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守死了。染了黄煞而死。 在黑皮子老道下了黄煞镇的第七天,吉守躺在自家炕上放了命。吉守妈坐在炕沿上天呀地呀地嚎,吉守女人蒙个头巾爹呀娘呀地哭。吉守娃儿才会说话,哭不出花样,但最叫村里人伤心。傻爷说别哭了,女人们说别哭了,劝着劝着倒劝哭了自己。望望不满两岁的娃儿,傻爷的哭声盖过了吉守女人。 吉守身上没一块白肉,尽是黄颜色。眼睛里没有黑眸,尽是白颜色。黄牙倒被紫嘴唇衬了个白,龇在口外。傻爷捋了几下,捋不下上唇,就只好让它尽情地龇。傻爷说盖上吧,狗娃就拿了张白纸。傻爷说要裱纸,狗娃就拿了张黄纸,盖在吉守的黄脸上。 盖上黄纸的吉守被抬到堂屋的门板上,头朝外,脚朝里。门上吊了个布帘子,怕日光照到吉守脸上。因为死人一接阳光,就会出阳骇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傻爷吩咐狗娃去黑皮子老道那里择个发送的日子,又叫吉守女人找来个犁头,拴个大白公鸡,放在死人脚旁,以防死鬼出阳诈尸。白公鸡长了个雷公嘴,煞气大,鬼怕神惊,有它守候,死人是断不敢诈尸的。 狗娃拿个怪模怪样的符进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吉守家院里黑乎乎的有股阴森味。傻爷接过符看了看,又叫狗娃拿个笔蘸点猩红加了三个“V”,意喻“急急如律令”。傻爷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神态极像怪模怪样的符。狗娃知道,定是黑皮子老道在符帖上留了点后手,可骗不过见多识广的傻爷。不过,黑皮子老道的那笔字确实不赖,“金犁既竖百邪散,雷公已到鬼神惊。”狗娃一看,就觉得院里的阴森味淡了。 傻爷放下毛笔,叫狗娃把符贴到吉守脚旁的犁头上,狗娃缩缩脖子,后退两步,说不敢。傻爷又叫吉守女人去,女人扭扭捏捏,唏唏哩哩,也说不敢。傻爷说,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能把老子吃了?说着恶狠狠咳嗽了三声,进了堂屋。 吉守头前放了个炕桌儿。炕桌儿上放了五个馒头,一支白蜡。这白蜡是引路灯,无它,死鬼在阴间看不见路。傻爷进门时,天已黑了,烛光在大屋里表演着微弱。胆大包天的傻爷虽说口气大,可心发虚,因为吉守是个小口——岁数不大——又是暴死,不像寿终正寝的老人那么安稳。进门时,傻爷就觉得味道不大地道,心就开始晃荡;一见吉守尸体,眼前却突然显出了他龇牙咧嘴,眼珠白翻的脸,就觉得头皮开始发麻;等见到吉守脚上一团黑乎乎蠕动的小东西时,一只手就捏住了傻爷的心。他叫了一声:“狗娃……”叫声拖带的凄厉,使院里人差点夹不住尿。 狗娃缩手缩脚进门时,傻爷已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因为他一叫,那黑乎乎蠕动的东西便箭一般射出门去。傻爷这才发现那是只猫。狗娃问,喊我干啥哩?傻爷说把门窗拾掇好,不要叫猫儿进来啃人。狗娃“嗯”了一声就掉头。傻爷赶紧说等等,就取过犁头贴上符,才和狗娃出了堂屋。到院里,傻爷对狗娃说,看吉守能把我吃了。狗娃挤眉弄眼说,你胆子真大。傻爷说当然,就顽童似咯咯笑了。 夜里,傻爷想,莫非吉守真着了黑皮子老道的黄煞?不然,为啥身上那么黄。再说,不沾邪气的死人猫是不会啃的。这征候,邪乎。
2
