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九章

2011-02-24 20:20 来源:《大漠祭》 作者:雪漠

             

                           (1)    

   

  吃午饭时,妈说:“五子疯得不成样子了。又把狗宝家的草垛点着了,还咬破了几个女人的嘴。瘸五爷气坏了,用牛鞭排了他一顿。”灵官说:“怪不得人一个黑阵势呢……我还以为开会呢。”妈说:“瘸五爷也没治了。真没治了。该粜的粜了,该卖的卖了。院也住了,药吃成个草堆了……还那个样子。”老顺说:“还那个样子倒好。重了,越治越重了。原来是发病时才撵女人。现在,唉……绳子打细处断。越穷的,越得这种花钱的病。”灵官接口道:“就是。像双福,反倒健壮。”一提双福,又勾起了老顺的不快。他吭了一声,不再言语。

猛子却接口道:“人家那是会保养。这个人参,那个鳖甲的,吃成个紫头萝卜。病一见,也吓跑了。”灵官望一眼猛子,忍俊不禁,破口而笑。猛子瞪眼道:“你笑啥?我说的是实话。”灵官笑道:“当然是实话。我笑的是你这个活宝。”憨头望望猛子,也笑了,想说啥,望望爹,又没说。

  灵官妈望一眼老顺,把话岔开,说:“瘸五爷没喧啥?”老顺顿一顿,硬梗梗说“有啥好喧的。由天断吧。拔下肋巴又当不了钱。”灵官妈不声不响喝几口汤,问憨头:“你那儿疼不疼了?一提人家的病,我的心里倒哗闪哗闪的。”憨头拍拍肋部:“早好了。没啥。上回买的药也不算白花钱。”灵官接口道:“啥呀?上午还在埂子上龇牙咧嘴的。”莹儿道:“有时疼得弓成个虾,还好啥哩?”妈白了脸:“天的爷爷。你娃娃哄乖乖,哄谁呢?病可哄不得。”憨头笑道:“我的阵势我知道。疼起来一阵阵,按一会儿就好了。吃药没意思,冷水上敲了一棒……那是止疼的,又不是治病的。没意思。”妈说:“不管咋说,药总是药,总比不吃强。”灵官道:“这是什么话。药有凉热,病也有凉热。热病吃热药,凉病吃凉药,越吃越糟糕。”

憨头说:“就是。本来人的嘴就干,越吃,越连……那个……也不利索了。”莹儿皱眉道:“吃饭就吃饭,别说脏话。”憨头说:“我又没说出拉屎二字呀?”莹儿嗔道:“行了,行了。越说越来了。”猛子笑道:“你吃你的饭,人家说人家的话,又没拉进你的嘴里,着啥急?”莹儿瞪一眼猛子,不说话。灵官说:“吃饭就吃饭,谁也不准说脏话。谁再说,拿稀屎罐子扣。”猛子笑了,一口饭喷到地上。莹儿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一语不发,出去了。

妈笑着说:“哟,这还了得。听这么两句,就咽不下饭,莫非嗓门儿芨芨棍细不成?”老顺笑着应和道:“就是。嘿,现在的年轻人……我们到城里拾粪那些年,拾完粪,手一拍,该吃啥就吃啥。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尖牙细嚼的,……其实,也是假干净,谁的肚子里盛得是洗衣粉?”灵官妈笑道:“这不,你自己招了不?以前我骂你吃屎货,你还不服。”老顺说:“少扯闲蛋。快吃!吃了干正事。”灵官妈说:“哟,啥事一碰上你就成闲蛋了?换了别人你就咋咋呼呼的。”老顺嘿嘿笑了。

