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戴副金丝樵眼镜的双福一跳进院子就觉出一种异样的味道。
打发司机回去后,他看了看表:两点。他很满意这个时间。选择了这样一个时辰进村,有他特别的用意。
他听到一阵鼾声。
是那种闷雷一样滚动的鼾声。间或,还夹带几声小公鸡叫鸣似的哨音:呼辘辘--咝--呼辘辘--咝--尽管有心理准备,他的脑袋还是一下子大了。他知道妻子没有这种鼾声。
他低哮一声,一脚踏开门,拉亮电灯。
女人一轱辘爬起来。双福马上看到他熟悉的那个女人旁还躺着一个人。闷雷似的鼾声没有断。
天啊。女人低叫一声,直了眼,定格似凝在那里。许久,才狠狠瞪那人一脚,蹬断鼾声。
“你个婊子。”双福扑上前,揪住女人头发,狠狠扇她的脸。
女人滚下炕,就势抱住双福的腿,促声道:“你快跑!快跑!”
猛子跃起身,跑了两步。他那赤条条的身子刺着双福的眼。他感到一阵恶心。“畜生。”他骂道。他甚至没辨认出对方是谁。他气晕了。脑子里嗡嗡响。
猛子跳到门口,却驻足了。他缓缓回过头来,一脸尴尬相,但他打消了跑的念头。“好汉做事好汉当。”他想。他觉得他逃跑叫女人受罪,真成畜生了。
“猛子……是你……我操……”双福挣扎着扑过来,却一下子摔倒了。
女人死死抱住双福的左腿,尖声叫:“你走呀……死鬼……你等啥……快。”
“我不走。”猛子说,“反正老子做了,任杀任剐,由你。”
“日你妈。”双福挣扎着,在猛子脸上扇了一下。
“不怪他。”女人哭道,“不怪他,是我不好。是杀是剐,由你。”
双福咬着牙,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个骚货,还知道疼贼汉子。婊子!骚货!”边骂边左手揪了女人头发,右手用力朝那变得铁青的扭曲着的脸上扇。
猛子说:“你打就打我。不关她事。”
双福冷笑几声:“放心,老子不会便宜你。”他一边猛拽女人头发,一边用力挣开女人的纠缠,拣起炕沿上的一个杯子,砸过去。
“哗--”,高低柜上的电视机屏幕开了个洞。
猛子的头皮顿时麻了。听女人说那机子五千元呢。一怔间,双福已扑了过来。猛子觉得双福的攻击像狂风暴雨一样。奇怪的是,他没有觉出多少疼。 “由他了。”他想。便索性抱了脑袋,屏息,下蹲,护住裆部。他听到了女人变了味的尖声哭叫。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暴雨忽然息了。猛子抬起头。女人已拽开了双福。那副金丝眼镜不知跑哪儿去了。双福扭曲着脸,不像双福了。
“跑!你快跑。”女人喊道。
猛子站起身,觉得电灯光亮太耀眼,连脑袋都给刺疼了。依旧不知所措,但他开始感觉到裸体的不雅,便走过去,取过自己的衣裤。正欲穿,大腿上一阵巨疼。他身不由已地倒在炕沿上。他辨出那是双福用皮鞋踢的。
“猛子,你等啥?想出人命哩?”女人哭叫着,死死拽着双福胳膊。
双福像拖着铁链子的狗那样一扑一张,咆哮着,却时时给女人拽得东倒西歪,因而愈加气急败坏。
猛子抱了衣裤,走了出去。老远,还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
就着上弦月微弱的光,猛子开始穿衣服。他发现裤头不见了。这时,他感到夜气凉水似涌动而来,才仿佛从梦中醒了,才觉得自己干了件丢人事。“完了,完了。人一知道,没脸活了。”他懊恼地晃着脑袋。
“死了算了。”一个念头,忽然冒了上来。他吓了一跳,却又感到解脱似的轻松。“死,对。去死。没啥,一咬牙,啥事都解决了。”
他走向西滩上那口井。
月牙儿在天上孤零零悬着。四野黑黝黝的,静出一种死寂。走了一阵,血液拍向大脑的幅度渐渐慢了。猛子停下脚步。“凭啥?凭啥死?”他晃晃脑袋。“你驴撵的发了横财,在城里泡女人。老子给你女人解几次闷,就死?呸!”猛子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你个贼砍头的,把人家扔家里,管也不管,叫人家活守寡。人家也是个人哩,又不是土牛木马。……哼,都旱成戈壁滩了,老子替你浇几次,凭啥死?我偏不死。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他开始自言自语了。
前行难,回头也难。一往回走,猛子又感到摆在他面前的是无法忍受的羞耻。他最怕妈知道。一想到妈知道他竟然干出这种丑事,他就无地自容。虽说妈不会打他,不会像爹那样暴跳如雷--他肯定会暴跳如雷的--但他宁愿挨爹的一顿棒子,也不愿叫妈知道。他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一想到妈,那个死的念头又冒了上来,不过没有方才那样强烈,还没到迷住心窍的地步。
“双福会不会告诉别人?……但愿他不会……可能不会……肯定不会……他是个面子上走的人。老婆偷人,丢人哩……不会告诉人的……”这样一想,猛子眼前露出一丝亮光,心里也轻松多了。
这时,他才又想到女人:她可受苦了。双福肯定饶不了她,咋办?回去?他摇摇头。“对,叫人,叫个人拦挡一下……他会打死她的……肯定会的。”他仿佛看到了正在地上滚动的女人。双福用他那穿皮鞋的脚狠命踢她,一下一下踢,她一下一下叫。地上都是血……血,哎呀……会打死她吗?也许不会……可说不准的……难说……一脚踢到致命处,就完了,完了……猛子打个冷颤。
他跑到孟八爷门口,使劲擂门。他听到孟八爷迷迷糊糊的应和声,就喊:“孟八爷,双福杀他女人哩。快去救呀。”他听到孟八爷发问了:“双福来了吗?为啥?”“鬼才知道。”猛子咕哝一声。他又去擂瘸五爷的门,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一会儿,猛子听到孟八爷的清痰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趋向双福家,才放下了提悬了的心。
(2)
猛子不敢回家,溜进毛旦那儿。毛旦睡成个死猪样。猛子推了几把,推不醒,就索性钻进那堆棉絮已变得疙瘩垒棰的被子中。刺鼻的怪味扑面而来,但他顾不了许多。
闭了眼,回味那场面,他感到有些后怕。很难想象他要是不跑出来的话会有啥结局。挨打是免不了的。当然,逼急了,他也会出手。他知道双福根本不是他对手。可一还手,又会出现啥结局呢?他肯定饶不了我。饶不了又该咋样?他能把我咋样?想来想去他也不能把他咋样,便好笑自己的慌张了。打又打不过我。只有告了,告啥?告我睡了他女人?这也不是啥大罪呀。那婆娘总不会听男人的话,反咬一口,说成强奸吧?
