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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一个真实的神话

2013-04-17 07:22 来源:《榆林学院学报》 作者:卢洪涛 浏览:61339071

 

西部:一个真实的神话

——《猎原》启示录

《榆林学院学报》20131月第23卷第1

卢洪涛

摘要:神话是人文历史的缔造品,而雪漠对“西部人文历史神话”的抒写则正是站在真实的人性高度。因此,它的启示意义便超越了以象征和寓言为基本特点的神话,而居于心灵的形而上层面。

雪漠是一位实实在在的扎根于中国西部,以书写西部人民生活苦与乐为己任的作家。中国的西部拥有神奇浪漫的传说故事,拥有世人垂青的沙漠戈壁,拥有悠扬遥远的梦幻驼铃,拥有人世间最为淳朴洁净的人情世态,拥有人类最为豪爽和干散的性格修为……这就是西部——一个真实的神话。

如果说西部是现世的存在,那么雪漠则是存在的载体。他不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西部人,更是纪录斯,超越斯的名作家。作家的笔负载着人类灵魂的最高追求,作家的笔牵引着数以万计的人的生命期望。他们不是万灵的创造者,而是实在的存在体,在他动手写作时,他首先要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创作是为了给人看!早在古罗马时代,著名文艺评论家贺拉斯就说过:“诗人的愿望是给人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高尔基也说过:“文学是人学。”因此,不论是纪实还是虚构,不论是对现实的生吞活剥,还是充分拓展想象的翅膀,它们的唯一目的依然是为了人。作品的主人公是人,作品的评判者是人,作品的最终目的也是对世人生存状态、现世哀愁、过去未来的努力发掘和展示。也许,有人会说,科幻作品不一定以现实人为中心,描写动物和花草树木、描写幽灵世界不一定就有人的存在,但是孰不知:首先,作品是作家的辛勤劳作的结果;其次,作品的载体是人的语言;第三,叙事手法多为拟人的夸张,或者人语的铺叙。因此,它的唯一不变的属性就是人性。而雪漠就是一位——真正的立足于现实人性写作的作家。

《大漠祭》、《狼祸》、《猎原》等是雪漠真实人性创作的代表作品。在他的作品里尽情展现了:“西部风景的粗砺与苍茫,西部文化的源远流长,西部生活的原始与纯朴以及这一切所造成的特有的西部性格、西部情感和它们的表达方式,都意味着中国文学还有着广阔而丰富的资源有待开发。”(“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的“雪漠评语”)雪漠的西部从根本上说是人居的西部,荒凉、贫穷和落后是可以改变的,而人居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则是永久的存在,它不会因人迹的流徙而改变,它只会因人史的向前而被现实的艺术家书写上厚重的一笔又一笔。“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艺术家,应善于把对世界的独立的实际存在的特殊感觉带到自己的作品里。”雪漠就是通过独立人性思考而书写西部的作家,正因为他拥有人类赋予作家的权利和自由与对西部实际存在的独特感受,才能写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真实的西部人文神话”。

一部优秀的人文作品,它首先要反映现世人生存状态中存在的问题。《猎原》作为一部“真实的西部人文神话”。它具有不可否认的寓言性特征。它是二十世纪西部的一部真实的人文历史神话启示录。这首先体现在对西部贫穷落后和愚昧保守的人性中潜藏的惰性思维的揭示。

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国的历史已经翻开了改革开放这富丽堂皇的一页的时候,中国的西部在世人的眼里依然是一处蛮荒之地,一部神秘的原始史诗。因为它是大众的评语,所以它有绝对的权威性。不可否认,西部的落后和贫穷与西部人的愚昧保守的惰性性格思维是分不开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西部人对迷信的盲目崇拜和对大自然的茫然掠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部历史是一部混沌史,时代的大发展是和社会同步的,但是不为人知的“神秘“现象则是雪漠的着落点。这部作品的原点就是“西部的神秘”,而神秘的表现则是愚昧和落后。牧人苦守着祖宗的遗训生活在一片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土地上,羊群由一只两只到百只千只的繁衍是普通牧民们普遍的富世思想。黑羔子的祖上通过牺牲一辈辈的青春和生命把羊群由数只壮大到数百只,因此他们家成了显赫的牧人家庭。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对大自然毫无节制的掠夺。蒙人“黄毛”道尔吉是一个有名的猎人,他通过掠夺土地和猎杀“土地爷的狗”而发家致富。然而自己的女儿却不能生养,因此不得不去“金刚亥母洞”拜佛求子,做新时代迷信的使徒。当东部人在宣传“试管婴儿”的先进科学技术时,西部的甘肃人却死抱佛脚,大拜观音。土地沙漠化日益严重,降雨系数普遍降低,几乎到了年降雨量为0的程度,“打猎英雄”张五的家乡却在大搞祈雨迷信。张五掠夺土地的精灵一辈子,到死舍不得杀了唯一的一头小猪自食,但是死后的“杂烩”却既有粉条又有豆腐,猪肉片也不在少数,其唯一的目的仅仅是活的利利索索,死的干干净净。