吃过午饭,老顺去瘸五爷家。院里有好多人。五奶奶坐在门旁的小凳上哭哭啼啼。五子坐在台沿上满足地神秘地微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瘸五爷捧个烟锅子在炕上蹲着,屋里进来个谁也不抬头。孟八爷劝他:“这种事谁遇上也一样。怪不上你,你也用不着颠个吊死鬼脸。谁的心也是肉长的,只有不长心的才说三道四。”北柱说:“也没听人胡说啥。谁也知道五子有病。”其他人都附和道:“就是,就是。” 北柱又说:“再说又能说出个啥,不就点了个草堆吗?点了就点了,有啥?一个草堆,狗宝他要是吱唔,我的给他。”狗宝接口道:“谁吱唔呀? 我可是啥也没说呀。冬上添炕,东西多了,树叶子,粪末子。引火嘛,随便谁家揽一筐,有啥?”北柱说:“就是。你到我家来,想拿多少拿多少。吃也成哩。”狗宝说:“你才吃草呢。”北柱说:“再有啥呢。再不就是咬了几个婆娘的嘴吗?那有啥……嘿,哪个婆娘的嘴没叫人咬过,又不是黄花闺女。老烂了,怕啥。不就是劲大了点儿,咬得出了些血。这有啥?狗宝娶媳妇闹洞房时,猛子还把新媳妇咬成个猪八戒呢。谁又说猛子来?”许多人笑了。屋里气氛活了。狗宝揪了北柱耳朵:“你还有个完没完?你又不是疯猪,下的死口,咬住人不松口。”北柱哎哟几声,说:“再不说你,总成吧?”狗宝在他屁股上狠狠砸了一拳,才松手。

北柱说:“再说,这也不能光怪人家五子,对不?那几个婆娘也不像话。五子有病,你们总没病吧。他撵你,你又不是没长腿,对不?你一跑,能叫人家轻轻巧巧咬住嘴唇?怪事。我估摸他们是不是见五子是个童子鸡,想尝尝叫他咬的滋味?”人们又笑了。孟八爷笑骂:“你真是长了个两面嘴,正能说,反也能说。啥到你嘴里也能生下几个娃娃。”瘸五爷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大:“北柱,你要是耍嘴簧儿的话,到外面耍去。我心里够难受了。养了这么个孽种,不如碰死。我对不住乡亲多了,再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了。”北柱张张嘴,没说出个啥来。

  孟八爷对瘸五爷说:“好了,好了。北柱啥人谁不知道?说说疯话,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差不多。”

 “谁又当真了?”北柱缓过气来似的拍了孟八爷一掌:“话往好里说,咋是月婆娘的米汤屁。狗屁也罢,人屁也罢,猪屁也罢,咋也不能是月婆娘的米汤屁。我又不像你,见个月婆娘,就老眉哭攒攒地讨口奶,才能放出米汤屁来。”屋里人又哈哈笑起来。这一番“屁话”解了北柱的尴尬围。瘸五爷又蹲了下去。

  老顺说:“谈点正事儿。五子这样也总不是个法子。今日点一个,明日点一个,把草都点完了,冬上还不都成冻死鬼。再说,咬人……总不能把村子咬得路断人稀吧?”孟八爷说:“我也正思谋呢。大伙儿出个点儿,想个法子。”狗宝说:“还说个啥呢?有病总得治嘛。”北柱说:“人家都站到井里要马勺呢。治?拿啥治?五爷只差拿干爪骨熬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瘸五爷抬起头,说:“行了,行了。再不磨牙了。我的心凉了。”

   孟八爷说:“你凉了是你的事。我是眼睁睁看着这娃儿长大的。从玩土窝窝,拍馍馍光光,到长成个墙头高的汉子……今天成这样,谁的心上也不舒服。究竟咋办?谁也发个话。”

北柱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没钱。计划生育把我罚了个贼光……可我也要出上几个。出五十。谁也出上几个,能出多少,算多少。”老顺说:“我多的没有,出一百。”在场的纷纷报了个数字。

  瘸五爷说:“算了,算了。你们的心我领了。没用,我觉得没用。这病,住医院,就好了。一回来,又犯了。白花钱。花了几千块,病倒越来越重了。算了,由天断吧。断成个啥程度,就是个啥程度。”

    “你别管。”孟八爷说,“你该尽的心尽到了。等我们该尽的也尽到最后再说。天不杀无根之草。”

   “就是。”老顺附和道,“天不杀无根之草。”

   夜里,他和孟八爷去各家张罗,有出钱的,有出粮的,帮凑八百多块钱。瘸五爷死活不要。孟八爷说:“就当你借我们的,有了再还。”瘸五爷这才接了钱。次日,领五子进了城。

         