一想到强奸,猛子有些慌了。他记起了第一回那女人似乎不那么顺溜,确实挣扎过,确实说过自己不愿意的话。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强奸。如果那算是强奸的话--他差点认为那次“奸”真是他“强”的了--那他就完了。坐牢是肯定的。要是双福花点钱活动活动,弄不好他还要吃个铁大豆哩。一与死相比,猛子又觉得这事儿太有些不划算了。划不来,太划不来。猛子很后悔。
那婆娘会不会反咬他一口呢?难说,猛子觉得难说。女人,说不准的。要是双福以离婚相要胁叫她告的话,难说。双福可是个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跟上他,吃香的,喝辣的,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他是啥?穷咣当,咣当穷。女人能为他撇了一切?笑话。猛子感到心里寒森森了。
猛子又想到了女人拽了双福胳膊叫他跑的事,心里有温水似的东西荡了一下。那时,她可是不顾死活的。想来她爱我?猛子差点肯定她爱他了。不然,咋那样不顾死活缠住双福叫他脱身?他想,也许她不会听双福的话把他往阴司里告。她那么厉害。他笑了。不亲眼见,真不敢想象呢。平素里悄声没气的她那样厉害。女人柔起来是水,烈起来是火。他想到了双福破门前几个小时的那场销魂的嬉戏。她的叫声真浪,把他的心都荡花了。谁能想到关键时刻她那样烈性。成了空心萝卜的双福被她降了个“硬”,一拽--咣,东倒过来,西倒过去。想到那个场面,猛子笑了,心里轻松了许多。
她咋那样不顾命地叫我跑呢?猛子想:是怕我挨打?还是怕别的?她一定是怕闹出大事不好收场?一定是的。她幸好提醒了,不然,他还在那儿呢。这样,结局就难说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老叫那混蛋在自己身上乒乒乓乓。凭啥?逼急了,他会还一个肚儿里发热。猛子想到了白狗教他的那个胃锤。咚,双福一定会抱着肚子弓下腰,成个虾米。哪像他,苍蝇弹弦子,蹦蹦上半天,搔痒似的,只有那一脚还像回事。想着想着,猛子的周身充满了力量,有些后悔自己那样狼狈地逃窜。那像啥呀?光个身子,像条被砸断脊梁骨的癞皮狗。
真没用。他在自己的头上砸了一拳。
猛子这才想到自己逃的不太光彩,不该把一切留给女人承当。双福会把啥都发泄到女人身上的。他会把她揍成一摊泥。弄不好,不小心,咣--把脑袋踢成个血葫芦……那可就……幸好他叫了孟八爷和瘸五爷……此刻,不知成啥样儿呢?
猛子推了毛旦几下,始终推不断毛旦的呼噜,就撩开被子,掏出火柴,点火烧毛旦的脚趾。一根火柴快烧完时,毛旦才哎哟一声,迷迷糊糊咕哝一句:“干啥?”猛子说:“杀人了,杀人了。”“谁杀人了?”毛旦一轱辘爬起身。“双福杀女人。”“双福包工呢。”“来了。”“真的?”“嘿,把女人脱个精光,正拿刀比划呢。”
“真的。”毛旦一下子跳起来,穿了衣服。
“你去看一下,马上回来,成不?一块钱。我给你一块。马上回来。”
“成哩。”毛旦幽灵似消失了。
猛子这才感到心里实落了些,但那个他最担心的问题又浮上心头。“双福会不会告诉别人?”这是个叫他苦恼的问题。一想爹妈会知道此事,胸腔里就灌满了痰。无论如何,不能叫他告诉别人,哪怕……忽然,他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半晌,终于捉住了空白之后的一根游丝。这使他舌头发麻,冷汗直冒。
--他自己已把一切捅出去了。
他只顾了女人安全,倒把“保密”二字扔到了阴山背后。孟八爷,瘸五爷,毛旦,这时至少已有三个人知道了此事。--双福肯定会解释他为啥打女人。孟八爷的嘴牢实。瘸五爷说不准,不喝醉也能守口如瓶。可毛旦--毛旦是个闻屁一溜风的人,肚里存不住隔夜话……他会像辕里的老牛撒尿一样,把消息从村东撒到村西。而且,他也不是有意坏人的名声。猛子知道他的天性。他可以在一分钟前拍胸脯发毒誓,但过不了十秒就把誓言忘个一干二净而真诚地拉开嘴的闸门。
猛子懊恼地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
但猛子毕竟是猛子。懊恼归懊恼,在既成的事实面前,他还是有法子说服自己。灵丹妙药还是那句话:“球,掉头不过碗大个疤。”就是,除死无大事。还怕啥?老子豁出去了。于是,豁出去的猛子一阵轻松。睡意乘机袭来。他便迷糊过去。
啥梦也没有。
(3)
猛子被毛旦照例用火柴烧醒时,天已大亮。他不明白自己为啥睡在这个猪窝似的地方,茫然地注视着嘻皮笑脸的毛旦。
“你倒好,你倒好。睡了人家老婆,还有心睡大头觉……嘿,闹翻天了,闹翻天了。”毛旦嚷道。
猛子这才记起昨晚的事,心上顿时罩了层黑油布。他啥话也没说,“唉”一声,蹲在炕沿上。
“你爹磕头哩。双福要离女人哩。你还睡大头觉哩。”
猛子心里咯噔一下:“爹咋知道的?”
