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夜的蚕豆声》中读懂母亲

 

从《深夜的蚕豆声》中读懂母亲

文\赖兴婷

“你读的其实不是我的心，不是人物的心，而是你自己的心。”作家雪漠在《深夜的蚕豆声》中如是写到。对于这句话，我深以为然。

 《深夜的蚕豆声》是一本少有的，让我触动很深的书。我突然发现，我从这本书中读到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我开始理解了身边的人，特别是深爱我的母亲，我读懂了她的累，她的苦，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欢笑泪水。

母亲的苦累

母亲出生在四川山区的一个江边，屋后是连绵不绝的青山，门前是汩汩流淌的沱江。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母亲排行第四。

贫瘠的土地，对应家中众多的人口，解决温饱问题成了第一要务，所以，外公外婆每日拼命劳作挣工分，只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根本无暇顾及子女的成长问题。母亲从六岁起，就包揽了大部分家务，需要煮全家人的饭，捡柴，扯猪草，喂猪，捡狗屎，爬树砍柴。母亲个子不高，才一米五多，但是肩膀很宽，这是她小时候的辛苦劳作的烙印。我的眼里常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几岁的小女娃，背着一个大背篓，吃力地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偶遇雨天路滑，就会摔得满身泥水，泪水混着雨水，齐刷刷落下。

家庭暴力伴随着母亲的童年。外公是当地有名的暴脾气，常常打老婆，打小孩。有次母亲打烂了一个碗，外公抡起巴掌狠命地扇母亲耳光，小小的女娃顿时鼻血喷涌而出，脸火辣辣地烫，还留着几个青紫色手指印。外公又去拿木棍，“我要打死你！”母亲害怕极了，她跑到江边的一个芦苇丛里藏了起来。傍晚，天渐渐黑了下来，刺骨的江风席卷冰凉的江水，打到皮肤上生疼，夜的恐惧笼罩了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但她不敢回家，对她来说，更大的恐惧是人，是自己的父亲！她怕被打死，难道自己连一个碗都不如吗？许多年里，外公一直是母亲生命中的噩梦。

长大后的母亲，也开始了憧憬爱情。西部女人大多有一种爱情信仰，爱情是她们生命中的浓浓诗意，是对抗艰苦环境的心灵寄托，是改变命运的无限遐想。正如书中写的那样“她们为爱燃烧自己，为爱奉献生命，因为有爱，她们无比强大。”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甚至是残忍的。当母亲爱上一个和她同年同月出生的高大帅气的男孩子时，外公坚决地反对，理由只有一个：男方在深山区，条件不好！为此，母亲哭过闹过，外公把她锁在屋里，不让他们见面。绝望之际的母亲只好上吊，真是“刀子拿来头割下”“血身子陪着你睡咧”。在以前的西部，为了爱情而殉情的女人不在少数，当爱情破灭后，她们心中的诗意就泯灭了一份，那一份鲜活的女儿心，会随着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日益坚硬。

后来母亲就嫁给了父亲，外公仍旧不同意，但母亲纯碎为了逃离那种桎梏，她只想远走高飞，离开那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在《深夜的蚕豆声》中，改改妈的故事，读起来令人心痛。改改妈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男人身上，当同村的“马帮子”欺负她时，她指望的老公却对她无动于衷，并且露出很厌恶的表情，离她而去。改改妈终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于是就选择了喝农药自杀。“西部男人最主要的信仰，是土地信仰，而西部女人，最主要的信仰，则是男人。”“改改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她生活在西部农村那样的大环境里，她从小就接受那种教育，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自己。”

是的，在过去，很多西部农村的女人一开始就失去了自己。女人把男人当成自己的“命”，而男人仅仅把女人当做自己的“运”。当一个女人嫁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遇人不淑的时候，常会哭诉“老天呀！我的命可真苦啊！”而男人娶到一个不合心意的女人也会咒骂“老天爷，日你妈！老子运气不好，娶到一个败家娘们儿！”

