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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长江源

2014-08-28 08:05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杨宣强 浏览:49685159
内容提要:我多么希望这些年轻而“面目全非”的战士们能在未来人生的牌局上,继续保持不败,做一个真正的胜利者,永远成为生活的强手。

夜宿长江源

\杨宣强

我是早上从格尔木出发的,其时天阴郁着一张难看的脸,不远处的昆仑山若隐若现,山脊上的雪散发着一种寒光。丰田皮卡车一出高原小城,就如同一匹鞍拴久了的烈马重新回到草原的怀抱,人无法体味那种难得的自由和兴奋,对于马来说,草原是道路,自由是生命。车一路欢歌,向大山驶去。

远远的,一扇门户样的两个火矩造型的大石柱耸立在青藏公路的两侧,八个大字扑面而来:巍巍昆仑,万山之祖!跨过那道门槛,人立马融入了山的怀抱。山并不陡峭,在广袤的戈壁盐碱地带,一个个隆起的山包如同灰色的馒头,点点不化的残雪与褐色山岩交织纠缠在一起,无法分清山和雪,那种灰与白早已溶为了一体,彼此如胶似膝。迎接我们的第一个大山包,有着雄狮的模样,它昂着高贵的头颅,静卧在路边,注视着来时的格尔木市,那种威严与安详似乎与现世无关,它的平静,让人不忍继续前行。

在我二十年的军旅生活中,我不知这是第多少次行进在这条天路上,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知和念想。改造后的青藏公路平坦而宽阔,车行驶在上面,如同人安然地酣睡在床上,一个个甜甜的梦在山峦与河谷间演绎。

车轮随同太阳旋转。到达沱沱河时,黄昏水一样漫了过来,天际那最后一缕夕阳无力挽留住最后的炙热,悄悄滑向了山的脚下。在兵站吃过晚饭,教导员姜宏乾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宿舍。教导员去年来沱沱河兵站任职的,因接待任务重,人手紧,一直没休假。刚从老家来队探亲的妻子女儿赶到格尔木后,左等右等不见他下格,只好冒着危险来这里探望。谁知,因气候条件差,女儿姜馨阁刚到就感冒了,他很是愧疚。早上,他刚送走妻子女儿。在高原当兵,实在而具体,离山很近,离家很远;离忠诚很近,离亲人很远。他们可能有抱怨,但抱怨早融入进了单调的日子;他们可能有委屈和泪水,但委屈和泪水早被简单重复的劳作消蚀掉了。

有段时间没上线了,吃饭时就感到没有味口,现在头又有些昏沉沉的。在泵站,我与驾驶员张立珠同几位战士打了会扑克,是那种“炒地皮”,打得热火朝天,大家高兴得又是吼又是叫的。玩了会,觉得气喘不上来,可能是输后罚做“俯卧撑”的原因。独自回宿舍吃了两颗“红景天”,早早躺下,不是因为劳累和疲倦,而是因为缺氧。长年在高原,缺氧有明显的感觉,为了抵制更多的侵扰和袭击,只能消极地躺在床上,期待尽快好起来,期待尽快适应这里的气候。高原反应是伴着黑夜的厚重到来的,如同冷酷无情的杀手,从幽深之处闪现,还带着一股阴森的风,还有无边旷野上说不出名字的野兽的哀号。只一会,就好似有一双无形的铁掌摁住了我的头颅,接着有利爪样的手指紧紧扼住了咽喉,窒息使我成为一名溺水者,在无底的深渊无力地挣扎。我感到,头发竖了起来,全身毛孔眼睛一样洞开,那是对氧的渴盼,也是对生和死的张望。精力和体力明显不支,我感到自己快要死去,在静默中,我与缺氧这个死神无声对峙,无须怜悯,随时可能暴发矛盾和冲突,身体深处某种哭泣沱沱河的水一样漫上堤岸,我不停地用手揉搓太阳穴,不停地一口又一口地喝开水,水能补氧。我不知这样缺氧的开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在床上静心等待,或者是对抗,其间,我还吃下了十颗“丹参滴丸”。

人在高原,不能不本能地恐惧、颤栗,七千万年前开始的印度板块和亚洲大陆碰撞顶起的这块高地,虽然惊心动魄已归于平静,但仍携带着曾经的威严、暴虐、震惊。长江源头,没有诗情画意,也容不得人漫思暇想,黑夜更让人体会到远古而来的野蛮。我想,如果印度板块和亚洲大陆一直是浑然一体的,如果那次大陆板块的碰撞不是发生在它们之间,那么,我现在所处的地方一定是另一番情景,整个青藏高原和广大的西部地区,可能是人间天堂,可能土地肥沃,森林苍郁,河流密集,繁荣昌盛。然而,真那样的话,亚洲大陆的文明形态以至整个世界的文明形态将重新演绎。历史没有如果,我只能是一次荒唐的胡思乱想,在高原,思考也是活着的理由。

在兵站吃饭时,姜教导员给我看过一封信。那是他八岁的女儿临走的前夜写的,当时,她刚拔掉输液的针头。信中写道: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所以我和我妈准备回家了。虽然这里没有游乐场,没有玩具,虽然这里夏日如严冬,但是我还是恋恋不舍,因为这里有我亲爱的爸爸……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能磨练人的意志。我很佩服爸爸的坚强和毅力。