“嘿,咋不知道?闹翻天了。谁不知道呀?人家嚷嚷着要杀你哩……我悄悄给孟八爷说了,你在我这里。他叫你快跑,跑远,躲几天。闹出人命,可不是玩的……啧……那孙蛋也真能行。那女人身子那个白法,他咋下得了手?青一道,紫一道的,用皮带……不要了,双福说这烂货说啥也不要了……嘿,女人的嘴还挺硬的,‘你有啥话明说,嫌老娘明说,用这种缺德的法儿干啥?谁不知道你和那个小妖精明铺暗盖的。’”毛旦拿腔拿调地学一阵女人,又嘻笑了:“嘿,老娘啥呀?一点也不老,那个白法,想想,心里都晃势。”
“还没穿衣服?”
“这会儿穿啦。孟八爷说不管咋说先叫穿上衣服。骂了半天,才叫穿了。嘿,实话说,我还没见过那么白的女人呢。啧,啧,你说这孙蛋,咋下得了手?……”
“爹真磕头啦?”
“磕啦。一边磕,一边骂:‘养下这个丢底典脸的爹爹,羞死先人了,还有个啥活头?’就乒乒乓乓在砖头地上磕,几下头上就一个紫疙瘩。八爷和瘸五爷好容易才拉住了他。八爷说了啥,我记不太清,好像是说啥大丈夫保不了妻贤子孝,还说了好多。你爹就呜呜呜哭,声音很大,牛吼一样。”
“见妈来没?”
“没。听说在屋里嚎天扯泪的。”
猛子叹口气,用拳头一下下砸前额,砸了十多下,下了炕,蹬上鞋子,说:“汉子做事汉子当。杀头也罢,挨枪也罢,老子一人承当,咋把爹妈也牵扯了……老子偏要看看,他能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说完,一跺脚,就往外走。
毛旦捞住他:“你真去呀?你个草包,出人命哩。人家正在气头上,你又搅和啥哩?”
猛子说:“你放开。老子豁出去了。丢底典脸是老子一个人的事,别叫娘老子跟上受气。”说完,一甩胳膊,把毛旦甩倒在炕沿上,噔噔噔径自走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毛旦爬起身,关了门,尾随而去。
猛子仗着胸中一股牛气,目不斜视地走向双福家。途中有知情者,挤眉弄眼,嘀咕几句,也尾随而去。加上跟在后面的毛旦时不时惊乍乍叫一声:“哎哟,这下可有大戏看了。”尾随者越来越多,竟成个看大戏的阵候了。
双福一见猛子,倒意外地怔住了,看着他疯牛劲儿,竟不知如何应付。屋里劝架的也怔住了。老顺眼里冒火,鼻孔喷气,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女人蜷缩在炕角里,见猛子进来,惊愕地张开了口。猛子却不旁顾,直指着双福吼:“日你妈,老子做事老子当。你牵扯别人干啥?有本事,你杀了老子。”双福这才回过神来,但显然被猛子的气势震住了,愕然地望一眼窗外看热闹的人,才强打精神,扑向猛子。二人扭在一起。
“畜生,畜生。”老顺边骂边跳过去,朝猛子脸上狠狠扇了几下。孟八爷一把撕开老顺,说:“丢开,丢开。谁都丢开。有啥话好好说。”双福趁势放了手。猛子也放了手,却怒视对方。
“丢人啊,畜生。”老顺一下下扇自己的脸,“养下这么个爹爹,先人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哩。你死吧,死去吧。就当老子没有养你这个畜生。”话音里又带了哭声。
猛子脖子一梗:“我的事,我当。与你们无干。”
“啥?无干?你挖了狗屎往老子的脸上抹,还无干?你个吃青草扒驴粪的畜生。”老顺越说越气,捞过炕上的一个鸡毛掸子,扑向猛子。猛子咬了牙,不躲不闪,由他抽几下,才一把夺过,拗成两截。
“羞死先人了。”老顺哭出声来。孟八爷捞过老顺。
猛子气得直跺脚,怒视父亲:“羞啥?啊?!我干我的事,羞先人啥事?啊?!你打,你打,打死老子有啥用?有本事,你给我娶呀。打老子算啥本事?”
老顺住了哭声,怔了一会,出门,拨开人群,走了,竟似移动的木偶。
“你个浑虫。”孟八爷指着猛子大骂,“吃屎的东西,能说出这种话。”示意一旁无措地搓手的瘸五爷去追老顺。
猛子见自己几句话竟将父亲气成这样,有些后悔,便索性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视双福:“老子已经做了,咋办?你划个道儿。”
双福瞪着猛子,半晌不语。孟八爷把猛子拨到一边。双福出几口横气,恶狠狠瞪几眼女人,面对着孟八爷,回答的却是猛子的发问:“我有啥说的?我还能有啥说的?出了这种事,还说啥?还能说啥?母狗不撒骚,公狗不上跳。反正,这婊子我是不要了。”
女人冷笑道:“你又是个啥货?你脑子里除了挣钱,还装了些啥?我们娘儿们的冷热你管过没?你是人,难道我不是人?为啥你能在大世界里晃荡,我就非要在这个沙旮旯里憋死不可?有啥话你明说,用不着找啥借口。我干是干了,就算丢人也罢,典脸也罢,反正我干了。你给指条路,刀死呢?还是绳死?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你个婊子,倒有理了?你咋呼啥哩?你愿咋死,就咋死去。谁也知道,又不老子逼死的。你想拼命,没门。反正你脸丢尽了,人也活完了。”
“你当然希望我死,好给你腾身子。成哩,你明说。用不着找借口。”
“老子不和你斗嘴。说一千道一万,老子铁心了。”
“好得很。”女人冷笑道,“你以为跟上你享福呀?屁。话寡。你吃香的,你吃去。老娘吃糠咽菜。你坐卧车,你坐去。老娘拉我的架子车。离了狗屎还不种辣辣子了?”
“好。”双福冷笑道,“想开就好。你说,啥时候办手续?”
