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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一部未引起重视的好小说

2011-06-11 10:22 来源:《文艺争鸣》 作者:雷达 浏览:64911361

雷达(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原主任)

首先,我对复旦大学这次举办雪漠《白虎关》研讨会既略感意外,又表示敬佩,同时对邀请我表示感谢。西部作家要想引起关注,难度可能更大一些。我说过,像甘青宁新一带的作家,要想引起全国注意,比其它地方,比如处于文化中心的作家,须多花费好几倍努力。就像高考一样,相同的分数,在北京你就能考上,在河北就可能考不上,因为机率少。陈思和先生一直关心西部作家的成长,主编《上海文学》时,曾力推过甘肃八骏,雪漠是其中之一。《白虎关》出版二年了,基本没引起什么反响,但此书的精神境界无疑是卓特的。没想到被复旦大学注意到了,难能可贵。
  《白虎关》出版后,我有感于当时整个文坛的反应较寂寞,在我的博客《08年我最看好的几部书》中提到了它。我这样写的:在去年所有排行榜和评奖中,都没有《白虎关》这部小说的踪影,但我仍然认为它是2008年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作者自己的《大漠祭》高出了不少。这是一部细节饱满、体验真切、结构致密,并能触及生死、永恒、人与自然等根本问题,闪烁着人性良知与尊严的辉光的小说,一部能让浮躁的心静下来的小说。
  尽管我认为《白虎关》是好作品,但要说清楚它究竟好在哪里并非易事。因为它是一部容易产生歧义和误解的作品。作为现实主义作品,《白虎关》仍然是以老顺一家展开故事的。雪漠的作品大都是写老顺一家——大漠戈壁深处的一家人。老顺这一家人及其村人都是非常普通的小人物,但是雪漠认为他是在写一个时代,因为这家人及其村人有着非常典型的意义。但《白虎关》和《大漠祭》比起来又有很大不同。虽然也写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悲哀,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之艰辛呀、西部人的坚韧呀之类,我要强调一点,它是一部精神性内涵比较丰厚的小说。它比《大漠祭》进了一层,不只是写法上的问题,主要是对人的信仰、对人的精神、对人活着的意义有较深入的思索。我们现在的小说,写外在动作的比较多,故事编得很好的也很多,但能深入到人的精神深层的好小说非常少。

    我们常说,只要人类的情感、良知、理想不灭,文学就不会灭亡。但是文学要不消亡,就得出色地表达人的良知,人的情感,要表达人的精神困境及其不倦追求。怎么表达呢,有无足够能力,我觉得雪漠的作品给了我这方面的启发。《白虎关》在精神性内涵方面的挖掘是比较深的。雪漠的心比较宁静,他能思考很多精神层面的东西。他塑造的人物兰兰、莹儿、猛子都是农村里最卑微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内心中想的问题,对活着意义的追问,却很不简单,饱含哲理。所以,进入《白虎关》我们会发现,它是直指人心的。其中主要写灵魂的救赎、精神的重生,这也是与《大漠祭》不尽相同的地方。其次,才是作者自己讲的,要把农牧文化最后的一抹晚霞定格下来。这也是小说的一部分内容,但我感觉前一部分内容更重,后一部分就是农业文明的今天,比如开矿呀、淘金子呀、挖盐呀……。雪漠说:我的写作目的很简单,概而言之就是两点:一是当这个世界日渐陷入狭小、贪婪、仇恨、热恼时,我希望我们的文学能带来清凉。他写作的另一个理由,就是想将这个即将消失的时代定格下来,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题记当一个时代随风而逝的时候,抢回了几撮灵魂的碎屑的原因所在。可以说《白虎关》是双主题,但前一个主题更重要。

