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雪漠作品《大漠祭》研讨会
主题:《大漠祭》研讨会
主持:胡平
时间:2002年12月11日
地点: 北京鲁迅文学院
主办: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
人民立场和忧患意识
——鲁迅文学院雪漠作品研讨会纪要
甘武臣
2002年12月11日,令人瞩目的鲁院高级研讨班举办了第二次学员作品研讨会,就西北作家雪漠的《大漠祭》,并联系当前长篇小说创作展开热烈讨论。
主持会议的副院长胡平强调,在鲁院开研讨会,要坚持贯彻实事求是的方针,既肯定作品的优长之处,也指出不足,着眼于学员们创作水平的提高。
《大漠祭》是一部难得的优秀作品,经得起批评和说三道四。雪漠的创作姿态令人钦佩,花了十二年时间成就此篇,对文学创作有一种使人几乎想到托尔斯泰的那种敬畏与虔诚。
研讨会开得很“透”,与会者畅所欲言,各种观点相互补充、有些意见明显相左。为进一步推动雪漠的创作,也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但所有发言者一致认为,雪漠的作品很有份量,他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在如此自由坦诚的气氛中,《大漠祭》能得到充分首肯,显示了雪漠的实力。
现将有关内容整理如下:
●雷达(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著名文艺理论家)
我认为,对《大漠祭》的研讨,是非常有价值的,不管是对乡土文学的发展,还是对西部文学的发展,或者对于农民性和农民形象的认识,或者在我们文学格局的意义上,我以为都是值得探讨的,值得整个文学界关注。
记得前年,我收到一本书,是甘肃作协主席王家达寄来的,此前我并不认识雪漠。书里还附了一封信,说是你无论多忙,也一定要看看这本书,他说这书非常值得一读,你不会白看。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粗犷自然,大气磅礴,情节曲折,语言鲜活,朴素睿智,引人入胜,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看了以后,我觉得推荐给我的人没有讲假话,编者加在封面上的话也不应该说是商家的广告词语,基本是实事求是的。后来,听说上海的一些评论家对《大漠祭》评价很好,《文汇报》也这样写到:“作者以极其真切的情感,惊人的叙事状物的笔力,写出了奇特的西部民风和沉重的生存现实。”去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把《大漠祭》列为2000年全国最优秀的五部长篇之一,引起了文坛注意,开始被一些文学界人士所关注。
看了《大漠祭》后,我很激动。我深知,在西部,特别是甘肃武威这样的小地方,要走上文坛,必须付出比别处多几倍的努力,这是我们的文化不平衡带来的。我认为,《大漠祭》文本的产生,不是那么简单的,当代文坛,这样的作品并不多。有些作家,名气可能比雪漠大得多,但在精细的程度上和掌握生活细节的程度上及作品动人的程度上,不一定就超过了《大漠祭》。所以我就写了篇评论,叫“生存的诗意和新乡土小说”,登在《光明日报》上。为了把西部的这部作品推出去,我又在《文学报》和《小说评论》上发了一次,希望更多的人注意《大漠祭》,因为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过甚和信息交错的时代,你的声音放得再高,引起的注意也很有限。
我觉得真正进入《大漠祭》文本,就会发现编者称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并不是妄言虚语,还是有相当的可信度。我以为,这是凝结了作者多年心血的一次生命书写,从贯注全书的那种深刻体验来看,不用作者的“自供状”也能看出,他的人物情事多有原型,是他的亲人和他最熟悉的村人。全书的那种从内向外涌动的鲜活和饱满,即使最有才气的“行走文学”的作者也很难达到。《大漠祭》“跋”中说:“此书几易其稿,草字百万,拉拉杂杂,写了十二年。其中甘苦,一言难尽。动笔时,我才二十五岁,完稿时已近四旬。但我终于舒了口气,觉得总算偿还了一笔宿债。今生,即使不再写啥,也死能瞑目了。”当然,也不必过早地宣布这些。不过从这些话里也可以看出,作者写《大漠祭》时是真正把生命投入进去的一种写作。我个人认为,《大漠祭》是写存在写生存的,它是写大西北农村的当代生存的。它所展示的审美风貌区别于以往的乡土创作。它没有中心的大事件,也没有揪人的悬念,只有一群老实的、憨厚的、狡猾的、可爱的、可怜的西部农民,他们自然地来到这里,自然地生活在这里。他们是卑微的,同时又是高尚的;他们过着卑微的生活,同时又有非常高尚的追求;作品既是典型化的东西,又有相当的心理深度;既写了一年,又试图表达百年;既写的是一家,又写的是大家。作品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它那逼真的、灵动的、奇异的、生活化的描写,硬是靠人物和语言抓住了读者。但从深层来看,它是在原生态的外貌下,对典型化追求,并不是自然主义的东西。我以为《大漠祭》真正感动我们的,是得之于对中国农民精神品性的深刻挖掘。它承继了我国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包融着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的正视现实人生的勇气。它不回避什么,包括不回避农民负担问题和大西北的贫困现状。它的审美根据是写出了生存的真实甚至是严峻的真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起到真正激人奋进的作用。