“啥时也成!”
“嘿,话不能说绝,双福。”孟八爷说,“事不能做绝。谁没个一差二错?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头掺面好吃。啥都是原装的好。别以为烫头发的,穿高跟的,抹红嘴唇的,是爱你。屁胡子。是爱钱。是看钱的面子,等你没钱了,试试看……”
“八爷,你也用不着劝。”女人说,“人家早就打好主意了。几年了,屋里不扰个影儿,信也不回,还以为他忙成个驴呢,可谁又知道他究竟干了些啥。五黄六月的,我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你倒好。一样是个人,为啥你能?我不能?他想干啥叫他干,省得我们娘儿俩一天提心吊胆的……八爷,你不知道,人家早想甩我们娘儿俩了。迟一天早一天,没啥。”
“你知道就好。”双福冷笑道。
孟八爷说:“谁也别说气话。过头的饭能吃,过头的话不能说。不要动不动离呀离的。有啥话,好好说。心字头上一把刀,谁都忍着点。”
“还说啥?八爷。”双福提高了声音,“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叫我说啥?你还叫我在人面子上走不?啊?!动不动叫人指脊梁骨,说他的女人如何如何。我的脸往哪儿放?”
“你自己呢?”女人嘲弄道,“你不能光拿镜子照人呀。也该照照你自己。我有错,你就十全十美了?”
“男人生来是打天下的。知道不?”双福冷笑道。
“天下的理全归你一个人了?是不是?”
“没说的了。一个字,离!”
“离就离!”
孟八爷跺着脚道:“还有没有别的屁放?”
(4)
老顺猴塑塑蹲在东沙窝里的沙丘上。瘸五爷咋劝也劝不回来。
晌午时分,起风了。沙土啸叫着自天而降。老顺竟凝成个土人儿了。眼珠掉进了眼眶,深枯枯的怪吓人。
风最猛的时候,太阳就瘦,小,惨白,在风中瑟缩。满天黄沙。沙粒都疯了,成一支支箭,射到肌肤上,死疼。空中弥漫着很稠的土,呼吸一阵,肺便如浆了似难受。
最怕人的是风中的声响,像千百头牛吼,但远比牛吼难听。有人说那是风吹沙驴球的声音,或是风过塌陷的沙洼所至,但老人总说是黄龙在叫。沙子和风就是那家伙叫出来的。沙窝于是成一个大风箱了。太阳先前泄在沙上的热气早叫风带走了。而风中的太阳也自顾不暇,像三九天抱着膀子吊着清涕的光棍汉一样,还舍不得把身上的热量施舍给人们呐。不过,风尽管凛冽似箭,但沙湾人不出门它也没治。万一出门呢?好办,前襟相搭,再勒个大系腰,身子就暖和了。脸呢,顾不上了--这年头谁还顾脸呢?
从双福家出来,老顺就似在梦游,神情依旧那么痴呆。瘸五爷怕他想不通寻短见,就不即不离地跟着他。老顺一直飘向沙洼,凝在沙丘上。
“老顺,没啥。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没啥。”瘸五爷用瞎仙那里听来的话劝。
老顺不语。
“真没啥。这事儿多着呢。娶不上媳妇的,又不是猛子一个人。”
老顺不语。
“猛子不懂事。气头上说那话,没啥。大人不见小人过。记啥恨?和儿子见过,还不气死?”
老顺仍不语。
瘸五爷没辙了,像个磨道里的驴一样转起了圈子。转一圈,叹一声。许久,掉头,去了老顺家。
灵官和憨头闻讯赶来时,风已起,沙满天。灵官老远就看到沙丘上的黑影儿。他自然知道猛子那句话的份量。瘸五爷一转述,就明白那是把刀子。
一股风沙裹来。灵官低头,沙粒啸叫着打到脸上。脸顿时麻了,烧烘烘的,像刚听到猛子的丑事时一样……那个臊啊,仿佛被当场抓获的是他……但他没怨猛子叫他家蒙羞。他能理解猛子。他只是为他必须应付的那种尴尬难过。但很快他便知道,最尴尬的,其实是父母。
“走吧。爹,风大了。”憨头小心地拽爹的袖子。
灵官见爹的头脸上尽是沙尘。人也瘦瘪了许多,仿佛大风吹干了所有水分,把他吹成了木乃伊。
“走吧,风这么大。有啥,到屋里去。”憨头说。
老顺不语不动,瓷了似的。
“总得说话呀。”憨头说,“蹲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灵官捣了憨头一把,搀住爹左臂。憨头明白灵官用意,搀了爹右臂。二人用力, 将爹提起,走下沙丘。老顺也不挣扎,时不时喉间咕噜一声。
走不多远,兄弟俩便累得接不上气了。刚一松劲,老顺便依旧爬上沙丘,在原来的地方,凝成块石头。
“像啥嘛?你说你像啥嘛?风这么大。”憨头急了。他的话一出口就被风沙带走了,有气无力地飘向远处的沙洼。
兄弟俩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那过程,累得东倒西歪,直喘粗气。但老顺最终还是坐在原地。变化的是,老顺第二次返回时,憨头拽坏了他的袖子。
“饶了我,行不?”老顺终于说话了,嗓子哑哑的。
“有啥话,到屋里说。”憨头说。
“叫我一个人呆呆。放心,我不死。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
灵官望望憨头,苦笑着摇摇头。憨头说:“你看着,我去叫孟八爷来。”灵官说:“拉上车子。”憨头应声去了。
灵官望望苍老了许多的父亲,一阵难过。叹口气,走过去,背风坐下。风沙使劲抽打着脊背,似拍岸的惊涛。
一切,迷蒙于黄尘之中了。
忽听到呜呜的哭声。灵官扭过头。父亲脸上已多了两道泪流。那是浑浊的泪。流过鼻洼,冲下沙尘,流进嘴角。
