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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之死——乡村碎忆(2)
文\陈亦新
屠夫死了。
屠夫是救人时死的。
刚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惊愕,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屠夫是那个村庄中最彪悍的男人,没有之一。
我老家的村子叫“陈儿”,早先不是这个名字,那时叫“夹河”。听爷爷讲,之所以叫“夹河”,是因为早些年村子旁有条大河。那河常发洪水,淹死了不少学生娃。后来,河干了,只留下丑陋的河沟。人们才发现,这汹涌的大河,并没有多深。再后来,村子中陈姓越来越繁,索性叫“陈儿”算了。
陈儿村中,我最怕的就是屠夫。小时候,每次回乡,他都会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一边叫我“城里娃”,一边用指头弹我的天门盖。我们老家把额头叫作“天门盖”。他的力气很大,弹的天门盖“咚咚”直响,几天之后还都有红印子。那时,我恨透了屠夫,虽然他每次见着我都笑,但在我心中他仍是凶神恶煞,如同魔鬼一般。
父亲也给我讲过屠夫小时候的故事,听起来更让人心惊肉跳。屠夫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是打野猫。野猫的身手快如闪电,如同武林高手一般,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捉住它们的。屠夫一旦捉住野猫,就用皮鞭抽打,猫的叫声刺耳惨烈,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非常渗人。等猫血淋淋,奄奄一息时,屠夫就会停手,但这并没有完。传说猫有九条命,等它缓过神来,屠夫再接着抽打……父亲讲这些时,呲着牙倒吸冷气,仿佛挨疼的是他。
如此残暴的性格,长大后自然做了屠夫。虽然没有跟老师傅学,但他的屠宰技术竟也出神入化,人称“陈一刀”。我见过他宰猪,那头猪还在跑,他快步撵上,只一刀,就捅入了猪的喉咙,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绝世剑客的境界。我还见过他宰牛,那头牛非常倔强,鼻子喷着粗气,眼中全是悲愤,死撑着不肯倒地。屠夫走上前,两手抓住牛的犄角,用劲一扭,牛轰然倒地,任他宰割。人们说,屠夫手上性命太多,身上煞气太重,动物一见他浑身就软了。
“没治!就是屠夫命!没治!”人人都这样说。
老家有句俗语“屠汉养儿子,充数而已”。意思是屠夫养上多少儿子,都不算人,仅是个数字而已。这说明凉州文化并不随喜这种杀生害命的职业。但屠夫很豪爽,他常说,成哩,有人吃大肉就得有人杀猪,你们都上西天,堕地狱老子一个人来。虽说是“充数而已”,但屠夫还是想生儿子。可一直不如愿,连生了三个丫头。除了大丫头自己养着,其他两个都抱给了别人,想接着生,谁知女人倒是怀不上了。生不下儿子的屠夫,很憋屈。于是常酗酒,醉了就打女人,打完女人打丫头。那女人和丫头,疼地猫儿一样叫。叫声常在村子里回荡。人们一听就说,瞧!屠夫又打女人丫头了,真正是作孽啊。可是没有人愿意劝,不是大家冷漠,而是谁都知道劝不了,不但劝不了,搞不好自己也会挨鞭子。后来,想儿子想疯了的屠夫,只好抱养了一个。他儿子比我小一岁,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玩。但屠夫和他儿子并不亲,不仅是因为屠夫的脾气,还因为他儿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屠夫亲生的。他儿子常对我说,等一长大就去找亲生父母,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谁,就在隔壁的村子上。
我所知道的村子中唯一的血案,也发生在屠夫身上。
那是个黄昏,我记忆犹新。太阳还悬在家府祠的房檐上,也许是那房檐太尖,戳破了它,于是血光四溅,燃红了半天的云彩。那时正值深秋,天也冷了,风一卷,尘土和枯叶就四处乱窜,眯了人们的眼。就是这样极平常的一天,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屠夫把他那把著名的刀子,插进了亲弟弟的屁股里,还转了半圈。血顿时浸透了裤子,顺着裤腿淌下来,染红了鞋。他弟弟硬是一声没吭。娃子们大叫“杀人了!杀人了!”只片刻功夫,端碗的、抽烟的、喝茶的、织毛衣的、纳鞋的……全部围在了屠夫弟弟家门上。这村子平静了几十年,虽然偶尔也有小偷小窃,但动刀子的血案,真是头一回。