我们不能认为《大漠祭》仅仅是在表现苦难,其实正是老顺和他的儿子们的艰韧和豁达,支撑着我们明朗的天空。沙湾这个小社会里的这群人的最根本的坚韧和奉献,和他们的生存意志,是很了不起的。这部作品以雄浑的自然生态为背景,以儿女情长及人情美、人性美为它核心的内核。我觉得,这部作品动人的力量,是超越了故事的层面,指向了一种精神的高度,指向了一种精神的空间。它的语言鲜活,有质感,既形象,又幽默,常常有对西部方言改造后的新思妙句。它对大漠及其人的生存的描绘是非常有特色的,小说的对话也很精彩,它描绘了西部包括河西走廊的风俗画,在风俗画里面给予了对农民很深刻的理解,给予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大漠祭》告诉我们,乡土文学没有完结,新的乡土文学正在涌现。当然,《大漠祭》也留下了一些话题,如它的封闭的结构问题,它的语言问题,它对农民性描写的问题,等等。但能留下话题供人们讨论,就说明作者是写出了一些生活的本质层面的东西,就具备可讨论性。
●李建军(文学博士、评论家)
雷达先生对雪漠的《大漠祭》的评价很高,有些观点我是认同的。它在许多方面是值得称道的,比如在语言上,作者有高度的文体自觉,想追求一种自己的文体风格,追求简短、灵动、轻逸、快捷、富有内在韵味的语言效果,追求诗意感和画面感,追求一种赋形于物的、抒情性的、诗画为一体的语言效果,雪漠在很大程度上是完成了这种追求,达到了这种效果;第二点,我认为,《大漠祭》里很宝贵的,在现在可能被受到嘲笑的,自八十年代先锋文学兴起以后,就被当作一种陈旧的、可笑的价值原则和精神立场,受到否定和嘲笑的一种东西,就是人民立场和苦难意识。我认为这极其重要,非常重要。我们现在的写作,多是一种封闭的、形式化的、个人化的、无价值的写作,就在于放弃了这些东西。
加缪说:“如果当代艺术家不注意历史的灾难的话,他就会感到自己在说慌,或者沉溺于无用的文字之中。确实,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在于,群众及其悲惨的境遇突然触击到当代情感上来了。现在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但我们却有忘记他们的倾向。”我们现在很多作家的写作是封闭的,对于存在、对于老百姓或者加缪讲的群众,是不了解的,而创作如果说仅仅为了表达自己那点可怜的体验,是永远不能成为伟大作家的。人民立场和苦难意识是一种很重要的精神姿态和情感倾向。别林斯基就讲他那个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他说:“人民性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文学纲领。”写小人物成为俄罗斯文学的基调。雪漠的《大漠祭》非常宝贵的一点,就是他描写了切身的、宝贵的、融入其中的、耳闻目见的底层人的生存状态。
“人民”这个词包含了人道的内含和很多宝贵的人道意识,是很神圣的概念,也很实在,绝不虚幻,更不可笑。若有人认为它被政治性地、符号性地利用了以后,变成了一个空泛的概念,我觉得是误解。所以,索尔·贝娄说:“孤立的职业作风就等于死亡。我们有许多职业写作者,根本不了解底层人生活和真实状况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老百姓,小说家就只能是一种古玩,就会感到自己正处在玻璃盒里,正沿着通向未来的某个阴郁暗淡的博物馆走廊缓缓行进,就会走到一个封闭的毫无希望的地方。”雪漠面对西部的大自然,面对西部的生活于困境中的人们,他是充满感情的。对于西部的天空、大地、沙漠、草木、鸟兽,他都那么熟悉,都跟他们建立了一种形照神交的亲和关系,让我们看到了普里什文对俄罗斯大地熟悉的那种程度,那怕是一只麻雀,那怕是一条蛇,他都会带着一种非常亲切的,非常熟悉的眼光和态度去观照它,去描述它。
雪漠对沙漠的那种景象万千的、富于变化的景观的描写,就我现在读到的小说和见诸文字的东西,我发现没有比他写得更丰富的。雪漠试图写出西部的非常贫瘠的条件下,人们所承受的肉体折磨和内心痛苦。体现的是一种很可宝贵的人道立场和人民立场,和对苦难的密切关注的叙述态度。
下面我就谈一种悲伤和怜悯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是非常商业化的,物质倾向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追求金钱,追求享乐,追求权力,是一个很冷漠的时代,对于忧伤和悲悯这份感情越来越陌生,很麻木,我们的情感很麻木,见到许多很悲伤的情景我们都视为很正常,不会有很大的波动。雪漠的作品里体现了悲悯的东西,也是极其宝贵的。还有许多优点,雷达老师已经谈得很充分了。
