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雪漠的长篇新作《猎原》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名评论家)
雪漠在2000年推出长篇小说《大漠祭》之后,近来又以长篇新作《猎原》把人们带到了辽远苍凉又浑朴平实的西部世界。依然是飞沙走石,依然是大漠孤烟;依然是古道热肠,依然是痴女硬汉。有所不同的,是生活场景由大沙河移到了猪肚井,主要人物由农人变成了猎户。还显然有所不同的,是在作品那浑朴淳厚的事象中,似乎裹藏了含而不露的意向,那就是在为西部造影中反思西部,在为人生摹相中审视人生。
同《大漠祭》一样,雪漠的《猎原》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的故事,它那恬淡而稀松的故事,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大要,那就是颇有经验的老猎人孟八爷与颇为能干的青年猎手猛子,受乡公安部门的指派进入大漠深处的猪肚井,与神出鬼没的偷猎者在茫茫大漠里的明争暗斗。然而,雪漠自有他讲故事之外的长项,那就是基于自己独到的生活积累和人生体验,塑造鲜活的人物,构筑朴茂的细节,运用生动的语言,营造丰厚的底蕴。依仗着这些丰沛而娴熟的拿手好戏,他竟然把一个没有多少故事的故事讲述得相当的豁人耳目和感人肺腑。
这里有德高望重的孟八爷与老谋深算的张五爷之间几十年里的恩恩怨怨,有猛子因喜欢豁子女人而对豁子的嫉妒和对豁子女人喜欢的鹞子的忌恨的情情仇仇,有豁子为守护一个女人和一口水井而受苦受累乃至最终送命的蹊蹊跷跷,有“疤鸡”明买猎鹰暗里又利用卖鹰贩卖毒品的蝇蝇苟苟,有豁子女人坦诚对待豁子、率性应对男人的里外周旋,有监视偷猎的孟八爷、猛子与以鹞子为首的偷猎者之间的斗智斗勇,还有围绕着大漠中那唯一一口水井猎户们的相互械斗,维系着猪肚井唯一的女人男人们的相互较劲,一幅幅不事修饰的原生状的生活画面中,灰暗中辉映着亮光,无望中闪现着希望,苦难与欢愉、艰窘与坦然,骚动与平和,无奈与坚忍,就这样一古脑地呈现给你,让你尝遍孕于其中的酸甜苦辣,而又说不清感觉,道不出体味。
细细梳理之后,也不难见出作者隐藏于作品深处的意向的些许头绪。从表象上看,作品似乎是由保护野生动物一方与偷猎野生动物一方之间的矛盾与斗争,着力表现保护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的主题。但随着故事的曲折演进,事情又在不经意中发生了变化:旨在监视偷猎和保护动物的孟八爷和猛子,进入了猪肚井后发现,为数不少又凶狠异常的狼,不只吃鼠吃羊,而且对人的生存本身也时时构成一种危害;有时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安全,也会在与狼的周旋中迫不得已地去猎狼,从而以“自卫”的名义成为另一种偷猎者。而那些以偷猎为生的猎人,也并非无事生非,天生邪恶,他们走上这样一条危机四伏的不归路,也有着一定的身不由己的原由。即如那个偷猎者的领头人鹞子,就是因为“乡干部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这样,所有的人都在原有的出发点上,渐渐地更变了自己,这使得事情越发地复杂、混沌起来。让人混沌的还有那围绕一口水井的争斗,因为是大漠的唯一水源,为了自己的生存,只好不顾别人的生存,沟北与沟南的人为了占有这口井大打出手、相互械斗,都把对方当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生存是天经地义的,但生存也是相互的,由生存问题引起的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能不令人痛心。如果说过于贫穷的生活和过于困窘的环境。会日渐使人扭曲变异的话,那么,在贫穷的土地上困窘的环境里作威作福和盘剥百姓,就更会败坏风气、搅乱人心和扭曲人性,那几乎是所有的灾难与不幸的引子。梳理到这里,我们进而会发现,作品看起来是写羊的悲剧,狼的悲剧,井的悲剧,在背后是总写大漠的悲剧,在根本上则是写人的悲剧。而这人的悲剧,便是都从不同的愿望出发,而最后却走向了殊途同归的自戕。
在作品快结尾的地方,写到大漠的人们在又一次械斗后越来越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不是狼,而是水”时,孟八爷却说“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孟八爷的自我感慨,是他的人生体验,也是他的人性批判。只可惜,这样的明白人太少,又处在了那样一个整体浑浑噩噩的环境。结果,英武豪强的孟八爷,善良勇敢的猛子,憨厚勤劳的豁子和贤惠率性的豁子女人,就在这样一个不值得他们为之献身的氛围与环境里,默默无闻又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人生,这是多么揪心的悲哀,多么撼人的悲壮!
在冷静平和的绘描中让读者热血沸腾,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让读者震撼不已,这是雪漠在《猎原》中成功运用的艺术手法,也是《猎原》在众多的长篇小说中的与众不同之处。为此,我欣赏《猎原》,敬重作者雪漠,感谢这个在西部一隅却在深入研思现实人生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当然卓有才气,更重要的是葆有良知,而这更为重要也更为难能。
(刊于《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