第二,狭义的“人性私”概念和保守的生存之道。当大漠的牲口由于人为的狼祸而集中到猪肚井的时候,牧人们只知为了争夺仅有的一点水源而相互争斗,却不知怎样才能获得更大的水源。“炭毛子”、“小豁子”等人自私自利的表现,沟南沟北狭义的地区争斗。牧人们大都拥有一颗本质善良的心,但是他们(普遍人类)因为生存而斗争,即使亲人朋友也不放过,这种无意识的人性践踏究竟是历史的错误还是人类的无知。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大道理谁都懂,但是人也得生存。”从根本上说依然是愚昧意识的存在、人文精神的欠缺。

雪漠的这部力作并不仅仅在冗说人性的缺失,它更多的在于通过“老猎人孟八爷的脚印,把目光投向大西北那一片古劲苍茫、雄浑壮阔的土地,感受一下白草黄羊、风沙蔽日的生存环境,体味一番大西北人坚韧的生活情态,听一段那粗狂缠绵、欲生欲死的荡气歌吟……”(写在小说前面的话)抒写西北人淳朴质洁的性格特征、豪爽的命运生死观、敢爱敢恨的情感态度。他们不因钱财而出卖良心,不为欲望而出卖人性,不因生死而消磨友谊,不为邪恶而恐惧,不因生存之困境而堕落的现世人性。他们,不只是历史的断章,更是人性善的崇扬。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大自然之间,他们保持着一种相互协调、相互依存的默契融合的关系。

第一,对老一代西部人顽强坚韧、富有良知的意志抒写。有批评家认为:“写社会问题、社会本质并非文学的第一要务,文学首要地是要写生动、鲜明、富有个性的人物来,如果说本质的话,本质也是由人物内在地体现出来,而不是外加到人物身上。”孟八爷既是一位神奇的猎手,又是一名保卫环境,保护生态平衡的战将。他年近花甲,人老心不老,在他的内心深处,从篇头到篇末,自始至终闪耀着人性善良、人本质洁的光环。他积极响应国家的政策,以朴素的政治观认为:上级这样做,自有它的道理。何况,从他自身的生命体验不难得出出现类似危机问题的本质:由于人类肆无忌惮的猎杀,而导致生态链的失衡。狼祸、鼠祸、羊祸等物种生存的威胁的制造者,从根本上说,依然是人。他不但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他更是一位拥有朴素哲学世界观的哲人。他懂得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的相互关涉性和矛盾性。老顺爹从父辈们因鸦片而身死人亡的实例中得出教训:鸦片、海洛因、白面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都是戕害人命的毒物。“疤鸡”们的票子对他有现实的诱惑力,但是能够以理性的睿智眼光抵制住欲望的奢求而求其次——人的善良本质,做人要对得起“良心”二字。西部人的善意和良知不断的为新时期的社会、政治、经济建设中存在的问题提出质疑。在这里,人类悲天悯人的终极关怀意识体现无疑。

第二,抒写了新一代西部人性的崇高真实和对生存价值的自觉追求。“我们知道,离开了‘人’这一主体,离开了表现‘人’、塑造‘人’、探索‘人’这一艺术目标,文学将不成其为文学。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演变的历史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人类探索、解剖、认识‘人’自身的历史。”雪漠通过虚构的叙事,讲述西部的神话般的人文历史,其实也是在讲述西部人存在的历史。历史不是凝固在孟八爷、老顺爹几个人的身上,而是一个不断探索与传承和发展的过程。猛子、黑羔子便是西部新一代生存者的代表,他们不但继承了老一代善良淳朴的人性观,对待事情敢爱敢恨,而且拥有时代改化的先锋意识。猛子刚毅勇敢,遇事虽然有些鲁莽,但是他所作所为都有正义力量的牵引。在对豁子女人的爱意里面不无掺杂着欲望的火种,但是当豁子女人为豁子的死而痛苦到撕心裂肺的地步的时候,他却以崇高真实的爱和“生存价值的自觉”去呵护豁子女人,去帮助弱贫无力的人。这种因真情的流露而导致的崇高,正如朗吉弩斯所说的:“这种真情如醉如狂,涌现出来,听来犹如神的声音。”这就为作品平添了一分神奇的氛围。关于“生存价值的自觉”一说,冯骥才说过:“生存价值的自觉,是当代人最清醒的意识。”神奇与清醒的二重胶合,就是人性本身存在的悖谬和矛盾的体现。黑羔子是一个因看了几本书就一心一意希望羊群死了,逃离老祖宗保守的致富思想,力图独自追求新生活的新人。他既是一个实在体又是一个极大的象征符号,如果说狼祸和书本是他想远离传统的根本动因,那么,他和拉姆之间纯洁的恋爱悲剧则是直接助长他坚定走出困境,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生命意义决心的直接动力。作者在他和猛子的身上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和理想。

