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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辰:金顶与绿瓦

2020-05-11 08:4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刘禹辰 浏览:21674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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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与绿瓦

\刘禹辰

即使我曾经去过宏伟的紫禁城,游览过风景如画的西湖。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拉姆拉措的美景是从爱尔兰到契丹任何一个地方都比不上的。按节令说应该已经入夏,但高原之上气温依旧寒冷。从山坡上,我能看见阳光从云层的间隙射出,洒在高原和明镜一般的湖面上。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泽墨司令正和烔润少将急切地交谈着,手里的纸张哗哗作响。我把视线转移到湖边的几个黑点上,热振活佛的魂魄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去寻找老友的转世。那几个黑点忽然骚动起来,同样注意到这一点的烔润已经跑向他们,而泽墨站在原地,眼神复杂。银镜般的湖面上倒影出天空的色彩

不出我所料,我被任命为东北方向的寻访队队长。在出发的前夜,泽墨司令在布达拉宫单独接见了我,他遗憾地告诉我因为拉萨混乱的政治局势以及外部环境,我们只能携小股护卫队秘密出发,但我的任务却是最危险的——我要深入马步芳和他的土匪控制的安多地区,同时还要提防青年党人和革命党人的阻挠,他们不会希望出现新的领袖来将西藏人民团结起来。在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司令对我说“去吧,僧格多吉,你一定能比我们这些老头子做得更好。”

当年和我一起离开日喀则的同僚们如今不是远逃蒙古就是关在布达拉宫的大牢里,真希望他们也能听到这句话

我们骑着马从拉萨出发,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玉树城外的结古寺,那里被马家军牢牢掌握。在穿越西藏东部的旅程中,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家乡,它的土地,它的人民。当我们沿着道路骑行时,不时会有农民和驮运着粮食的马和牦牛赶往寺院的方向,而这些农民自己却是瘦骨嶙峋。我在中原也曾见过这样的情形,但那是在一个战火连天的地方啊,我们花了这么多精力来维持地区的稳定,但藏民们还是吃不饱肚子,他们必须省下能剩下的每一粒粮食,然后交到寺院去。我摇摇头,在五彩斑斓的经幡底下盖着的,是灰暗的现实。

一路上我们尽可能地在寺院留宿,不时有几个夺多带着他们的枪加入我们,我们把行囊里的每一寸空间都装满了青稞面和牦牛肉干。我们一行人在离开西藏地界前换上了中原的服饰以免被认出,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玉树。没有人停下来哪怕是一秒钟,我们在月亮高悬时扎营,又在太阳升起前离开,抵达目标的时间早一秒,我们就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玉树地区的局势近日来不断升温,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让它惊天动地的爆炸。

我们抵达结古寺时已是深夜,此时我们的储备已经见底,大家吃过一周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后,我们围坐在收音机前。热振活佛疲惫的声音透过劣质的喇叭传出,他宣布西藏将对玉树地区和西康西部的藏族人民实行保护,并发誓不再让1921年的惨剧重演。我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大殿中仰望着萨迦派的佛像。我知道这篇声明只会让我的任务更加艰难,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它会把战争再次带到这净土之上。我的思绪是如此混乱以至于我没能发觉来人的接近,过了好一会,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位面目慈祥的僧人,他穿着红色的袈裟。我先是被吓了一跳,进而狂喜不止,脑中的烦恼一扫而空,他正是我要找的第一个人——结昌仁波切。

我和他在庭院中坐下,他先是问了我一些有关拉萨现状的问题,自从他于1932年拒绝加入热振活佛的政府并出走后他便完全与西藏断绝了联系,当他听到高层严重的党派之争后明显的叹了一口气并开始转动他的念珠。在问完了问题后他便与我聊起寻找活佛之事,在通过各种迹象的筛选后他已经能将转世灵童的人选缩小到三个,但首先我们需要去西宁的塔尔寺了解灵童的具体位置。在了解了我们行动的更多细节后,结昌又跟我说了很多他的境况,在过去的五年间他奔波在西北各处,从残暴的马家土匪手下保护藏人,并且维护这些远离拉萨的藏民的信仰,避免再发生1924年“鱼肉事件”那样的事——一群安多地区的僧侣在与西洋人会面时破了戒,塔昌相信此时造成的业报缩短了前世活佛的阳寿。