西部男人是复杂的，但他们大部分不会懂得自家女人的心。我自小痛恨打老婆的男人，也许是西方的女权主义者影响了我，也许是波伏娃的《第二性》已深入我心，更也许，那只是幼小的我残存的一种深深的心灵创伤，我并不认为打老婆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我的祖祖辈辈都是那么过来的，但我鄙视打老婆的男人。

父母经常吵架，打架，常常打得头破血流，那早已成为我幼年时一种抹不去的伤了。正是在一次次的打骂、冷漠中，夫妻的情分就逐渐淡了远了。

有一次，母亲病了，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我恰好从学校回家取东西，发现母亲还没吃饭。原来，她和父亲又吵架了，父亲发脾气把米撒了一地，气冲冲出门了。我去请了医生来家里给母亲打针，又熬了粥。我给母亲端到床上，小心翼翼凉冷，一勺一勺喂她。忽然，母亲吧嗒吧嗒流下豆大的泪珠，她说，这辈子从小到大，从来没人给她端过饭，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包括我父亲生了十几年的病，都是她照顾，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竟然也会被人照顾。那一刻，我发现，母亲像一个生病的小孩，她渴望关爱。

还有一次，在一个深秋的傍晚，为了灌溉田地，母亲和邻村的一个女人抢水，起了争执。对方将母亲打翻在地，然后摁入水中。呛鼻的水，和着污泥，立即涌向了母亲的眼睛，耳朵，鼻孔，所有毛孔都在窒息中挣扎。对方用锄头一遍一遍把她摁倒在水里，母亲呼吸困难，只听见咕噜咕噜的水声，强行灌入两边耳朵，耳膜开始了嘶鸣和剧痛。这时，她多么希望父亲来帮她一把啊！仅仅是把她从水里拉起来也行啊！可是，父亲没有出手，他就站在三米以外的地方，看着母亲在水中痛苦的挣扎。按他后来的说法“两个娘们儿打架，一个爷们儿掺和啥？不怕给人笑话？”但母亲的心碎得一片一片的，她对自家男人的“指望”也彻底碎了。后来她的耳朵因为浸水过久，又混了污泥，导致了中耳炎，一直到现在都没治愈，于是愈加埋怨起父亲来。

母亲，就在一天天中，磨灭了对男人的所有信仰。

母亲的盼头

在《深夜的蚕豆声》中写道，“打碎了男人信仰的女人，就会将所有的信仰转移到孩子身上，这时，女人就将生命献给了孩子。”书中不管人类还是动物，母爱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孩子就是它们的信仰，是它们不能割舍的存在”， 母狼灰儿的故事一遍遍在心中回荡着。

而现实生活中，母亲的盼头，就是我。

由于计划生育的关系，我是独生子女，母亲在我身上倾注了她所有的爱与希望。“西部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她们会放弃个体的所有享受，为老公和孩子奉献生命。”母亲总是无微不至照顾我的起居生活，不让我做任何一点家务，生活再困难，也想想办法供我读书。常常为了交学费，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借钱。她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走出土地，改变命运。

左邻右舍都说，在我们村儿，母亲是最宠爱孩子的，没有之一。

可惜，年少的我曾经却陷入了迷茫和困惑，我一遍又一遍追问生命的意义，当我找不到这意义时，曾企图自杀过。是母亲，她又一次救了我。她撕心裂肺地哭，她唯一的梦想就是希望我健康、快乐地活着，别无所求。就算我不想读书，她也不勉强我。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扼杀母亲的“盼头”，我重新振作起来，开始了发奋学习，只因我不想再让一个早已满身伤痕的女人，再添上致命的一击。母亲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的，只要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可以重来。

后来我也有了女儿，母亲又开始照顾我的女儿。每天她都在忙碌，买菜、做饭、做家务、换尿布，为奶粉，给孩子洗澡……从来没有停歇过一刻，“生命不息，劳作不止”。她总是剥好核桃、水果，放在我面前，然后“责备”我——“你呀！总是不记得吃东西！”她每天早起送我的女儿去上学，下午做好吃的，去接她放学。

