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现代性——论雪漠小说(四)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四、结语:宗教经验的必要性
总之,雪漠以他西部生活的艰难困苦作底,以他对佛教世界的感悟为引导,以他自撰的“宿命通”(灵知)为装置,他的小说跨进一个异质性的世界。这个世界并非玄幻的异托邦,而是就在这个世界,就和西部的生活相连,就和我们心灵相通。雪漠的写作一方面有极为平实的生活经验,另一方面却也多有玄奥神秘的各种说辞,相较于内地小说,雪漠的写作可谓是严重越界,他不是接受了来自西方的激进实验的怂恿;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灵修的感悟,并且完全融合进他的文字。他对文字有虔敬之心,他想让它们通灵,他的文字或许就处在“宿命通”的境界。毋庸讳言,雪漠的小说多有反常的和极端的描写,他的《西夏咒》和《野狐岭》就随处可见。雪漠对肉体的伤痛、对心灵的破碎、对人类的绝境、对人鬼神的混淆、对命运的无常等等,都形成了一整套的表述,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令人震惊。
雪漠也是在神性关怀名下来写作,故而他的写作经常会有反常和越界冒犯。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雪漠这样有宗教修炼的作家屈指可数,雪漠坚持灵修几十年,不只是他的宣讲的“大手印”,其他的宗教他也有研究 。他出版的《大手印实修心髓》是一本颇有影响的书。尽管他表示他对宗教还保持着某种警醒,但他确实有相当执著而深厚的宗教情怀。
早些年,雪漠在《白虎关》的后记中曾经表述过他“一直进行在‘朝圣’途中”,他“在向往一种精神并净化自己,这也许是真正的朝圣”。他说,“我生命中汹涌的激情就源自那里” 。后来他在又在《西夏咒》的后记里再次强调过,可见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精神追求的表达。雪漠关于宗教态度的表述,并非只是口头表述,他的作品文本中也大量写到宗教生活,在《西夏咒》中,关于雪羽儿和她妈妈的故事实际上是宗教故事,琼、阿甲和吴和尚代表宗教生活同样写得相当充分,以阿甲的角度叙述的《诅咒实录》则带有密宗与魔幻结合的意味。《西夏咒》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就是把宗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把宗教传说、地域秘闻与拉美的魔幻结合的手法,故而它的艺术表现十分另类。这里面,宗教意识是它叙事的底蕴,也是它能走得很远,能够僭越的内在动力。
雪漠在宗教方面所投入的关注,并非只是一种专业爱好,而是来自他的生存现实,更具体地说,是他对死亡经验的感悟。雪漠在《狼祸》的“序”里写到他生在西部农村,那里的生活“是能感受死亡”,“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声、发丧的唢呐声、号哭者便会自个儿来找你;老见花圈孝衣在漠风中飘,老听到死亡的信息……”。当然最让雪漠内心触动的是他弟弟的死亡:“弟弟的死,很大程度上修正了我的人生观,并改善了我的生存质量。掩埋了弟弟不久,我的卧室里就多了个死人头骨,以充当警枕。它时时向我叫喊‘死亡!死亡!’……”
个人直接经验在文学写作中可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不管我们如何强调文学的虚构能力和天分才华,直接经验给予的那种与生命融合一体的创作源泉,将是文学作品内在精神的底蕴。宗教肯定是一种最为内在深邃的思想情感,而这一点正是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最为缺乏的。尽管这些年佛与道在文学作品偶有表现,但总体上还是十分薄弱。我们也并非说宗教经验必不可少,但对于一种文学来说,太缺乏宗教情怀肯定是一个缺憾。中国作家最热衷于说道俄罗斯作家如何有思想,俄罗斯文学如何情怀博大,但恰恰忽略了一点,俄罗斯文学的那种宗教精神是我们从未认真对待的。列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几乎所有的俄罗斯作家,宗教情绪构成了他们写作的根本底蕴。到了苏联时代,旧俄罗斯文学的宗教情绪也被作为消极思想扫荡一空,而中国现代文学左翼传统基本上是承继了前苏联的激进革命思想。当这一激进传统面临调整后,中国文学实际上出现了思想空缺,用什么填补呢?哲学没有现成的,宗教本来就荒疏,这是中国文学要建立起自己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内在性的困难所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启蒙人文理念是一个重要方面,如何使之获得更为深刻的思想性,可能需要一定的宗教情怀作底蕴。雪漠总算是做出他的一些努力,他的探索固然还多有可商榷之处,但他能够沉浸于他书写的那种生命状态中,在于他拥有宗教情怀并有勇气越界,有那种神灵附体般的书写,才有对那种抵达精神超越性状态的书写。雪漠的写作经验也确实让人感悟甚多,汉语小说在今天还有雪漠这样的执著的作家,他是一个有着灵修经验的作家,佛教讲究不执,当年他对文学是那么的执著,或许灵修之后,他会放下不少,但对于文学雪漠始终不渝,坚持执著——他的文学与他的宗教汇通一体。汉语文学今天要超越旧有套路显得何其困难!要走出自己的当代道路又需要何等的执著!这是雪漠作为一个作家的境遇(想想谁能多年来在卧室放着死人头骨呢?),也折射出中国文学另辟蹊径的当代境遇。
2017年7月16日改定
——《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1期总第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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