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叹
死之祭
——生态批评视域下的《大漠祭》
王渤(甘肃中医药大学定西校区 人文教学部讲师)
摘要:雪漠的《大漠祭》历时12年,是一部表现西部精神的典范之作,它生动深入地再现了中国西部农村的原生态面貌,描写了在西部这一自然人文场域中无奈挣扎的生命群体,凝聚着对生存的沉重哀叹,对死亡的虔诚祭奠。从生态批评的维度对《大漠祭》进行了阐释与探析,试图寻找好的批评理论与经典作品的契合点,升腾出彼此新的价值与空间。
生态批评发端于20世纪70 年代的欧美国家,随着全球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恶化,到90年代生态批评异军突起已成为文学研究领域的显学。“生态批评为文学研究、美学研究和文学理论研究打开了新视角、开拓了新领域、提供了新课题、输入了新的发展动力。”[1]一定程度上,生态批评可视之为生态危机时代的文化反思。
批评方法与文本的渗透与阐释,是彼此意义的衍生与升腾。有力的理论工具与经典文本的对接与共鸣,也是文艺发展成熟的标志。[2]
雪漠的《大漠祭》历时12年,是一部表现西部精神的典范之作,它生动深入地再现了中国西部农村的原生态面貌,描写了在西部这一自然人文场域中无奈挣扎的生命群体,凝聚着对生存的沉重哀叹,对死亡的虔诚祭奠。《大漠祭》中凝结的西部文化是西部特殊的生态环境与生态精神发酵的必然产物,生态批评的介入为文本的认知与解读提供了有力的抓手与维度。
一、生态意义上的“大悲悯”与“大敬畏”
只有频繁接近过死亡的人,才会对生命有着最真切的体验。《大漠祭》中老顺一家以种地为生,面对各种税费罚款以及大漠边缘严酷的生存环境先后经历了女儿的换亲、孙女的惨死、鼠患的威胁、大儿子的病故、小儿子的出走……在生存面前“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生命也呈现出了诸多无奈与意义。
雪漠说:“生在西部农村,最大的好处,是能感受死亡……那死亡的声音,就大于天地,充满空虚。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的唢呐声、嚎哭着便会自个儿来找你。”[3]《大漠祭》整部作品都沉浸在对生命的疼惜与哀叹中。 即便是为了生存不得已的猎取,似乎也呈现出了一些“信念”与“规矩”。老顺对兔子如此,孟八爷对狐子亦是如此,“……你缺钱,打几只,贴贴家用,可以。要是你打了一只想两只,打了两只想十只,只想叫存折上添个数儿,
这就不对了……”[4]这种节制性的猎取具有了一定的生态悲悯意识。
生态意义上的“悲悯”与“敬畏”是对整个生灵的怜惜 ,突破了狭隘的二元思维,也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5]的樊篱,他的背后渗透着对万物苍生深沉的爱与刻骨的痛。
《大漠祭》中每一个生命都是活生生的,都是不容易的。他们的无奈、隐忍、探寻、挣扎、无助、仰望最终凝结成了一种“姿态”与“精神”。
雪漠说“没有大疼,就没有大安。 ”[6]这种“疼”是一种“疼惜”,是对生的哀叹,死的祭奠,是对于苍生的悲悯与敬畏。笼罩在这种大情怀下的男人、女人、动物、植物、大漠、落日、月牙、枯树……都在无奈的坚守、沉默的隐忍,无不印证着天地的苍茫与生命的哀叹。
二、生态自觉意识的萌生与启悟
“自发”与“自觉”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自觉意识是更具理性色彩的感知与体悟。如果说《大漠祭》中老顺、孟八爷对生命的理解具有原生态意义上的民间色彩,是一种世代传承下来的古老生命意识,灵官则已经具有了生态的自觉意识,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灵官的生态自觉意识寄托着雪漠的生态思想,其中不乏生态性的反思与批判,也充斥着生态整体主义的高度与思想结晶。
《大漠祭》好几处提到了生命的平等。 父亲教灵官用鹰捕获兔子的绝招,灵官觉得那是非常不公平的较量,用尖喙利爪的空中霸王对付弱小的兔子,还要加上人。 [7]在沙漠中,孟八爷要灵官爬上驼背,灵官怕骆驼太过吃力于心不忍。[8]灵官对动物的怜惜超越了父辈农耕文明背景下的天命与生存意识,呈现了万物有灵的生态自觉意识,对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进行了反思与警醒。
“一个活物,一眨眼就成了尸体,仅仅是因为人喜欢它的皮毛。 灵官的心抽了一下,有些疙里疙瘩了……”[9]对人类欲望的控诉,对“欲望动力说”[10]的批判,也是生态批评的维度之一。
生态整体主义是生态哲学的核心思想,“生态整体主义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
”[11]《大漠祭》中“命没大小”[12]的生态意识朴素地彰显了生态整体性原则。
灵官心想:“……人和动物的形体有大小,命没有大小。命对谁来说,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13]这段话已然触及到了生态整体主义的高度,也是生态自觉意识的表证。“生态”与“环境”的区别在于,“生态”更强调系统性与关联性,更能认识到生物之间的有机统一。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蚱蚱虫,蚱蚱虫吃土,土吃人,终而完成一个生命的圆环。”[14]“生命的圆环”是在同一链条上有机整体,每一个个体都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是对生态整体主义的生动阐释与自觉关照。
三、自然品格的人文投射