第三,对善恶黏合的二重人格的几尽分析。作者没有把张五、鹞子等人刻画为简单的邪恶势力的代表,而是从生活的本真出发,既反映了他们为欲望驱使,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可恶之处;又尽笔墨描写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是残酷的生存困境逼迫他们为恶欺善。他们也是有儿有女,需要生活的人。尤其张五,“跌绊”了一辈子,但家庭的生活并不见得好过。在生命垂危的关头,他一心想要见见用一辈子结交的好朋友孟八爷,而且孟八爷也是为了友谊不计危险、不畏艰难的圆了张五的最后一梦。也许,用生命结交的朋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己。难能可贵的友情之旅并不因西部的荒凉而荒落。

最后,神奇魔幻的寓言和荒诞具象的象征艺术表现。马尔克斯因弘扬了拉美神秘荒诞的现实主义文学艺术而备受中国当代学界的关注。博尔赫斯因创造性的迷宫叙事艺术的设置,而受到当代中国作家的垂青。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对本土文化的发掘,对现实主义荒诞感的生发,对人性毫无保留的揭示和批判。雪漠的作品深受他们的影响是无可厚非的。如果说,马原、余华、格非更多的惯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技巧,那么雪漠则从更高层次上对魔幻现实主义作了解释。这首先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当理性的力量强大到个别形象难以承载的时候,小说的整体象征将演变为寓言。象征和寓言能增加文学作品的含蓄性,加大内涵容量,而获得更加广阔深厚的意蕴。同时,由于象征涵义的宽泛性和不确定性,也为作品涂抹上神秘的色彩。”雪漠在这方面的实践,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把传统的抽象的象征和寓言揉碎于东方人假想的具象的“神秘的西部现实存在”和方言土语之中,雪漠不拘囿于寓言的神秘、抽象与不确定性,从而以平朴质实的“真实”手笔再现寓言和象征于叙事文本之中。

在《猎原》中,神奇和荒诞被雪漠寓化为西部:一个真实的神话存在。在那里,疯狂的羔羊可以毫无顾忌地吸干一只狼的血,并将它的肉沫也一并消灭;在那里,硕大的老鼠能够肆无忌惮地追逐一个人的身体,而且还试图能够以食人肉充饥;在那里,忠顺的藏獒可以不惜生命的威胁竭尽全力来保护自家主子的身家性命……而这一切,却都是西部荒凉地区的现世存在,也只有真正的从心里和生理上属于西部的人用生命才能体会到这种生活的残酷寓言和荒诞象征。这和马尔克斯、缪略能够体会到南美印第安文化的精髓不无二异。

另外,话语是雪漠表述西部人格尊严和韧性的最佳利器,也是寓言神话的直接载体。话语游戏是雪漠的拿手好戏,但是雪漠却能够以最为通俗的方式做一完美的创造。平朴简洁的口语、诙谐幽默的歇后语自由搭配,从而使《猎原》从根本上倾向于“人”的语言的自觉运用。猛子、豁子、黑羔子、谝子、鹞子等富有地方风味的姓名符号既是西部人性豪爽干练的象征,也是作者呕心沥血的语言创造。听个音音儿、跟个风风儿、跟风跑死马呢,头三不知脑四等幽默风趣的土语,也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有所感受其中蕴涵的深意。跌绊、夜黑来、杂矶、夹嘴、骚胡、炒面、海子等西部特有的方言名词更是在雪漠的笔下活灵活现。尤其是孟八爷那几段凉州调子,如: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鹦哥儿没有个尾巴。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这首歌谣以一种浓烈的乡愁情绪再现了西北人悍爽淋漓的心理世界和一种旷达的悲世情怀。歌谣是人类在原始社会就用来表达心理思想的一种方式,《毛诗序》有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一文字记载特别强调原始人对歌谣的重视。后人推崇的“言志”说最早大约见于《尚书•尧典》:“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它之所以影响了几千年中国文人的精神制造,便和歌以言志,以反映人的情感世界和现实生存界的意义彼此相关甚密。而且,丰富的具有历史意义和文化底蕴的歌谣之所以能够流传万年,和它独特的风格魅力是分不开的。雪漠曾在接受《语文世界》采访时说,凉州“贤孝”是他最早的艺术熏陶,也直接影响了他。而贤孝中那种苍凉、悠远、沉重、深邃的旋律也正是他小说创作的基调之一。那么,在这部作品中穿插的凉州调子也使整部叙事作品形成了一种“浓浓的情绪”。孟八爷脱口而出的调子既是反映凉州人生活调子,也是反映西部人生活的调子;既是对凉州人文精神的一种肯定,也是对人类,尤其是民间文化的一种推崇和认可。凉州调子也因其特殊的地域文化色彩而和信天游、花儿等地方谣曲一起为西部文化的传承做了应有的贡献。

总之,《猎原》作为一部真实的人文神话叙事,它的启示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寓言和象征内外,而是在心灵之内,在心灵之外。如作者题记“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因此,它们的无限张力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探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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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卢洪涛(1954),男,汉族,陕西礼泉县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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