“我造了啥孽啊……呜呜,养下这些个爹爹……有啥意思?呜呜……活着有啥意思?啊?你说老天,有啥意思……活着有啥意思……没意思,一点也没意思……”
灵官不去管他,由他哭。他倒是希望他哭,把胸中的淤闷泄去一些。只是这哭声太瘆人,像锯齿在心上划来划去,划出一阵阵酸涩。
一阵风强劲地卷来,卷起黄沙,泼向老顺,把哭声泼息了。灵官索性蹲在父亲身旁,闭了眼。这时,他才有些恨猛子。只有在发现父亲可怜的时候,他才觉出猛子确实不该,尤其不该说那些话。
风小了些。父亲喉间的咕,极像受伤的兽类边舔血边发出的那种。他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暗灰色的死气。这使他显得很苍老,也很可怜——平时凶声凶气骂人的父亲原来也很可怜。灵官眼里倏地蒙了层水气。
孟八爷、瘸五爷来了。老远,孟八爷就嚷道:“你是女人精,是不是?哈,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手,是跟老婆子学的?还是跟儿媳妇学的?走,走,不要叫我绑个死猪娃儿,叫女人们看见裤裆都笑破哩。”
憨头拉着架子车跟在后面,忍不住笑了。
到跟前,孟八爷从车上取下一盘麻绳,作势要捆。老顺站起身,一言不发,下了沙丘。孟八爷说:“连个烫面条儿都背不住,算啥带把儿的?真是的。”
老顺木了脸,梦游似往村里走。衣裤突然显得过分宽大。风一吹,老顺的身子一鼓一荡的,像要被风带了去。
太阳偏西了。
(5)
晚饭后,家里仍死气沉沉。猛子不知躲到何处去了。老顺和老伴在炕上挺尸,对放在头旁的两碗饭望也不望。憨头蹲在门坎上,手抚右肋,拧个眉头。莹儿出来进去悄声没气,似自己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见了谁也是脸一红,便低眉顺眼,匆匆而过。瘸五爷进来过几次,除了叹气,便是沉默。
灵官觉得心里憋得慌,就出了家门。路过北柱家,见北柱挤眉弄眼招手,便过去。北柱说:“知道不?双福要离婚。嘿,那婆娘也烈得很,一点也不含糊,说离就离,一趟儿去了乡上。可没人,要不,真离了。嘿,你说,这可……听说,双福答应给她二十万。女人不要,说离了他照样活。到城里拣垃圾也成,不要他的臭钱。你说这婆娘,邪了……我估摸,她是想和猛子结婚。”
“人呢?猛子。”灵官问。
“在毛旦那儿。”
灵官便走向毛旦家。老远,就听到毛旦的破锣嗓子:“怕啥?你说怕啥?球,放心……”
进了门,猛子果然在,还有白狗、花球等人。毛旦一见灵官,便露出一惯的嘻皮笑脸相,吸一下清鼻涕,说:“来呀,帮你哥参个谋,也好日后叼个奶头吃。”灵官不理他。
见灵官,猛子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他又为自己显出的尴尬而羞恼。他胀红了脸,气呼呼哼一声,想说句啥但终于没有说。
白狗说:“怕啥?又不是你叫他离的,他有多好?嘿。”
毛旦嘻笑道:“就是。怕啥?拔了胡萝卜,有窝窝儿在。有啥呢?可这孙蛋,怕是常在城里逛花了眼……听说那舞厅可逛不得,花球,啥?这个点子那个点子的,老子可记不清。”
花球笑道:“左手捏的手腕子,右手摸的靠尻蛋子,胸膛挨的两点子,脚下踩的鼓点子,心里想的鬼点子……”毛旦接口道:“有了钱嘛,当然要蹬乡里女人了。然后,嘿,啧,搂一个,啧,高跟鞋,烫发头,软乎乎的奶头,白汪汪的脸,红丢丢的嘴。嘿呀,美死个驴撵的。”
白狗笑道:“眼热了,你也搂去呀。”
“搂?拿啥搂?”毛旦嘻笑道,“要肋巴倒有几根,可人家希罕不?人家喜欢的是啥?白白净净的脸儿,花花绿绿的票子,或者掌个印把儿呀啥的。老子们,只是球--还不是个好球。”
“谁说不好?”白狗笑道,“一个城里女人正和当官的贼男人在外面干好事。嘿,叫一个拾粪的农民碰见了。女人怕他嚷嚷,就叫他也干。嘿,一干,女人就叫唤:天老爷呀,还是农民好。”
花球一口茶喷了出来。猛子也忍不住笑了,但他望一眼灵官,硬生生收了笑。
毛旦拌拌嘴:“好又顶啥用?现在女人喜欢钱。谁又在乎软硬呀长短呀,钱多就好。北柱,你有经验,说,是不是这样?”
“屁,我咋知道呀?要想知道,经过一遭。你也去试一试嘛。黑夜到城里广场门口,见背个包游来游去东瞅西望的,就问卖不卖?试一试嘛。”
“也不一定。”白狗挤眉弄眼道,“女人嘛,缺钱的喜欢钱,不缺钱的还是喜欢真家伙。像双福女人,图个啥?还不是图猛子猛吗?”
毛旦说:“倒也真不知他咋个猛法,也没见识过。”
“见识一下,不就得了。”白狗煽动道。
猛子沉了脸,唬道:“你们是皮胀唤了,想挨揍?”
毛旦“哟”了一声,道:“瞧,瞧,礼行都给了你了。你多少次欺负老子,啊?老子说了个啥?老子们逗你一次,你就放恼了。不行,白狗,花球,来,我们也给他上个刑法。”
三人笑着一涌而上,掀倒猛子。灵官怕猛子难堪,出了门。屋里嘻笑声,打骂声响成一团。半晌,忽听毛旦叫道:“哎呀,电把子,怪不得……”“驴的一样……”“怪不得那婆娘……双福的我见过,平滩上一个秃桩桩,蚕儿似的……”
天空里有一牙月亮,外面并不显黑。有了这几个活宝的陪伴嘻闹,灵官便放心回家。走了几步,听到几个女人在路口上叽咕:“你说这骚货真连脸都不顾了。”“就是呀,娃娃都那么大了。”“你说双福差了啥了,钱又那么多……吃不愁穿不愁的,还巴望啥呀?”“福烧着了。”“就是,人嘛。”“就为那点事,嘿,啧啧……”灵官听出她们在喧双福女人,就绕过路口,他听出其中有一个被称做“公共汽车”的女人,心道:“你也配议论别人?”