眼看人越来越多,屠夫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顺手拔起一棵手腕粗的小树,像孙悟空舞金箍棒那样耍起来,嘴里大叫着“还不散了!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老子的刀子可不长眼。”他手中的树耍到那里,那里就散了,不过很快又集在一起。有老人骂“呔!狗日的屠夫!还不回家,等着警察捉你吗?”于是,屠夫回家了。他家的院子和他弟弟家的院子是连在一起的。回家后的屠夫并未消停,不一会儿,他又窜上了房顶,蹲在房檐上继续叫嚣“聪明的散一散,不聪明的站一站。”直至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怪了,都那种时候了,屠夫竟然还注意到了押韵。
屠夫的弟弟并没有死,他也没有报警,这事就这么算了。但两家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真是这样。同是一个爹妈生的,屠夫的弟弟却非常老实内敛,是走在哪里都会被忽略的那一类。这件事发生后,屠夫的弟弟就更低调了,很少出门。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过他几面。
这件血案,并没有改变屠夫,连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照旧杀猪宰羊,照旧喝得酩酊大醉,醉了照旧打女人丫头。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是臭名昭著的,但偏偏屠夫的人缘很好。他十里八乡都有朋友,关系很铁。就是我们村子里,和他玩的人也很多。后来,我才了解到,这是因为屠夫做事磊落,从不蝇营狗苟,为人也比较仗义,无论是谁,只要向他张嘴,总会得到帮助。
果不其然,没多久屠夫竟然当上了队长。在我们老家,一个村子分成几个队,也叫组,每个队大致有四、五十户人家。准确的说,屠夫是陈儿村五队的队长。这“队长”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但不是谁都能当的。首先,在队里要有威信,说话有人听;其次,能力要强,懂电懂水等;最后,必须负责任,家家户户都要照顾到。
当上队长的屠夫,果然像换了一个人。他兢兢业业,事情做得很到位。队里人都说,这才是队长应该有的样子。那段时间,他也喝酒,不过很少醉了,也没有听到他打女人或是丫头的声音。
本以为,屠夫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噩运突然降临,如晴天霹雳一般,而且是在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这就好像命运之神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像他捉弄野猫那样捉弄了他。
屠夫死了,在青天白日下死了。他是在救人的时候死的。有人掉进了大口井里,他赶紧下去,伸手捞人。谁知人没捞着,自己也栽了进去……
此事发生之后,父亲写了则简讯,发表在一家报纸上。大致意思是说,武威市凉州区洪祥乡陈儿村五组组长陈某某,因舍己救人,溺水身亡。父亲告诉我,不管别人曾经做过什么?是什么人?只要他有利众的行为,我们就应该认可并赞扬他。当然,这则简讯除了赞扬屠夫的救人行为外,更重要的是给他的家人一份尊重。
至此,屠夫终于消停了。
回顾他的一生,我很难用“恶人”或“善人”这类词概括。人性本就难以琢磨,善恶更在一念之间。或许连屠夫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吧。他虽然是横死,虽然死得很惨烈,但正是这份惨烈最后成全了他,定格了他最后的形象,使他成为一个不同于其他屠夫的屠夫。
数年以后,我又回到了村子里。屠夫的女儿已经嫁人了,听说很孝顺。他抱养的儿子也长大了,打工回来时,领了一个外地媳妇,没有花一分钱,让队里其他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只是,再也没有人扑过来弹我的天门盖。
忽然间,我觉得屠夫并没有那么讨厌。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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