2

  老顺进了家门,老伴正在训憨头。原来是憨头右肋疼,妈要他去看病。他不愿去。其论点是:吃药没用。论据是他吃了大夫陈肉头的几付药,反倒疼得更厉害了。

   妈说:“你就瞎猫儿盯个死老鼠。不能到别处看看吗?到城里看看。听莹儿说你夜里疼得直呻唤呢。不看不行。你看你的嘴脸,都脱相了。”憨头道:“越说越玄了。”

 老顺发话了:“看看也好。有病,治。没病,也好去掉娘老子的心病。”

 憨头说:“我说算了。”

 猛子听得不耐烦了,大声说:“叫你看,你看看不就得了。还得叫爹妈给你下跪不成?”

憨头遂不语。

  妈把白狗又转送给她的那五十块钱给了灵官,叫他陪憨头进城。

  两人坐车进城,到地区医院,挂了号。

  大夫说最好做个B超。憨头一听得三十多块钱,死活不做。他说:“没用。做那个没用,又不能治病,做了又得买药,又得花钱,不如直接开些药算了。”灵官觉得有道理。

  大夫号了半天脉,又看看憨头的舌苔,攒眉想一阵,开了药方。憨头额头浸出了汗,眼睛死死盯住医生眯缝的眼,嘴角随着医生眼皮的张合抽动着。

  “不要紧,肝胃不和。”医生说。

  灵官松了口气。憨头绷紧的脸也放松了。灵官取了药,除两付中药外,还有几盒逍遥丸,共花了二十几块钱。憨头很满意自己的决定,兴致很好,话也多了起来:“咋样?才二十几。光检查就三十几呢。嘿,还治不了病。”灵官笑笑。

  二人吃碗牛肉面,看看天色尚早,便在街上溜达。憨头不常进城,对街上诸事都感到新奇,东瞅西瞧,兴头很高。显然,医生“不要紧”的诊断解除了他心头的负担。灵官一路为他作介绍,时不时想到与莹儿的交往,心中始终有缕愧疚的游丝在荡。

忽见十字路口有一女人,一手叉腰,一手前指,疾言厉色,声讨过往小车。内容多为谴责当官的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得好报之类。她疯颠中充满凛然之气,骂得一辆辆小车垂头丧气,灰溜溜远去。女人哈哈大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路人也随之大笑。这女人长就两幅面孔,对小车横眉冷对,对百姓却和风细雨,时不时打打招呼,寒喧几句。

憨头很新奇,驻足,望一阵,忽问:“这人是不是疯子?”

  灵官笑问:“你看呢?”

 “说疯又不像疯。说不疯吧,说话语气不像正常人。说疯吧,也好像清楚着哩。”

 “对。”灵官笑道,“疯而不疯,不疯而疯。”他介绍道:“这人是凉州城里知名人物。她出名的原因就是敢在十字里骂小车。”

  “也没人管?”

  “谁管呀?现在,百姓看到小车哪个心平啊?但不敢当面骂。有个敢骂的,高兴还来不及呀。你不看警察也默许了吗?”

  憨头果见那女人和警察喧几句,嘻笑两声。见过来一辆小车,她又开始中断了的声讨。那形神,竟似飞扬拔扈的领导作报告,又似警察喝斥罪犯,骂得那小车又灰溜溜而去,像亡命的小甲虫。憨头不禁笑了。

  “哈,这婆姨。胆子可真大。”他说。

   走了一阵,憨头扯扯灵官衣服,说:“走吧,妈叫买几盒柏香呢。”二人便离了人群。问了几个路边小铺,都没柏香。灵官说:“这香,海藏寺肯定有,可路远。我们到雷台下看看,可能也有卖的。”

  雷台是古代用于祈雨的台,土筑而成,高达数丈,上有庙宇,庄严。正是阴历十五,到处是人。有几个疯里疯气被名之为神婆的女人,扭的扭,唱的唱,声调怪里怪气。灵官对这场面见惯不惊。憨头却觉得四下里阴风嗖嗖,脑袋顿时大了。

  有两个女人对扭着,一个自然,一个别扭。一个教,一个学,似教戏文。灵官不解,问一老者,老人答是在学神婆。灵官不禁失笑:“神婆哪能学?”老汉道:“就是。神一附体才能当神婆。咋能学呢?”灵官说:“啥神呀?人家神咋能附在一个女人身上?”“其实是鬼。”老汉说,“是精灵鬼。”

“啥鬼呀,我看是精神病。”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说。

“当然。”老汉说,“也有这么说的……可怪,有的人有病,吃药不应。一燎,嘿,可真好了。怪不怪?”