忽想到家里的沉闷,便驻了足。才入夜,离上炕还有一段时间,心中又有一种搅得他坐立不安的情绪,便想找个人聊聊。想来想去,想到孟八爷。
(6)
孟八爷家在村子的最北头,是个没有院墙的“明庄子”。孟八爷不喜欢拘束,老婆子一过世,他就和花球爹分家另过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孟八爷坐在院里的一段木头上,在夜色里凝成块石头。那条黑狗蹲在他身旁,也凝成块石头。
四周很静。远离了村里的喧闹和挤压,静出一种萧条冷落,也静出一份淡漠超然。一抬眼,便可望见月光下的田野。一切都显得朦胧模糊,又因之透出相应的遥远空旷来。除了隐约可闻的“促织”的吱吱叫声外,便剩下秋风吹动树叶的哗哗了。
静立片刻,灵官的心仿佛被水洗了似的清凉。许多喧嚣远去了,近的是奇妙的朴素的静穆。他不忍打破这静穆。
孟八爷不声不响往旁边挪挪身子,让出一段木头。灵官坐下,摸摸黑狗的头。黑狗便舔舔他的手。孟八爷自言自语地说:“天凉了,一年又过去了。夜里长脖雁叫呢,今年冬天冷得苦。”
灵官没应声。孟八爷梦呓般的声音慢溜溜像喝米汤,一直流到他心里,化了许多疙瘩。他沉浸在这种氛围里,觉得话语是多余的。
孟八爷又说:“你看,树叶儿一次次黄了,人一个个死了。细细想来,怪有趣呢……啥都在哗哗地变个不停,啥都是假的……黄胡子是前年的今天死的。那可是个厉害人呀,啥都干了,斗人,打人,坑人,害人,当然也救人。现在,怕是只剩下骨头了吧……还有他的婆姨,那个大脚婆娘,能干得很,啥都难不倒她,也死了,坟也平了……啥都没了。早年,大沙河里树多,水大,野狐子多。现在,嘿,树也没了,狐子跑了,水也剩下饮猫儿的了。过几年,谁知道又是咋样呢……有意思得很。细细想来,真是有意思得很。”
灵官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想说啥,又觉得啥也说不出心头的感受,索性闭了口,叹口气。
“天也变了。早些年,雨多,雪也多。铜钱大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雀儿头大雪能埋了靴子。现在,少了,啥都少了。天旱了。变个啥样儿呢?你说,变来变去,能变成个啥样儿呢?”
“管他呢?变成啥变啥。”灵官说。
“对,管他呢?可看来,有意思得很。几十年了,看得多了,经的也多了,啥事儿也有趣。骗人的叫人骗了,坑人的叫人坑了,斗人的叫人斗了,厉害的也没厉害出个啥名堂,富的也没富出个啥结果。都一样,终究都一样。一个土馒头,把啥帐都算了。”
灵官说:“就是。可人都看不透这个。”
“看透了就不疯了。真都疯了,你看,追钱的,追权的,追啥的,都疯了。都是假的。追来追去像狗追了个尿脬,一咬,迸的一声,空欢喜。啥都没有,都是假的。临亡了只是四块棺板……现在好多人连棺板都没有,只有个匣子。你说,一群狗追个吹气的尿脬,可笑不?……还不如尿脬呢。尿脬还有一块臊皮,而人,啥都没有。眼一闭,啥都没有。”
孟八爷用手抚抚黑狗的头。黑狗喉间咕噜几声,仿佛很理解他的话。黑狗已经老了,常见它身上吊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皮毛。灵官不知道它的确切岁数。记得小时候,常和这狗玩。那时,它还是年轻雄壮的公狗,常常追逐漂亮的母狗,追上就干那不要脸的事儿。灵官几次看到娃儿们把它和跟它“连了裆”的母狗打得吱哇乱叫。现在,它老了,也不可能再有“连裆”的好事了。追忆往事时,它是否也有人似的惆怅呢?
孟八爷又说:“听过猴子捞月的事吗?啥都是那个假月亮。知道了那是个假月亮,就不去捞了。可问题是猴子们都当它是真的,就去捞,费个九牛二虎之力,一捞,哗--,散了。聪明的知道那是假的,不聪明的,还以为月在水底呢,一头栽下去,完了。到死还不知道那是假的。你说,可笑不?……黄胡子,啥没干过?威风大的那阵子,皇帝老子一样,想睡谁的女人,就睡。临亡了,啥?都是假的。现在,嘿,都没了,只剩下几根骨头。再过些年,骨头也没了。都这样。你看北柱妈,年轻时,画上人一样,红处红,白处白。现在,那红呢?那白呢?啥都没了,老眉枯攒的。啥都一样。你还小,还看不出这些。到老,就明白了。”
灵官觉得自己头皮渐渐麻了。他感到灵魂深处有种震撼。心随之灰了。一切都变了样子。一切都像年代久远的画一样,无论画面如何清晰,总透出一种过时的霉味,心随之平静了。想到猛子的所为,便感到有些滑稽。几次,莹儿在他心头晃过,竟也晃不去心头的淡漠。
月亮缓缓地在云层里移动着。是云层移?抑或是月亮移?不知道,反正在动就是了。没有院墙的院里很静。风很清。黄叶哗啦啦响。孟八爷望着很远的地方,又像啥也没望。黑狗也痴了似的,不知是老得懒得动了,还是经的多了,已没再叫它动心的东西了。
灵官的身心都化了。
遥闻一声犬吠。
(6)
猛子被白狗打坏了。当晚,就被背回家里。
打架的原因很简单:白狗们强制性参观了猛子的生殖器后,还不尽性,提议给猛子个“老汉看瓜”:就是将他的头塞入裤裆扎成一团。猛子放恼了。
放恼了的猛子几下就将花球和毛旦摔倒,按倒白狗,用生殖器在他眼窝里捣,边捣边叫:“看,没见过?老子叫你看。”白狗也放恼了。两人扭成一团。
最后,白狗一酒瓶打昏了猛子。
一见猛子血迹模糊的样子,妈吓坏了。她以为是双福打的,赶紧打发憨头去请大夫。
老顺跳起来:“扔出去!扔出去!打死活该!打死活该!老子门里没这号畜生。羞先人哩。羞先人哩。死了好!死了好!”
