为是罪孽。比如十字军东征,对于被东征的那些人来说十字军是罪恶,但对十字军他们来说不是罪恶,他们在做着非常荣耀上帝的事情。所以,罪恶在两个不同的争议中产生,它有不同的标准。同样,伊斯兰大军到印度之后,对佛教和婆罗门教寺院的毁坏都是罪恶。印度教认为是罪恶,但伊斯兰大军认为是圣战。所以,这里面罪恶也罢,什么也罢,其实是相对的。

那么,当你明白这种道理进入某种境界,超越二元对立之后,罪恶自然消失。它是一种境界本体的呈现。如果想进入这种境界,途径就是从自觉、自悟开始,最后达到无我的境界。当无我无他之后,罪恶同时消失。破除我执之后,佛教中就是解脱。无我之后自然解脱,解脱之后自然没有罪恶。无相最终进入无为法的时候,超越二元对立,善恶本体消失,我和他也消失,我和世界也消失,在一种浑然光明的圆融境界中是没有罪恶的,所以,这时候自然就是最究竟的忏悔。

所以,冈波巴大师讲,当你的净光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之后,过去所有的罪恶顿然消失,就好像太阳出现之后,所有的霜雪自然融化,一个意思。所以,一些圣者到一定的时候,他的眼中圆融无碍,没有敌我之类的东西,非常圆满。他觉得什么都好,这就是大圆满、大光明,都是一种东西。

无相的本体是发现整个世界中的“相”,其实是没有自性的,没有永恒不变的本体。它是条件构成的,条件消失,这个东西消失。明白这个真理之后,那么,所有的相在他的眼中只是一种幻化、幻觉、记忆,如梦一样的东西,因为它在变化。当他不执著这种变化,智慧达到某一种境界之后,就不取于相,不执著这个相。因为这种境界的出现,所以很多过去他认为的罪恶,其实已经不再是罪恶,他已经超越了这个东西。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在变化,哗哗地溜走了。但是,这不一定是禅宗中的无相,和我刚才讲的这个故事有本质上的区别。它是一种智慧境界中二元对立的消失,因为没有善恶的时候,也无所谓罪恶。但这时候一定要有一种东西,就是真的到那种境界。如果只有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而到不了那种境界的时候,这是佛教中非常忌讳的,叫偏空难,这是一种大难。意思就是,自己的智慧、人格到不了那种境界,如果你这样认为而去做恶的时候,这是不可救赎的。

所以,《般若经》上专门讲过,如果一个人没有证得这种智慧,作了恶的话,忏悔是起作用的,有些人是起作用的。但是,你证得了某种东西,如果缺乏本体的人格、智慧、慈悲、品德支撑的时候,这是很糟糕的。所以,无相的时候,它一定要有有相的支撑。就是说,有相的忏悔最后进入无相的境界之后,有相的东西不能删掉。它相当于一个台阶,到最高的“无相忏悔”的时候,才是最高境界。所以,禅宗的“无相忏悔”,境界很高很高,但禅宗的“无相忏悔”必须有“有相忏悔”作为它的支撑,进入一种超越境界之后才有这个东西。这是东方文化和东方哲学独有的,西方没有“无相忏悔”的说法,因为他们缺乏最后超越的东西。“无相忏悔”就是完全超越之后的一种境界,它必须有有相作为基础。

●林岗:《六祖坛经》里只有一处讲到“无相忏悔”。它是口传的一个记录本。我们知道,按传下来的说法,六祖不识字,所以他不可能写东西,他只能讲,讲了之后,他的弟子帮他记录下来,所以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叫无相忏悔。这个词,它是很难解释的。

刚才,雪漠老师讲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落实到小说里,可以简单地举两个例子。《红楼梦》里讲到妙玉时有两句话:“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想干净很洁,你心要洁,就是欲洁何曾洁,你未必洁;云空,你整天讲佛,开口就是佛祖如何如何,我自己多么空,这叫云空未必空。我觉得它讲的是人心。我借用西方的概念,人心是一种很容易异化的东西。

记得小时候,老师号召我们学雷锋,就是帮助人家推小车、扶起跌倒的老太太等诸类的好事。这本是个好事,可是我们为了得到学校的奖赏,常常中午不睡觉,就埋伏在路边,谁的小车推不了了,那我们就去帮他,然后去跟老师说,你看,我今天做了几件几件好事,这就叫“欲洁何曾洁”。你想学雷锋,可是这是雷锋吗?所以,人心会异化,跟妙玉一样,整天念叨佛,可是一个丫环动了她的茶具,她就嫌这个丫环不干净。如果你真的心中有佛,你还会嫌丫环不干净?丫环不干净关你什么事呢?人家是好心。所以,我觉得文学里面要有一种慈悲心。

所谓“无相忏悔”落实到故事里面,要有慈悲心,你的心不要异化了。意思就是,你真正觉悟到这个东西,不是说光念叨一些词汇。所以,禅宗比较反对概念。这个概念也可能阻碍你去思考。我们想问题必须借助一些词汇说出来,但同时你应该意识到这些词汇,有时候也会阻碍你的。

我们读学生的论文读多了,有的学生他的西方理论用得很熟,满天都是大词,你问他论文讲了什么呀?他自己未必讲出来。这就可能变成有相了。你有词才叫有学问?其实不见得。论文就是你要讲出你的东西来。你讲得好,不就行了吗?当然,如果这个概念刚好跟你的思想相匹配,那你不妨用一下?可是当这个概念跟你的思想没有匹配,你没有必要为了写得有学问,然后才去用。是不是?这其实跟做人的道理一样,没有特别大的差别。

有些小说很人为,就是说,我要顺从我的本心来感觉这个世界。我感觉世界是这个样子,他小说的人物会有这样的东西。他的小说看起来很顺,只能由感觉来判断,理论没有办法。一个小朋友帮人家推车,你怎么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想帮人家,还是为了得到老师的表扬呢?从外面看不出来。

(待续)

——刊于《飞天》2016年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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