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凉州女人

2013-06-12 20:35 来源:《太湖》 作者:雪漠

雪漠:凉州女人

早想写写凉州女人了。

凉州难写,凉州女人更不好写。

艾云在《南方女人和北方女人》中写道:“南方女人如睡莲般轻盈,北方女人如刺玫般练达;南方女人如诗如画,北方女人风风火火”。

凉州女人则一言难尽。

若将南方女人喻为水,将北方女人比作火,凉州女人则是晨雾掩映的树。凉州女人悟性极高。闭塞的环境,单调的生活,激发了她们独有的内心体悟,她们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那些用质朴语言说出的哲理往往与经典暗合。不似南国佳丽,浑噩者众,依附性强,为妾者屡见。凉州女人宁可卖莱摆地摊,也不愿依附。触目皆见寒风中摆摊悚立的凉州女人,吆喝成一道风景。

凉州女人多痛苦,多艰辛,少空虚无聊,其人生大多有主题。当个人进取的梦想破灭之后,便主动把自己降到牺牲的位置,以生命为祭品,来换取丈夫和儿子的荣耀,但最终换取的往往是伤心。

凉州女人多梦,几乎每个女人都有一晕向往,一抹绚丽,一个五彩的梦。这梦使她们能够忍受一切艰辛。这梦是心灵唯一的藉慰,她愿为之付出一生,却又不动声色。这是真正的无私奉献。她可用粗砺掩去感情之细腻,用憔悴隐了心灵的丰满。但永不可亵渎的,却是梦想。那是支撑她在艰辛人生中挺直脊梁的标杆。一旦毁灭,人生的殿堂随之倒塌:或从此沉沦,或以死殉梦,或浑噩度世,或遁入宗教以求寄托。粗心的凉州男人是读不懂凉州女人的。雷台湖里尽是神婆,居士群中多为女人,此中真味,谁能解得?一如歌中所唱:春风不解风情,吹疼了少年心。

若将南国佳丽比作画眉,将北方女子比作燕子,则凉州女人为杜鹃了。大多年轻的凉州女人都曾是杜鹃的。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爱情唤不回,一口口血,吐自裂开的心。但后来竟然是真唤不回,奈何?只好做老母鸡了。

不得不成为老母鸡的凉州女子虽也有飞翔的梦,但生活的风霜和岁月的磨砺早已令翅膀退化。偶尔,她也会振翅高翔,但很快就发现一切只发生于想象之中,现实仍生铁般冷硬。等候她的,依旧是那方狭小的天地。她面对的,仍是千百个女子重复了无数次的一切。

终而认命。

也有不愿认命的凉州女子,其爱情大多与父母设计的人生轨迹相悖,冲突随之产生。皮肉之苦免不了,更免不了的却是父母要她支付的养育费。这显然是一个骇人的理由和数字。这时,女儿仅仅是父母饲养待售的动物,父母则成变相的人贩。许多地方,买卖几成婚姻实质。于是,这个百年前即为西方人取笑的事实,在凉州却司空见惯,成为习俗了。

这时,拯救爱的唯一途径仿佛就是私奔了。但这,更是布满荆棘的路。子君的悲剧屡屡上演,更多的是无奈的堕落或灰溜溜归来,女子的命运大多因之而定了。“扫帚星”是人们常为这类女子准备的雅号。但这扫帚却扫不尽搅天的唾星。她最大的价值,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外,便是充当反面教材了。

终而认命。

认命的凉州女人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一只人格意义上的老母鸡。“窝”便成为她人生的舞台。实用主义渐趋上风,浪漫情怀随之减少,反映在凉州民歌上,便是情的色彩少,欲的成分多。凉州民歌中少《走西口》之类缠绵之情,多《割韭莱》之类的肉欲之欢。闲暇时,人们津津乐道的,也恰恰是后者。

在爱情的浪漫与实惠上,凉州人倾向于后者。聚嫁婚事的第一步是看“家道”,而非相人。许多感情纠葛最能让人接受方式便是赔偿财物。索者理直气壮,给者理所应当。父母为财物硬生生拆散情侣却毫不内疚,女子竟也因经济的满足而消解了感情的痛苦。一切,实惠得可怕。

明白了这点,你便明白凉州女子为啥那样世故地从娘家往自己“窝”里扒财。关系一经异化,里外随之更换,拿来主义永远盛行。她们无法理解电视上的女儿往娘家转移钱财的勾当。她们只明白父母嘿嘿笑后的那句话:“姑娘天生是外家狗”。

“天生是外家狗”的凉州女人一经认命,便只能“嫁狗随狗”了。患难与共便成为她们最让人称道的美德。她们能义无反顾地泼一腔热血,与你同生死,与你共歌哭。因贫弃家、因病离婚、因灾分离者永遗唾弃。有时,当巨大的人生灾难降临时,凉州女人会绽放出叫人难以想象的生命能量。她们可以哭,但更多的是向隅而泣。泪珠一经抹去,她们便是世上最坚强的人类,是真正“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她们可殉情而死,但不会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缩首,她们能在异常恶劣的人生困境中为自己尽可能多地营造温馨,进而孕出理想并为之奋斗。

苦难,压不垮凉州女人。

遗憾的是,无暇浪漫了。“浪漫”字眼已遥远而奢侈。即令许多显性的浪漫也必然带有隐性的实惠。纯粹的浪漫已等同于幼稚。有时,她们也会光彩照人地浪漫几次,但终于疲惫而麻木了。多数时辰,她们甚至懒得梳理羽毛。在一束浪漫的玫瑰花和一双普通的鞋袜之间,她无异会选择后者。

她们也会在凭吊逝去的青春时渴望爱情,更珍惜的却是家庭的稳定。为了孩子,她宁愿把感情活埋。北方女人应有的奔放热烈,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特性,在凉州女人身上少见。有偶现者,即被视为狐狸精。千妇所指,唾星搅天,纵然借得西江水,也难洗来清白名。其余生,定然凝固在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观者自然悚栗。一朝见蜂反,十年怕嗡嗡。这时,压在理性水中的感情皮球再也不敢弹出。她们所做的,只能是长叹一声,干咽唾沫,低眉,念叨声“为了孩子”,靠艰苦之劳压息翻腾的爱欲。

凉州女人是两个极端的嫁接。粗时,能在大街上吼出一连串脏话而面不改色,可推着小车亮出搅天的叫卖声,可一任风沙涂抹满面的尘沙,你不可因之而忽视其细腻:她也许一句体己话而感动一世,也许因一小礼物而幸福许久;她能从你紧锁眉间窥出心事,她能因你轻微的叹息未雨绸缪;大气时,能将生命和爱情一次性抛掷而不图回报,但又小气为针头线脑唠叨许久;大胆时敢与你私奔,谨慎时接一张名片也要掂量再三……

现实的刀剪无情地绞去了她们脸上的红颜,也绞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但绞不去的,是大自然付于她们的母性。她们几乎个个都是伟大的母亲。千百年来,凉州的母亲们掐碎了浪漫,怀揣着梦想,硬是在黄沙掩映的古道上走出了一段历史。

一言难尽的凉州女人……

——发表于《太湖》2003年第4

——发表于《延安文学》2003年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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