猛子挣扎着爬起,却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你叫啥?叫啥?还有脸叫哩?死去!死去!”老顺猴子似跳着。
妈用热毛巾擦着猛子脸上的血,身子哆嗦着,眼泪不住地涌。
憨头请来了大夫。大夫察看一番,说不要紧,包了伤口(伤口早不流血了)。猛子直喊疼。大夫就开了点西药。
这时,毛旦才说出了猛子受伤的原委。灵官妈一听,像抖着毛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跳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双福呢。是白狗呀?他凭啥?凭啥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老娘问他个青红皂白。”说完,就往门外扑。
毛旦捞住她:“猛子也打人家呢,鼻血也打下来了……猛子先放的恼。”
“不管咋说,总是他打坏猛子,又不是猛子打坏他。抬,抬到他家。不信天底下还没个理儿。”灵官妈吩咐憨头。憨头却不知所措地望父亲。
“你咋呼啥?咋呼啥?”老顺指着老伴鼻子喷唾沫星。“羞死先人了。养下这么个爹爹,还有脸到人家门上去呀?”
“是我的爹爹,不是你的爹爹?挨了打,还不叫人问个理?”
“他咋不打我?啊?!他咋不打你?!啊?!为啥单打这个短命畜生?啊?!他天生就是个挨打吃粪的货。我还嫌打轻了呢。一下子把脑浆捣掉多好,省得日后浪费国家的一颗子弹。”
灵官妈哮叫起来:“你恨啥哩?咒啥哩?你捂住心口想一想,你还像个老子吗?啊?!憨头,你去取那个洋镐来,叫他捣。我看他捣谁的脑浆。老娘尿一把屎一把抓养大,还没动过一指头呢……把你个老贼还有理得很。”
老顺抖着胡须道:“呸!根子就在你这个老妖身上。小小儿就顶到头上。老子一句也挂牵不成。看,看,大了啥坏事不干?啊?!你不要鼻脸,我还要呢。我知道你的脸皮有城墙厚,我知道你‘杂格子里不干净’。还有脸说老子?呸!丢底典脸的老祸害。”
毛旦往门外推老顺:“算了,算了。别提起箩儿斗动弹了。谁都忍一忍。事情嘛,出的已经出了,说也没用。”
“你过开!”灵官妈撕开毛旦,“叫他说。我咋丢底典脸?我偷了?抢了?坑了?骗了?还是卖了?你说,说不明白,老娘不饶你。我也委实不想话了。要捣,你把我的脑浆也捣了。”边说边用头一下下撞老顺的胸膛。
憨头慌了手脚,前走一步,后退一步。前后几次,才决定去捞母亲,手刚拽住衣襟,便挨了她一巴掌,更显得手足无措了。倒是花球果断得多,拽住灵官妈胳膊,一下就将她拽过来了。
“花球,你丢开。”老顺叫道?“看她还吃了我?简直不是东西,成精了?啊?!你的爹爹干了些啥?还说不成?啊?!你个老妖好得很,咋不把你的爹爹管住?啊?!咋尽往先人脸上抹黑?啊?!”
“算了,算了。”毛旦劝阻道,“谁都忍一忍。忍一忍,啥事都过去了。”
“哟,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灵官妈凶乎乎前趋一步,“你尽了老子的责任吗?养不教,父之过,你教了个啥?”
“教?”老顺大叫,“老子说两句你都要吃人。咋叫老子教?”
“就那样一个教法?啊?!你除了捣脑浆,就往死里咒。还教了些啥?谁家的老子那样教儿子?啊?没好话吗?”
“好话?你的爹爹还能听进好话?他是人吗?啊?是畜生。听过老子哪句话?是老子叫他嫖风打浪?啊?!”
莹儿进了门,拉住婆婆的手往外拽。灵官妈边挣扎边嚷嚷:“你也少装没事的闲人。你哪点尽到老子的责任了?丢开,你丢开!我不信他还吃了我……一辈子了,叫你欺一辈子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还饶不过我。有本事,你把老娘囫囵吃上!”
莹儿前边拉,花球后边推,很快将灵官妈拉出了书房。一出书房,她的骂声也熄了。
猛子闭了眼,一头汗珠,不知此刻最折磨他的是心理痛苦,还是身体痛苦。
老伴一出去,老顺便泄了气,蹲到了炕头上,抽烟。抽一阵,才回味过什么似的说:“这老妖,啥意思?说老子没尽到老子的责任。啥意思?是说老子没给他娶媳妇?啊?!她也说这样的话?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说着,扔了烟袋,谁也不理,垂了头。半晌,淌下两行泪,也不擦,一任泪水流。要不是偶尔喉间有抑不住的哽咽的话,谁也不会发现他在哭。
灵官进门的时候,该平息的都平息了。母亲在莹儿的小屋里呜呜。父亲颠个脸,蹲在炕沿上,啪啪啪抽烟,时不时丢一句骂人话,像冷灰里憋出个大豆。毛旦还在指手划脚品头论足。灵官觉得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把孟八爷带给他的那点儿清明全冲光了。
(7)
受伤使猛子避开了一个难题:出了丑事后如何进家门?