    我觉得这部书渗透了一种浓厚的宗教精神,就是着重写人的信仰和自律的重要。如果说它比当代的一些长篇小说高了一格,就高在这儿。必须指出一点,宗教精神与宗教本身还不一样,这也是雪漠常说的,他是信仰者,而不是教徒。如果是教徒就比较麻烦了,陷入某一种教义而不能自拔就更复杂了。这部小说讲的是人要有信仰,人要有精神,有依靠,渗透着宗教意识和宗教精神。雪漠本人一直在研究藏传佛教。他已出版了两部宗教学术著作:一部是《我的灵魂依怙》,一部是《大手印实修心髓》。《白虎关》的背景与《大漠祭》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有宗教精神,主要人物都有一种精神救赎、自我解脱、浴火重生,重铸信仰的生命线索。比如猛子本来是一个硬汉,是一个贫农,这样的人物的现在时很难写,但我觉得他写得非常好。猛子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写出了一个心路历程,再比如兰兰这个人物,她和莹儿是换亲的关系,是一对苦姐妹,贫穷的牺牲品,她在经受了丧女、丈夫毒打等等不堪的遭遇后,因找不到精神的出路非常痛苦,几欲寻死。后来,她信仰了金刚亥母,进行自我完善,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最后这个人物达到了既不悲,也不喜,比较超脱,甚至比莹儿更镇定的地步,才能在沙漠里救起莹儿。兰兰在把小爱升华成了一种大的慈爱,仁爱。

    我对宗教研究不多,但我觉得今天要构建和谐社会,我们要包容多种文化,更不能简单化地排除宗教精神。比如像《圣经》里就有很多好东西,也不是不能借鉴。只要它讲的是爱就是好的,如果只讲恨、斗,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就不好了。爱包括了人性中精神上的很多精华。对那些积极的东西,我们可以汲取营养,比如佛教强调的善、行善等。这种东西不见得不好。有一个佛教徒能坚持行善也是很难得的,国家也允许宗教信仰自由。所以,从兰兰最后皈依金刚亥母、降服了心魔、充满了爱和仁义、并发愿行善上,可以看出雪漠对这些问题思考得比较多。他在后记中写到:这个时代,是一个众神缺席的时代,教徒们仍在顶礼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却不见了。文学亦然。文学的诸种形态仍然存在,但文学精神却不见了。一种徒有形体而乏精神的僵死,是不能在这个世上永存的。换句话说,时下的一些小说,已经丧失了存在的理由。所以,欲继续存在下去的小说,必须找到那已经迷失的精神。我们也经常看到很多人在拜佛呀,把佛像做得很大,顶礼膜拜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膜拜的不见了。现在我们的文学外形都有,煌煌大著也不少,但是文学精神没了。雪漠就是想找回这种精神,这一点很值得肯定——找回失去的那种精神。

    雪漠想定格农业文明的消亡。我注意到他写了不少故乡凉州的生活变化。雪漠想重新发扬地域文化的魅力、发扬凉州文化,这一点在小说中表现得也很突出。今天是一个克隆的时代,是一个复制的时代,甚至是一切都在造假的时代。我有一个观念,认为,我们今天的生活本身就是雷同化的,我们的文学也会受到这种模式化生活的制约,作家的原创力极为匮乏。因此,作家要想走向世界,要想写出个性,就要重新挖掘地域文化和本土文化里尚未开发的东西。我们整个中外文学史都证明了作品之所以引起注意、之所以流传在文学史上都与浓郁的地域文化有很大关系的。小说的最后,莹儿临死时留了一封信,写得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大段抒情,像郭沫若在《女神》里的大声疾呼,我有这样的感觉,它不像莹儿说的话。后面有很多浪漫的追溯,我觉得是允许的,小说写到这样的程度,唱歌跳舞呀都可以。但我有一点不同看法,我认为莹儿这个人物不应该让她死。莹儿非常美,传统农业文明的美汇集在她的身上,雪漠可能要用她来象征传统农业文明的消亡,要给它唱一个挽歌。可是,她的所爱灵官虽不知所往,却还活着,莹儿发誓要为她活着的,且越来越理智,怎能突然让她死?

    总而言之,尽管小有瑕疵,《白虎关》仍是近年来最好的小说之一。它的精神内涵深,其中写到的人的存在、人活着的意义等这些东西,正是我们今天物质高度发达下人心最匮乏的。说严重些,我们正处在一个精神危机的年代,文学如果还要活着,就得触及人的根本存在的问题。不能触及人的存在的文学只能是消遣品。另一个问题是怎么看待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曾被认为就是写实,模拟,再现,按生活的本来面目再现生活。这是浅表的。但现实主义也不一定就是玩些形式花样,搞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西,人变虫子呀,人长翅膀呀之类,那也不见得就是深刻的现实主义。事实上,现实主义文学表现的应该是比表象真实更加深邃的精神真实,现实主义仍需要发展,变化。今天来的人很多,各有各的看法,我抛砖引玉,先说这些。谢谢!

                             (在复旦大学《白虎关》研讨会上的发言摘要)

                ——发表《文艺争鸣》—2010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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