母亲常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功劳是把你和你的孩子养大”，是的，孩子就是她的全部。孩子，就是她的牵挂，她的盼头，她活着的意义。

理解母亲

母亲为我付出了很多，我却常常不领情，有时候还会冲她发脾气。

母亲也有她自己的习气。正如书中的“牛二”一样，她总是“做事不顾后果，不顾一切地发泄情绪”。

有一次，我女儿便秘，痛得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屁股痛得流血了！”我正想安慰她，告诉她应该多吃蔬菜水果，话还没说出口，“啪！”一巴掌，母亲就扇在女儿屁股上，“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吃蔬菜！”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妈，小孩已经够难受了，你打她干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打我的情形，顿时委屈得哭了。五岁的时候，有次我贪玩，和两个小伙伴去了沼气池，结果我一失足掉下去了，两个小伙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拖出来，保住了小命。后来，看着满身大粪的我，妈气不打一处来，狠命地抽了我一顿。也许，她已经忘记了外公对她的毒打，也许她把对外公的仇恨发泄到了我身上，也许是她太担心太害怕失去我，当时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小朋友们不要救我出来。

所以，看到母亲打我女儿的时候，我又想起这件事，于是，我怒火中烧，就吼了母亲。我多么想她能改变自己教育的方式方法。一直以来，母亲都有着令人惊异的“坏情绪”，正如书中写道“坏情绪就像是命运，会始终缠绕着她，她怎么躲都躲不过”，这么多年，不管生活如何变迁，母亲的“坏情绪”从来不曾变迁。

母亲控制不了情绪，会不断地抱怨生活“他们心里积攒了太多垃圾，他们随时随地都想宣泄”， 看不惯别人，看不惯世界，总是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与自己敌对的。“人不愿放下过去，不愿放下屈辱，不愿放下计较，就是不愿放过自己。”

可母亲不愿改变，不是不愿，是她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就算有错，也是这个世界的错，她绝对没有错！

后来，在一次次的反省中，我明白了，我看不惯母亲的“看不惯”，我在埋怨怨母亲的“埋怨”，母亲的言行里其实是一面镜子，反射的是我自己的狭隘与无知。我总是怨母亲不能宽容地对待别人，我何尝都很“宽容”地对待母亲呢？母亲对我和我女儿的“打骂”，都是出于关心与担忧，那是她“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

母亲对世界的埋怨背后，是深深的受伤与无助，是自动的防御机制，她缺乏的，其实是爱。

在这里，我多想说一句，“母亲，对不起……”

我伤了母亲的心，但母亲每次都原谅了我，即使她悄悄抹眼泪，也从不和我计较。我想起了书中小狐狸拒绝已被剥皮母的狐狸的情景，也想起了瘸拐大如何对待母亲的故事，“孩子是母亲心上的一块肉，孩子可以对母亲不好，但母亲总是深爱孩子，她们可以容忍孩子的一切，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快乐，她们就会感到安心，这就是母亲的牵挂。”

是的，母亲总会无休止地原谅孩子。“你会消解自己心灵的创痛，把最美，最轻松的笑容留给孩子。你了解一个母亲的心。你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面临生命危险，你也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是母亲。”

因为，你是母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强悍、泼辣、暴躁的母亲，像辣椒一样，虽有时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蛮不讲理，但是满身的鲜红，都是她滴血的心，她的爱——满满的爱，热气腾腾、滚烫的火辣辣的爱。

《深夜的蚕豆声》，这本书这使我更加宽容、理解，善待别人，也更珍惜身边的一切。

这一次，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和娱乐，而是成为我探索自己人生和心灵一段旅程。

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学作品，能给人的生活带来一种积极意义，而且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呈现，它能改变我们的生活态度和行为。这也许就是雪漠老师强调的“语出真心，打人便疼”。这一次，除了疼，还有无尽的感动、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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