在与他的交谈中,我发现他是一个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我们聊到了中原混乱的局势,自孙传芳遇刺后,我们除却那里战乱四起后便一无所知。我曾在北京故宫里任西藏大使,面见过那个傀儡皇上,当清朝统治中国的最后一丝幻觉破灭后,我便离开了那里。塔昌从不认为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他认为革命派和保守派应该共同让西藏变得更好,国民党的理念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失败是因为别的原因。西藏大地主和下层民众的矛盾的确深重,革命党的理念能解决这个问题,宗教人士就应该只关心宗教,而不是一边念着普渡众生一边继续压榨农民……我简直不能再赞同他的话了,于是我们畅谈直到深夜

之后的旅程中,我们更加地小心翼翼,在接近终点的地方我们遭遇了一支藏人难民的队伍,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瑟瑟发抖,眼神中透露着惊恐。结昌安抚了他们,并叫夺多们留下几支枪和子弹。难民们警告我们路的前方有一个村庄刚被掠夺,但这是唯一的路。没走多远那个村庄便出现在我的眼前,肮脏的帐蓬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对于那些被强制迁移到这里的人来说,即使是饱经战乱的甘肃也比这里适合居住,土匪们打着红白相间的旗帜在废墟间耀武扬威。我们试图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支巡逻队,结昌仁波切叫住我:“僧格多吉,我知道难民们逃难的一条路线,我们向西走到一个叫柳林的小村庄,从那里只需在大漠中绕上三天便可以抵达西宁。”话音刚落,我便看见那个一直疑惑地盯着我们的军官突然策马向我们这边奔来。“快跑!”我叫到,然后用马刺踢了一下马肚子,带领着寻访队一路向西奔逃,全速前进的我们很快就甩掉了巡逻队。

绕道大漠是一个及其冒险的举动,如果我们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子里迷了路,我们很快就会饿死在这里。我们到柳林的那天,一个在追逐战中被打中的队员昏迷不醒,我们只好把他留在那里并嘱咐村民保护好他。这个村庄跟大漠中的其他藏民村庄一样,饿殍遍地,臭气熏天,死人就简单的摆在后院里,因为剩下的家人甚至没有力气去挖个浅浅的墓穴。即使结昌仁波切再怎么努力的试图维护信仰,在死亡面前,你不能指望他们还会去遵守戒律。沙漠会将死亡也笼上黄色的丝绸,人和牲畜的尸骨遍地可见,在西宁议事会吵成一团而无暇关注偏远地区的现在,我们见到的散兵游勇,或者说,土匪,也越来越多。

水在第四天喝完了,有些人甚至出现了幻觉,一个夺多坚持声称自己看见了一个大湖,然后不顾劝阻只身走进了沙漠,没有人再见过他。第六天,食物也吃完了,我们不得不偷偷削减夺多们的口粮来保证寻访队员的生命。我们在大漠里失去了五个人。

第七天的清晨,我又渴又饿又累,已经快倒在马鞍上。突然,一名队员的叫声使我清醒了过来。“快看,我们到了!”红彤彤的太阳在这时升起,将宗喀巴大师建造的绿蓝色庙顶照的金光闪亮。寺庙里的当彩活佛接见了我们,结昌悄悄告诉我,他就是其中一个灵童的兄长。在我们休息了一天后,塔尔寺的僧侣们为我们说明了现在西北的局势:马家军的调动近日来有增无减,但这座仅次于拉萨三大寺的寺庙仍未受到马家军的劫掠,看来他们已经把目光放在了更重要的事情上。即使因为可能受到劫掠而风声鹤唳的塔尔寺僧侣们依旧试图用他们的影响力弥补格鲁派和宁玛派之间的嫌隙,他们为我们指出了塔泽村的位置,在那里,这两个教派依旧保持这一定程度上的兄弟情谊。

