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类的高度反思
雪漠
首先,感谢中国作协,感谢作家出版社,更感谢《中国作家》。因为我的《白虎关》有两部分构成,一是《莹儿的轮回》;二是《豺狗子》,都是在《中国作家》发表的。《西夏咒》更是这样的。另外,感谢各位老师,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是真话。这次来的时候,我一定要专门听一听李建军老师的发言,为什么呢?他说的话代表着一部分人的观点。所以他说的时候,虽然有些观点我不太赞同,但对他真诚的态度,我还是非常欣赏。
下面,我简单讲一下《西夏咒》里面为什么解构大家认为那么多的东西?原因在于,目前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在赞美自己的“英雄”,而这些“英雄”都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屠杀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民族。
我举个例子,如金朝的金兀术,这样的“民族英雄”被金朝推出来的时候,带着金朝人屠杀北宋人;而南宋的人民推出英雄岳飞屠杀金朝人。这个世界上,每个朝代都有这样的屠杀,每个朝代的文人都在赞美这些“英雄”。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以色列人推出的“英雄”在爱国主义的煽动下屠杀巴勒斯坦人,而巴勒斯坦人在爱国主义的煽动下又屠杀以色列人。世界上整天充满着这样的爆炸声。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文人都在讴歌这种罪恶,都在赞美这种“英雄”,赞美这种英雄主义。
那么,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中国的“英雄”是中国人推出的,而日本人的“英雄”却在屠杀中国人的英雄。每一个英雄,每一个爱国主义,实质上是一个民族非常狭隘视角下的爱国主义。
2009年,我到法国参加中法文学论坛的时候,发现法国人仍然将拿破仑当做“神”来崇拜。在我发言的时候,就说拿破仑无论怎么样,当做“神”来崇拜也罢,但他作为一个人类,到俄罗斯屠杀另一个国家人类的时候,他是罪恶的。法国人可以赞美拿破仑,但在这种赞美的文化中会培养出更多的“拿破仑”;德国人可以赞美希特勒,但在这种文化理念的熏陶下会培养出更多的“希特勒”。人类中必须有一种声音,就是告诉人类不应该屠杀,人类应该爱。
正是在这种眼光的观照下,我写了《西夏咒》。
不管是跳出民族也罢、国家也罢、人类也罢,除此之外,人类应该有另一种声音——追问什么是罪恶?虽然这个声音非常弱小,但我觉得这是黑暗中的一点烛光。这种屠杀文化――讴歌屠杀英雄的文化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暴君可以死去,屠夫也有寿命,但在这种文化的熏陶下,整个文化土壤中如果产生那种恶的、暴力的基因的时候,它会培养出一代代无数的“屠夫”,去屠杀另一个民族。另外一个国家,若是崇尚这种屠杀文化,仍在讴歌这种可怕的“爱国”的时候,这种文化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成吉思汗活了五六十岁,他可以死了,但这种屠杀文化却能培养出新的“成吉思汗”,培养出新的“金兀术”,培养出新的暴君和屠夫来。所以说,民族也罢,国家也罢,它是有局限性的。因为日本人的“英雄”正好是屠杀中国人的“屠夫”,中国人认为的“英雄”——成吉思汗——会去屠杀地球的其它国家,被称为“上帝惩罚人类的鞭子”,他灭了四十多个国家,这些国家中有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那些寡儿孤母的眼泪像黄河一样流淌着,人类的头颅像戈壁上的乱石那样滚动着。我们允许蒙古人赞美成吉思汗,允许中国人称成吉思汗是我们的英雄,但是对于那些被屠杀国家的人类来说——他就是罪人。
正在这种背景下,《西夏咒》写出了这种反思,站在人类的高度上来反思这些许许多多的“英雄”,他们屠杀另外一群人类对吗?
我举一个例子:有一年,西部出了一个暴君,屠杀了大量的佛教徒,造下了无数的罪恶。有一个非常勇敢的英雄僧人,他化装后来到这个暴君前,一箭射死了他,然后僧人逃走了。僧人当然拯救了很多无辜的人,但西部有这样一种文化理念:杀人是有罪的,无论你杀的是暴君也好,什么也罢,他这个杀人的行为本身是有罪的。后来,他一直没有资格给别人授戒。当别人请他授戒时,他说自己没有资格授戒,因为他已经杀过人了。所以,无论杀的是暴君也罢,什么也罢,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就犯戒了。
无论什么样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都应该敬畏,无论你带着什么样的理由,去剥夺另外一个人生命的时候,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罪恶。因为你的理由会由于你的宗教哲学、人生哲学,以及国家的教育变化出不同的花样,可以制造出不同“正义”的理由和借口。日本人有日本“正义”理由和借口来屠杀中国人,可以编造出很多谎言,让每一个日本人以比赛屠杀中国人为荣;但中国人也会有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去屠杀日本人;美国人也可以变幻出这样“正义”的理由和借口去屠杀伊拉克人。
每一个政治家有不同的理由,每一个人有不同的谎言。所以说,我们老百姓没有这种智慧辨别这种谎言的时候,我们必须有一种理念和文化:杀人是罪恶,人类不应该杀人。无论什么理由杀人是罪恶。
所以在《西夏咒》中,冯道曾经就用这种理念阻止了无数人的屠杀。他不管当朝的这个皇帝姓什么,他不在乎,只要他不杀老百姓就行。当暴君挥起屠刀屠杀老百姓的时候,他用各种借口来阻止这种屠杀行为,利用各种理由阻止这些暴君不要屠杀另一民族的老百姓。他不在乎这个当皇帝的姓李?还是姓赵?只要不去屠杀老百姓就是好皇帝。他不在乎谁当皇帝。
我的意思是,中国文化中有一种思想和精神,可能会超越目前我们文人中流行的一些文化理念,这种精神是人类文化中最珍贵的东西。
《西夏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反思我们人类的一些“英雄”。
虽然宗教也有罪恶,但事实上所有宗教的罪恶都已经违背了宗教精神。
当然,我的这种理念与我们目前所受的教育也许有一点不一样,但五百年之后再反思一下今天,也许我的声音是对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中,以及其他许多时候认为“正确”的现在已经“平反”了。那么,现在认为正确的东西,在五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是不是仍然是正确的?这个很值得反思。
所以,一个作家应该从“人”的角度、人类本身的角度、人类生存的角度来反思这个东西。我不管政治家,不管哲学家,我只管“人”本身。无论什么样的寡母,当她的丈夫被人杀掉的时候,她定然会非常痛苦。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去剥夺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无论他带着什么样的理由。这是我自己的一种观点。
《西夏咒》就有这样一种反思,这种反思对与不对都不要紧,至少表明这个时代还有一个人这样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声音,还有一个发光的萤火虫。虽然这个萤火虫在黑暗中照不了多大的空间,但有一点点光就行了。至于这个萤火虫的“光”能不能赢得世界的喝彩,我是不在乎的。我只希望它不要被黑夜消解或淹没就行。
所以,我非常愿意在这里让大家批评,仅仅是希望自己不要被淹没。我也不指望得到多么高的评价,甚至我也没报什么奖。我只希望这种声音能传播出去。
——在中国作协《白虎关》《西夏咒》研讨会上的发言
(本文由古之草根据现场录音整理,要点部分由陈彦瑾归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