“那是心理作用。”西装说。

  “那人家就是心理疗法。”灵官笑道,“其实有些事说不清,不能一概而论。像夜哭郎,一个月娃娃,知道啥心理呀可贴上一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怪,就不哭了。”

憨头拽拽灵官胳膊,示意他少说话。

灵官有意让憨头经个世面,便买了门票。一进山门,神婆越多,哼哼咛咛声也山洪般响。憨头被那阴阳怪气的哼咛者弄得毛骨悚然。

  殿前石狮子上粘满了硬币和角票,香炉里燃着成把成把的香。香烟弥漫开来,人影便恍恍惚惚了。恍恍惚惚的影儿发出阳阴怪气的声音。那阵势,连灵官也觉得游在梦中。一个神婆泪流满面,在香炉前祷告,边祷告边用前额叩击地面。另外几个在哼哼咛咛唱着焚表纸。

神像前的供台上照例堆着硬币角票和馒头水果之类。一神婆边叩头边给一个个神像献角票。灵官也掏出几角钱,扔到供台上。

   穿西装的那人不知何时已到灵官身后,见状笑道:“我从来不给神钱。我没有罪,也不需要神给我免。”

灵官回道:“这叫舍。人生有取就有舍,有人舍财不舍命,有人舍命不舍财。”

  西装变了脸色,怔在那里。

  后殿旁东南角上砌了一个专门用于烧纸的所在,火光熊熊,清烟滚滚。纸灰堆成了山,其下跪有几个人。神婆们或燎病,或还愿,各施神通。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清秀小伙,哼哼咛咛,发出女声,正给一个媳妇禳解。清一色的神婆中出了个年轻小伙,自然够邪乎的,加之这小伙出口成歌,随问随答,不加思索,言辞顺达押韵,观者自然如堵。

   一个老婆子正在介绍他的来历,说是他念书时害了病,咋治也治不好。后来请人给他“扶了灯”,病才好了。一扶灯,一出马,就成了神汉……“他还害臊呢,不干了……嘿,能由得了他?初一十五非得上雷台不可。不然,浑身骨节都碎了似的疼。嘿,乖乖,那罪,谁受得了。”老婆子牙缝里唏唏哩哩,仿佛正在挨疼。

  灵官听出这神汉唱的曲调很熟,一想,才辨出是凉州小调《二姑娘害相思》。更发现,周围的神婆哼唱的大多是“凉州小调”,或“王哥放羊”,或“放风筝”,或“十里亭”……。只是这旧瓶里装的却是现酿的酒。灵官感到滑稽,想,莫非附体的是凉州精灵鬼?不然,咋喜欢凉州小调呢?一笑。又见一个老神婆正给一个姑娘教走了调的凉州小调。看那姑娘,形容憔悴,面黄肌瘦,显然是在磨神。想到“磨神”这个词儿,灵官想到了挼鹰。一个“磨”字,道出许多艰辛。据说那是个异常惨苦的过程,附体精灵鬼与元神不停地较量,往往长达几年。元神取胜,疾病痊愈;外鬼取胜,便控制了元神,想何时入窍,就何时入窍。

灵官见憨头挤在一群人中间出头探脖,便也挤了进去。原来是一个神婆正给人算命。这神婆算命不靠命书,只靠自己手掌。求卜者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后,她便掐捏一阵,随后叫人看他手上:看,你的病就在这儿着的,这是个树林,在你家的东南角上……神婆说她的手掌就是镜子,你干过的啥事都能照出来,开了眼睛的人就能看见。随后,神婆就开始下判辞。这判辞不像别的神婆那样唱民间小调,而是哼出了一首打油诗,倒也有些文采。