我们在夜幕中悄悄离开了西宁,赶往三个灵童的位置。但人算不如天算,当我们赶到第一个灵童那里时,他已经在母亲的怀中奄奄一息,结昌仁波切为这个孩子念佛祷告,但还是无力回天。我们在一个路边发现了第二个孩子,但在我们匆匆准备测试用的物品时他跑离了我们的视线,我很希望他回到了他的父母那里。不管怎样,人选只剩下了塔泽村灵童一人。

他生在一个牧民之家,而塔泽村甚至不是一个藏民村庄。他的家庭一贫如洗,小块的土地只能保证他和他的16个兄弟姐妹不被饿死。我们在那个老旧的藏民住房里见到了他,他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衣,两只闪着灵光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神奇的是,他家房屋上空的云彩中隐隐约约透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向他的父母说明来意后,结昌便在好几个孩子盯着他看的情况下开始了测试。他先是扮作一个仆人。但那个孩子却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用标准的藏语喊“色拉喇嘛,色拉喇嘛。”我感到很惊奇,我虽然生在西藏,但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宗教,我一直认为活佛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身份,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不是这样。我在青岛见到的德国传教士张口闭口不离上帝和伟大的德皇威廉二世,而在香港见到的越南人用生疏的法语向我宣传法兰西公社的无神论社会主义思想。看来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还有很多与外界不同的事物。结昌欣慰的笑笑,接着我递给他一个黄色的布包,他从中掏出那些活佛生前曾用过的物品,每一件都有一个平常的版本,但那个孩子每次都能摸出活佛生前使用过的物品

天哪,又一个奇迹

在其它的几个小测试过后,结昌非常确定这就是活佛的转世。那个叫拉木登珠的孩子正是活佛的转世,他的母亲德吉才仁开始抽泣,父亲祁却才仁则无言的抽着烟。屋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孩子看上去非常聪明,如果他想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他会不会也出去游历四方,看遍大千世界?去印度、尼泊尔甚至葡萄牙、加拿大?但他的人生此刻已被铸就,他将失去一个孩子因该拥有的童年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一位向导突然手持藏刀冲进屋内大喊“马家军发现这里了,快跑,我们暴露了!”祁却才仁放下了手中的烟,用手指向西方,“那里有座废弃的农舍,快去那里避一避。”德吉才仁摸了摸儿子的头,目送着我们向西奔去。

马家军先是搜索了那座破房子,但一无所获,我从望远镜中看到祁却才仁手持藏刀和猎枪,雄狮一般立在自己的家门口。军队的人向四周望了望,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用手指向我们的方向。

糟糕,他们的人越来越近,我们已无路可去。马家军对佛教徒的残忍有目共睹。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小活佛的事,我们都活不了。

一声藏马的长嘶将我的慌张思绪打断,一个主意在千万分之一秒内出现。

正如那位伟大的菩萨一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迅速脱下小活佛的棉袄,包在一段破木头上,翻出窗户,跳上那匹马。我分明记得它应该拴在屋后的。

第几个怪事了?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忌日也说不定

我掏出手枪向马队开火,然后策马奔向与农舍相反的方向。我突然毫无预兆的想到了我的家乡日喀则,风从我的脸侧刮过,仿佛妈妈地手掌一样温暖,蓝天下的日喀则

枪声响起,一股力量穿透了我的胸膛。我摔下马,仰面朝天,厚厚的白云奇迹般地消散,我仿佛看见了金色的屋顶和漂亮的绿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净土?

我只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向天上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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