●雷抒雁(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著名诗人)
雪漠的小说是从真实的生活里头来的,而不是编造,作家确实把自己的情感和血肉投了进去,这是读了小说使人影响很深的主要原因。有些人物写得非常好,表现了西部农民的一种生存智慧,这是他们能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理由。雪漠是个宁静的作家,也是个智慧的作家,他是在沉静地、而不是浮燥地写这部作品。我对好作品的评价有几个方面的要求:人物、故事、文学诗意、精神内涵、风俗画、风景画,雪漠在这几个方面都有独到之处,感受力比较强,只在精神内涵方面尚需要加强。
●丁临一(武警总部电视艺术中心副主任、作家)
《大漠祭》是一部沉甸甸的小说,它关注了我们应该关注的底层老百姓,非常真实。它的长处有三个方面:首先它是一部撼人心魄的西部生存状态小说;二是它对西部风情的描写很迷人;三是作者运用文学语言的能力和才华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毛病是它缺乏申视,缺乏追问。
●白描(鲁迅文学院副院长、作家)
雪漠和《大漠祭》的出现,起码在以下几个方面显示出它的意义:
一、雪漠和《大漠祭》所表现出的与别的作家,别的作品迥然有别的切入生活的视角、艺术追求倾向和文本上的叙述特征,显示了现实主义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雪漠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和写作背景下保持着一份清醒,怀抱着一种坚定的信念。他用传统的写实之笔,不投机,不讨巧,不卖弄,不随流,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写他看到的世界和感受的人生,写他熟悉的大地,写与他血脉相通的人物,在朴实中显示出执着的自信,在沉静中饱含滚烫的激情。
二、一个作家的精神生态系统对其创作有着根本性的影响,培育、丰富、净化、平衡作家自身精神生态系统至关重要。雪漠出身农家,根植和成长于苦焦的黄土地,生活并工作在最普通的劳动群众之中,他本人和他的创作,都带有生活赐予他的深深的烙印,比如:对劳动者怀有深深的爱和同情,对生存有着非同一般的体悟,爱憎分明,悲天悯人,本分朴实,执着坚韧,这一切构成他思想、情感、道德、价值判断系统的基本色调,在精神生态系统里显示出一种接近原生态的近乎纯净的本色。如果缺乏坚实的生活基础、深厚的感情基础、牢固的道德基础,很难设想作为作家的雪漠会有什么作为。当然,对于有着深深的农家烙印的雪漠来说,还涉及到如何构建生活理念,如何把握历史时代观,如何审视价值取向,如何拓宽观察世界的视野等问题。
●柳建伟(作家、小说《突出重围》作者)
读完《大漠祭》,我很激动。现在流行小说让人感动的东西太少了,同时,能感动我这样一个职业阅读者,也是衡量一部作品情感浓度的标尺。《大漠祭》从三个方面感动了我,一是它提供了西部农村原生态形状,活化石般质地的生存画面;二是它展示了一群极富雕塑感的人物群像;三是它演示了西北农村向现代社会演变的艰难过程。
●许春樵(安徽省文学院副院长、作家)
《大漠祭》给我们带来了新的东西,主要是叙事和语言。这是最明显的感受,它的叙事非常有特点:一是它以西北方言为它的叙事基础;同时,融入作者很封闭很孤独的发自内心的个人体验,很有质感和造型感,画面感非强。雪漠的语言本身就包含了许多内涵,很有张力,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就和价值;第二点,《大漠祭》写了食色、生存问题、精神的挣扎、欲望本能与伦理道德及现实的冲突问题。如何处理这些问题,表明着一个作家的思想和立场,区决于作家的思想深度。《大漠祭》处理把握得比较好,既写出了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立场,既肯定了人的欲望和本能,又写出了欲望本能与传统道德伦理冲突之后的忏悔意识,赎罪心理。
●徐坤(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作家)
我在读完雪漠的《大漠祭》后,正好《中华读书报》的记者要做个年终的专访,他问这一年你读了哪些书?认为哪些书是可以存入到记忆当中的?我就推荐张洁的《无字》,另外我认为有力的就是雪漠的《大漠祭》。读完《大漠祭》后,我陷入沉思:作者写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我发现,他在写中国儒家的生存哲学,宠辱不乱,处变不惊。它和余华的《活着》、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异曲同工的。无论在多么困苦的条件下,中国人都会想办法向前走。《大漠祭》里没有大波大折,没有矛盾冲突,但十分有张力。我认为,它是雪漠历经十二年、呕心沥血完成的一部优秀作品。
(张文根据录音整理,刊于《飞天》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