  憨头捣捣灵官说:“我也想算一下。”

  灵官说:“算了,没意思。算好了,还倒罢了。说坏了,叫人心里不安。”

  憨头说:“没啥。就当开个玩笑。再说,她收的不多,两块钱。”等一个求卜者离开,憨头就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神婆眯缝着眼看他,好一阵,说:“你的魄掉了,回去叫个魄。你是不是常常感到乏?经常迷迷瞪瞪不清干?吃饭不添脂膘,好做恶梦?”憨头一一应承,十分虔诚。

  而后,神婆咕哝一阵,说:“你还有难言的病。”

  “哎哟。”憨头不由叫出了声,一看灵官,又垂下眼帘。

神婆说:“你今年有个铁门槛。过去万事大吉,过不去嘛……可就难说。”

   灵官冷笑道:“请你给个禳解之法,我们给你钱。”他知道这是神婆惯用的一套,先唬人,后骗财。

   神婆望一眼灵官:“小伙子,你也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憨头连忙说:“我信我信。”

  “算了。”神婆打个呵欠,“我也懒得说啦。”随即哼哼咛咛下了判辞:“命里合该有此劫,是福非祸躲不过。天地苍茫酒一樽,身首异处终是客。”

   灵官气白了脸。他认定这婆娘不是个好东西。因为他在一本命书上看到过诸如此类的评语。他想,定是她先背会了内容到这儿来唬人,故意给你留下疑病,作为对你不上勾的惩罚。他掏出两元钱,扔给神婆,拽着憨头出了人群。

  “她说啥?她说啥?啥福呀祸呀的?”憨头识字少,听不懂神婆的话,一出来就连连发问。

   灵官说:“她叫你以后不要喝酒。不喝是福,喝了就有祸。”

“这是对的。医生也这样说。这神婆真神。她咋知道我乏啊?她咋知道我有时迷迷瞪瞪不清干?神,真是神了。她说我今年有个啥——铁门槛。”

  “就是魄掉了。不收的话,就爱害病。收了魄就好了。”

灵官小心地解释。他知道,要是憨头懂了那内容,没病也会有病。这个妖婆!他骂了一句。心底却不由得产生了忧虑。他忽然发现,自己之所以气恼,是因为神婆说中了自己内心的忧患。他一直有个预感:他家要发生一件祸事……许久了,那预感一直像悬在头上的剑。所以,家中有人身体不舒服,他马上就会想到两个字:“癌症”。直到病愈,那两个可怕的字才会从他心上消失。憨头的病亦然。直到大夫诊断出“肝胃不和”时,他才感到轻松了。但也仅仅是轻松了,心仍被一种似有似无时轻时重的东西揉捏着。而神婆--讨厌的神婆,又使那轻松沉甸甸了。    

   出了山门,迷茫的香烟和阴阳怪气的哼咛声淡了。太阳真正照到了他的身上。心境清明了许多,想到自己竟被神婆弄得郁郁不快,感到有些滑稽。

   太阳已偏西,兄弟二人不敢逗留。买了香,坐车。

 一进家门,母亲便留神兄弟二人的脸色,并没有发现她所害怕的表情,便放心了,才问:“没啥吧?”

  “没啥。大夫说不要紧。肝胃不和。”灵官说:“不和就是闹了点矛盾。调调就好了。没病。”

  憨头没说话,嘿嘿笑着。

  莹儿从小屋出来,望灵官一眼,一脸鲜活。忽尔,她问憨头:“我的东西,买了没?”

  “哎呀,可真忘了。早晨你再说一遍就好了。一睡觉,啥都睡没了。”憨头憨憨地笑着,掏出几包香。“倒是妈的香记了个死……不过,用洗衣粉洗头也成。那啥精的,死贵,还洗不净。”

  莹儿说:“行了,行了。我说过,洗衣粉洗了,头皮疼,雪皮多。你可真行的。”一扭身进去了。

   憨头搓着头皮笑了,悄声说:“忘是没忘。一问,好几块钱呢。最贵的几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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