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以文学铸心,以文学铸魂
有人说,我的“大漠三部曲”渗透了数不尽的苍凉和无奈。这是对的,好多东西都是无奈的。因为,我们的命运和欲望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有个学生告诉我,她母亲最美丽的青春时光,是在大山里度过的。她喜欢读书,但没有可读的书;她想要学习,但找不到好老师;她的心中有着非常美丽的幻想,渴望崇高,渴望爱情,但生活的寂寥和单调,把一切都打碎了。流言蜚语和罪恶的集体无意识行为充斥了她所处的环境,她能做到的,仅仅是在一种巨大的裹挟中,坚守自己内心的一种良知,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当时的她,无疑是无奈的。
《大漠祭》中孟八爷的生活原型之一是我的大伯,也算是当地公认的有本事的人,但是他仍然一贫如洗,得了癌症的时候,他连止痛药都吃不起。晚期癌症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他只有像牛一样吼叫,此外再没有一点办法。这又是多么无奈啊。
我在《白虎关》中描写过一个农民企业家,这个企业家发财之后,回到家乡,拿出自己的血汗钱来修建小学,又在银行里为贫困学生设立了奖学金,但他的乡亲反而掘了他家的祖坟,这不但无奈,已是可悲了。“大漠三部曲”中有许多可悲的故事。比如《白虎关》里有个美丽的女孩月儿,她走出农村,走进城市,但是被碰得头破血流,她的命运没有改变,反而走向了更为巨大的无奈,她被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给吞噬了。
我在一所大学里演讲时,一个农村里出来的孩子对我说,我作品中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种无奈。我告诉他,是的,今天你是走出来的一代,但你想想看,要是你没有走出来,待在家乡的话,那是多么无奈呀。你什么都不是,而仅仅是一个符号,仅仅是一个孩子。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时,你是无可奈何的。即使你进了大学,等你毕业后,也可能还会发现自己是无可奈何的。这就是苍凉和无奈。在个人追求与巨大的社会压力之间,你是无法调和的,结果可能会有两种:一是你被压垮了,最后被社会同化,再也找不到自己,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另一种人也明白这种无奈,但他不认命,而是选中一个目标,朝着那个目标不停地走,一步一步地走,总有一天,他就会走到自己向往的目的地,我就属于这另一种人。
许多人在进入社会之前,都有着某种梦想和向往,可是一旦他们进入社会,在社会那种非常功利的大染缸中浸泡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像被酱油腌透的萝卜一样,失去了原来那种非常美好的东西。社会共有的价值观会主宰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像木偶一样,被社会公认的游戏规则所操控,在欲望的驱使下不能自主,像蒲公英一样在命运的飓风中飘摇,找不到自己能够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行走的意义,甚至找不到自己。我曾经至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来抵御环境对我的同化,不使自己变成狼孩,不使自己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混世虫。我总是坚决抵御着周围环境对我的同化,不然,我就会找不到自己。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在命运的无奈当中,活出一份明白和快乐。
一个人要想实现自己的价值,要想活得有意义,就必须坚守自己的向往,即便面对巨大的无奈和绝望,仍然要非常清醒地明白自己向往什么,明天的路要怎么走。你必须坚持你自己,然后在这种坚持之中,发出自己最美的声音,唱出自己最美的歌,这才是生命真正的力量,也是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当然,人想要超越命运的无奈,或者说改变命运,需要的还不仅仅是一份坚持,还必须要改变自己的心,心明了,路才会开。
《白虎关》中那个农民企业家的悲剧,源于一种可怕的心态。在传统文化心理中“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落后、惰性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不思上进,不懂感恩,不知珍惜,愚蠢地扼杀了别人为自己提供的宝贵机遇,亲手抹杀了一个又一个改变命运的可能。这是非常可悲的。再比如,在《猎原》中我写到了一个沙漠中的水井——猪肚井,这个井滋养了沙漠中的牧人,但后来,它也引起了牧人之间非常激烈的冲突。它像是现在社会网络上的一个点,伸向凉州,伸向藏区,伸向内蒙古,伸向社会各个角落,也伸向西部人的灵魂。它所折射的,是人类命运的全息,包括环保问题、生存问题、心灵问题、文化问题,以及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时的阵痛等等。比如,牧人抢草场、抢水源时那种人性的丑恶,今天仍然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继续发生着,就是说,这里面所反映的事情不仅仅发生在中国西部,也是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
所以,我一直认为,贫困的生活环境固然应该改造,但真正迫切的是改造人文环境,改变人心,完成民族灵魂的重铸,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也是文学义不容辞的责任。
文学应该展示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让一些懵懂未知的人看到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种存在的可能,看到选择与命运之间的联系,看到自己还能追求一个更好的世界,意识到自己有着这样的一种能力和权利。更重要的是,文学应该让人们发现,对真善美的追求必须通过完善自我来实现。假如文学不能承载这样一种精神、这样一种意义的话,它就跟人们茶余饭后消遣时吃的那些小点心一样,仅能提供一时的欢愉,吃完了也就没有了,不具备久远的意义,也留不下任何东西。世界上许多非常优秀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超越时间、空间、种族的局限,流传至今,并被翻译成不同国家的语言,正是因为它们承载了一种精神,一种能够铸就人心、重铸民族灵魂的精神。
——摘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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