一个孩子纯真目光和感受总能唤醒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艰苦是艰苦之外的人不曾懂得和体会的一种生存状态。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死去可能就是这般光景。有机器的轰鸣声穿透坚硬的黑夜,在钻墙破壁后,又利剑一样有力地射进我的耳膜,那是锅炉的声音,是柴油机的声音,是发电机的声音,是兵站官兵为第二天过往汽车兵备餐的声音,是泵站官兵巡逻的声音,间或,还伴有狼寻食的脚步声,野驴啮草的吞咽声。那些声音随黑夜随风游荡,我黑色的眼睛无法透过黑夜,看清官兵们劳作的身影,他们在无人区里有的几年甚至十几年如一日,简单重复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所有的快乐欣喜和失望悲伤都在无言的岁月中流淌,每次想到他们,总会有许多的感慨。我也是从一名战士走过来的,心灵有时比眼睛更真实。简单生活会给人带来惊喜和意外的收获,也可使人一心一意地去干自己乐意干的事情,把那些简单的工作干好了是一件多么不简单的事情呀!但更多时候,简单如盐,须臾不可或缺,太多了,又不行,会很苦涩,简单事情的背后,总有许多山一样沉重的故事,总有许多的复杂让人在静默中潸然泪下。

夜,如黑洞,愈陷愈深。冷,如蛇蝎,越来越凶。我知道,一定是锅炉停了。没有暖气,高原更像高原,寒冷才是真正的寒冷。每当夜深时,锅炉会作短时间的停留,机械不可能如人一样坚持忍耐,持续长时间运转,会烧坏机件,那样,只能在冰窖里捂着了。锅炉休息,烧锅炉的兵不能休息,他还得守在锅炉旁,半小时或一小时后,重新启动。不然,所有的供暖设备都会冻报废。寒冷是无恶不作的歹徒,是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无法入眠。岁月不饶人,我想起了这话,这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切身感受出来的。想当初,怎么会睡不着觉呢,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反应呢?身体是个宠坏的孩子,越是在优越的环境中越是丢失了坚强的韧性。头疼似乎好了些,索性起身在房间踱步,以此缓解和转移不可抵挡的缺氧,窗外漆黑一片,如同一块黑布裹住了双眼。忽然有一丝微弱的光亮远远而来,是青藏公路上夜行的汽车。只一会那车好似是直接开到了天上,又远远而去。窗外有电筒光闪亮了一下又骤然熄灭了,一切都恢复了静寂,那是汽车兵在换岗。曾经熟悉的生活忽然一下陌生起来,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是汽车兵出身,那些开车的情景在记忆中如同南柯一场大梦。我记起一个听来的故事,有位汽车兵患有严重的胃病,每次犯病,都刀绞般疼痛,白天直痛得在地下打滚,夜深人静时,他为了不影响大家休息,就强忍着不吭一声。后来,在一次执行进藏运输任务中不幸牺牲,把年轻的生命永远融进了雪山冻土。清理遗物时,大家发现,在他床边的墙上,一块砖硬生生被他抠去了三分之二,那场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心灵震撼。没有人知道,在漫漫长夜中,他是怎样用瘦弱的双手驱赶掉疾病带来的苦痛的!

房间又回升了温热,又开始供暖气,屋中顿时笼罩住一种沉闷。听不见外面的风声,让人疑心这不是高原,没有风的日子实在太难得,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没有比这种说法更贴切的了。我把窗户开了条缝,想换换空气,谁知进来的不是新鲜的风,而是白净的雪。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雪了。我用手电往外扫,大地银晶一片,雪厚厚盖住大地。雪在高原从来不预先打个招呼,来时还是晴朗的天,临到半夜,说下就下开了。雪是多么奇怪的事物,永远都那么白净,晶莹剔透。

有话说:过了昆仑山,进了鬼门关;到了沱沱河,人就不想活。这话是指强烈的高原反应,是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头晕、胸闷、恶心,是那种感知自身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水源丰沛的长江源头尚且如此,其他高海拔地方不言自喻。每次见到那些年轻的脸庞嘴唇乌紫、骨节突出、皮肤皲裂的样子,心里就会涌起莫可名说的隐痛,但看到他们无比高兴的样子时,心中也无比欣慰。就在晚饭后打扑克时,战士们围了一大圈,我老是输,不是因为牌不好,而是因为看见他们赢牌后的兴奋让人不忍。我一次又一次抓一手好牌,一次又一次拆散错出,一次又一次钻桌子、做“俯卧撑”,我感受他们的欢娱,分享他们的笑容,我觉得这也是种幸福。现在想来,我多么希望这些年轻而“面目全非”的战士们能在未来人生的牌局上,继续保持不败,做一个真正的胜利者,永远成为生活的强手。他们理应受到命运的恩赐和垂青!

窗外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很沉,很轻,伴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也不知是换岗人员还是起早床做饭的饮事员。把黑暗踩在脚底,用忙碌迎接光明。人的气息传来给我以振奋,我怀疑这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已经死去?因为一点也不难受,所有的高原反应无影无踪。大地即将苏醒,此刻,我却无比疲惫。我再次躺在床上,想一些遥远而极近的事情,让丝绪野马般狂奔……

也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了说话声,还有出操的口号声。一会,又有铲雪的劳作声。新的一天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夜宿长江源,我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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