猛子觉得最无脸见的是母亲。对父亲,反倒没有歉疚。父亲的怒骂和抱怨反倒帮他卸去了一半的心理负担。但无脸见母亲的阴影却笼罩着他的心。每每想起,总能叫他产生轻生的念头。这比那件尴尬事更叫他难堪。
次日清晨,头部轰轰的剧痛再次搅醒了他。他在看到了亮光的同时,也看到了母亲那张脸。母亲脸上充满了忧患。显然,对儿子身体的牵挂已使她淡漠了那件难堪事。一切都那么自然。母亲问了儿子的疼痛。儿子回答了母亲的提问。没有难堪,没有生硬,没有躲闪。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猛子倏然轻松了。这轻松甚至冲淡了头部的疼痛和对白狗的怨恨。他冷静地回忆了二人纠纷的每一个细节,承认先是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白狗的那一击也不该。那可是要命的。记得先是他放恼,几拳揍到白狗脸上,打下他的鼻血。他像发泄什么似的击了几拳,一见血才醒悟地怔住了。白狗趁机捞过酒瓶,给了他一下。
他很高兴就这样轻易地进了家门。躺在自己常睡的地方很安全。风也罢,雨也罢,闲言碎语也罢,都可以关到门外。哪个部位压得难受了,翻个身。头疼了,吃片去痛片。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他甚至都有点感激白狗呢。没有他的那一击,他此刻还像丧家的狗,在东游西逛呢。说不准啥时才能厚着脸踏进庄门。
母亲端来了早饭,是两个荷包蛋。他爬了起来。一阵晕眩。头轰轰剧疼。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伤得不轻。望着母亲担忧的目光,他笑了一下——他很惊奇自己居然还能笑出——俯身爬到枕头上,吃这碗特殊的病号饭。母亲望着他的嘴。儿子每一次咀嚼,都牵动她的眉梢和嘴角。
他说:“你忙去吧。我不要紧。”
母亲出去了。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猛子心头溢过一股异样情绪。母亲在听到那件事后该多难受啊。他的心颤栗起来。他这时才后悔自己的荒唐。“我真不是人。”他想。
吃过饭,把碗放到炕沿上,侧身而卧。等那身体活动引起的头部疼痛渐渐荡远之后,便冷静地回味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恍然如梦。短短的两天浓缩了太多的东西,仿佛过了许多年。他又想到了双福女人,此刻她在干啥呢?要是真离了婚的话,他会咋样?不知道。他从没有想过要娶她。她完全不是他心目中妻子的样子。他只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想她。每次一完事,都感到索然无味。女人的亲吻和拥抱反倒叫他腻味。他甚至反感她过分的疯狂和炽烈。他不爱她。
为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闹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他觉得划不来。当然,他绝不会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他认为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提上裤子就是一条汉子。否则,他不会干。如果付出同样的代价,他宁愿去和月儿睡觉。那丫头漂亮,“骚”,有味,而且是黄花闺女,值得——他想起了月儿打的媚眼--但他总怕她怀上孕而使自己的名声扫地。如今,名声却照样扫地了。他觉得亏了本。
“算了,干的已经干了。”他想。他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懊悔,但那成串的念头老鼠进洞样嗖嗖嗖往脑中钻。各色各样的图像,哗哗哗在脑子里晃。他尽力去想前年双福回家时在村头见了他盛气凌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觉得应该报复这孙蛋。于是,猛子开心多了,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光,只剩下快意和报复后的喜悦。
双福毕竟是人面子上走的人,有文化,而且派头大,票子多。睡他的女人,不掉价。而且,等于在双福那瘦白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一看到双福的脸和那眼飞扎毛的神态,猛子就想扇他几个耳光。你神气啥哩?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神气啥哩?老子要有钱,比你还神气--而且,他相信,他这一干,村里不少人都会开心的。平时,一提起双福,谁都心里噎巴巴的,嫉妒得要死呢。如今,猛子干了他女人,干得那样惊天动地,不大快人心才怪呢?……可惜,他当时逃了,而且逃得并不是那么有风度……他于是开始怨双福女人了。要不是她催,他不会逃走。说不准,他马上会反击。一反击,嘿,双福那孙蛋可就倒霉了。七拳八脚十三点,给个蒜窝儿踏干姜,狠狠一脚——小心别踏断他的脊梁骨。然后,等他一磕头求饶,就很大度地放了他。大人不见小人过。拍拍手,一捋头发,开路。
身动引起的疼痛搅碎了他的遐想。过于兴奋了,竟忘了头部的伤。猛子又回到现实。打双福的快意消失了,他马上觉出了其荒唐。他知道双福决不会求饶,更不会磕头。这是个人精,是个有骨头有脑髓的汉子,不然也不会在比驴还多的包工头中脱颖而出。在猛子的印象中,双福无疑是个刀子进肉不皱眉的角色。
想到双福的表现,猛子疑惑了。在和双福较量的过程中,他没有感到对方在拚命。他的每一击都很有分寸,绝对没全力以赴。猛子逃跑时,他完全可以摆脱女人的纠缠穷追不舍。而且,次日清晨,猛子找上门时,他竟一反其凶狠的生性而避其锋芒。之后,也没有再纠缠猛子,而忙于和老婆离婚。这不正常。猛子的脑袋轰轰响着,疼感在脑中漩涡似荡,但他还是捉住了那风中游丝一样荡来荡去的疑虑,那就是:
“双福早打定主意要离婚的。猛子帮了忙。”
这一发现,使猛子心中“睡了双福老婆”的得意顿然消失,代之以受骗后的羞恼。
“叫他喂了个抓屁。”他想。小时候,北柱老骗他闻攥在手里的屁。此刻,他的心情就如那时闻到臭味后的羞恼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付出了名誉的代价。他因之而恼怒,头随之胀疼欲裂。他终于明白了女人对双福说的那句话:“你有啥话往明里说,搞这种名堂干啥?”女人也显然看出了双福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甩了她而已。可笑他还傻乎乎得意了一阵呢。“懵呆心。”他记起了妈常骂他的这个词儿。
灵官不知何时已坐在床头,用异样的目光望他。他烦燥地转过头去,忽然羞于见任何人了,仿佛别人都明明朗朗而独独他蒙在鼓里似的。
怪不得双福要把这事闹大,而不是悄悄压服。他张扬自己的羞辱的原因仅仅是叫人们知道他要抛弃的女人罪有应得。这样,他就不会被村里人吐唾沫,而且人们还会将他休妻的罪责算到猛子头上,认为他活活拆散了一个家庭。一定是这样。猛子越想越明朗,越想越懊恼。他一下下狠抓枕头,像在卡双福的脖子,直到突起的疼痛再次把他弄得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