自然是人类文明的母体,生态文明是比人类文明更高的文明。《大漠祭》为我们呈现了原生态背景下的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化,也为我们传递了全息的生态审美风格与美学品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西部人对生存与死亡有着最直接的感受,
这种感受逐渐沉淀为一种内在品格。可以说“大漠”成了大漠人的一种精神符号,磨合的久了,彼此呈现出了气质上的熨贴,最终大漠的苍凉、浩瀚、孤寂孕育了西部人特有的坚毅与生命姿态。“你既然能‘叼’,老子就能‘受’……”[15]“明天咋活是明天的事。 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那就让他燎了去……”[16]“笑语无心的他还得笑。为爹,为妈,都得笑。爹妈也在笑。活得很苦很累,但他们都在笑……”[17]在这一方天地间生活的久了,自然形成的生存信念与生存之道,逐渐凝结成了“耐磨”“坚毅”“稳定”的西部精神。
自然品格的人文投射是自然与人的融合,也是生态审美原则的动态呈现。“生态审美旨在具体地感受和表现自然本身的美……是活生生的感受过程……”[18]不同光线、时段、视角下的大漠呈现了不同的景致风貌,足以涤荡人的心胸,启悟人的灵性。“月儿上来的时候 ,沙窝便恬静幽邃得像个童话世界……”[19]“沙漠里的星星仿佛异于别处,质感很强,显得很低,孤零零悬着,像吊着的一盏盏灯……”[20]“在这个死寂的大漠里,除了烈日,便是风沙和干涸。活的声音只有羊叫……”[21]自然的丰富、绮丽、浩瀚、神秘、孤寂和不确定赋予人类无穷的启示,这可能就是自然的审美价值与精神价值所在。
生态审美认为人与自然是互为主客体的融合关系。“此刻的大漠,是宁静,是安详,是包容,是宽厚。灵官分明感到这宁静和安详已经注入他的身心,使他也变成了宽厚的大漠。
”[22]这种物我交融的双向融合状态进入了“天人合一”精神境界,“这种生态意义上的人与自然的和解与融合不仅是生态审美的极乐境界,也是生态批评的终极理想。”[23]
四、浑融的生态性叙事结构与叙事语言
叙事性作品是文学作品中同抒情性作品相区别的一种基本、古老的话语类型。 [24]这种话语类型为浩大、绵长、悠远、古老的故事提供了成熟的传播方式与记叙形式。一般来说,叙事的内容和方式都寄托着一定的审美意识形态。在叙事结构与叙事语言上也呈现了作家的审美倾向与思想表征。
《大漠祭》在叙事结构、叙事语言上与作品的思想内容、情感体验是完全契合的,其中原生态审美特色与哀叹生存与生命的意识形态之间产生了交织、渗透、浸染的浑融关系。
《大漠祭》的结构打破了单纯的以故事发展为线索的传统叙事模式。“它的构架不是故事,而是人物和生活, 或者说是整体氛围。”[25]这是一种涌动着生存与生命、无奈与坚守,整体性的不可分割的活生生的原生态场域。
在这种“整体氛围”的统摄下,作品形成了独特的开放性生态叙事结构。《大漠祭》中的事件、情节、人物、场景、深层结构始终是围绕着生存、生命这一生态主题展开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和氛围是完整的。”[26]原汁原味的生命气象使它的各个部分、各种元素形成了浑然一体的高度统一。
《大漠祭》的原生态叙事语言也是其呈现西部特色的重要因素。 工业时代人们的语言、思维出现了某种程式化的趋向,生态批评家斯耐徳认为最好的语言是一种“野生的语言”[27],所谓“野生的语言”[28]应该是产生于旷野中的“更具多样性,更有趣味,更不可预测,也包含了更深广的智力活动”[29],体现出生命与自然的浑融性的语言。《大漠祭》的语言就具有这种特质,是人与自然共生交融状态下的产物,像“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乡长也有难处……听说为上粮,就叫上头骂了个驴死鞍子烂。
嘿,不硬手不成哟。”[30]这一类乡土化的语言增加了作品的原生态气息与民俗色彩,再现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与《大漠祭》的结构形成了互为表里的浑然统一。
《大漠祭》以其深广浑融的原生态笔触,细腻生动地再现了西部这一方热土上的生命群体,
为西部精神与西部文化的塑造与研究提供了活性资源。滋生出了新的生态研究空间与生态审美价值,为研究西部文学,传播生态思想提供了又一个充足的原生态范例与精神结晶。
参考文献:
[1][5][10][11][18][23]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年。
[2]王渤:《荒原上的冥想——生态批评维度下〈呼啸山庄〉的重审与重评》,《名作欣赏》,2016年第5期。
[3] 雪漠:《雪漠小说精选:狼祸》、《大漠祭》,
https://baike.so.com/doc/5541906-5757119.html
[4][7][8][9][12][13][14][15][16][17][19][20][21][22][30]雪漠:《大漠祭》,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
[6]雪漠:《爱与理想的喷涌》,《大漠祭》,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
[2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
[25][26]雪漠:《〈大漠祭〉的结构意图》,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
[27][28][29]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生态学》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年。
——刊于《甘肃高师学报》第24卷第4 期(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