村里人知道,吉守和黑皮子老道的女人有过一手。这女人是大话的二姑娘,叫春香。吉守先是和春香的姐姐玲玲粘糊,可大话死活不同意,嫌吉守尖嘴猴腮是个穷相,嫌吉守妈风骚浪荡如同母驴,就铁牙一咬,不松口。几年前,玲玲被一场神秘的大火烧死之后,吉守不吃不喝哭了整整三天。后来虽说开始吃喝,眼泪却流了近一月。一月间,吉守常在边湾河里喊玲玲,喊一句,哭一声,喊来哭去,就把春香的心化软了。在玲玲死后第二年的某夜,吉守抱着春香亲了个嘴。 春香嫁黑皮子老道时也哭岔过气,她想跟吉守。大话简直气傻了,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说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两个丢底典脸的败兴鬼。吉守有什么好?尖嘴猴腮,一身穷气,值得姊妹俩这样为他嚎天扯泪?骂一阵死不要脸的女儿,骂一阵不识高低的吉守,又开始骂自己女人,说硬是这个老骚货把姑娘惯坏了,小小儿就让她们到外面疯野,大了自然管不住。养女不教母之过。这老祸害应当骑木驴儿。女人气不过,说你教得好你教嘛。大话就跳起来说,啥?叫老子教?老子娶你是干啥吃的?就狠狠打了女人一个耳光。 春香嫁黑皮子老道前已和吉守睡过觉,在大佛爷山上的一个洞里。春香哭,吉守也哭。哭一阵,两人就抱到一起你啃我我啃你。春香说,爹是个死脑筋,非要我嫁黑鬼。爹用过黑鬼的两万块票子,要我顶。吉守说,那我咋办?春香说,今世里你我是结不成夫妻了,下一世吧。我也没法。我一个弱女子,抵不过爹。我也绝过食,可爹说,你死,可以;嫁吉守,不成。我不想活,可也怕死,就只有顺爹了。再说,我一死,也怕你一个人孽障。一想姐死后你那样子,我的心也烂了。吉守说——说一句,哭一声——照现在这样子,死了比活着好。春香呜咽道,活吧,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身子虽属于黑鬼,可心是你的。吉守说,心有什么用?我要你的身子。春香说那我就给你。说完,解开裤带,把身子给了吉守。 吉守着了黄煞一命归阴,是春香出嫁后第三年的事。其间,黑皮子老道常外出发丧,大多彻夜不归,吉守总是夜里前去应卯。虽说在春香出嫁的次年,吉守也娶了妻,可感觉总不如春香那样甜晕。吉守恨死了老道,提了裤子出门时,总要哼哼哼冷笑三声。 其实,娶来春香的头天夜里,黑皮子老道就发现别人的剑进过他的剑囊,但他啥都没说,也没问,依旧心平气和吭哧吭哧干他该干的事。此后两年间,他总能在夜出归来时闻到一股绿帽子味,但他依然不提不问。直到某夜敲门时从门缝发现一人逾后墙而出时,他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次日,他用黄纸剪了五个小人,判了一道勾魂符,烧到后墙豁口处,又埋了黄狗尾巴黄牛卵子等镇物。七日后,吉守着了黄煞而死。 吉守在老道背着经卷唢呐出了村子的当夜就从春香口中知道了老道剪人焚符之事,当时他心里像被凉水激了一下,以后的过程就不如往常那么酣畅。等到庄门外响起一声亮堂堂的咳嗽时,吉守把腿伸进了衣袖。好一会儿,他才反穿鞋子,跃上墙头。接着是一声厉叫,接着是一声闷响,接着什么也听不到了。 吉守三更时分才爬进家门。门开着,女人似乎没睡,腮边有泪痕。见了吉守,女人并不抬头,也没说话。吉守有气无力地说快去叫妈。女人就去了。第二天,吉守妈就去找黑皮子老道。老道大吃一惊,说你看你看,竟有这 事?唉,我是下了镇防贼的,这些天丢了点小东西。谁知吉守着了祸。吉守这小子开玩笑也不分个地方。唉,晚了,晚了,回去收拾后事吧,事情到这地步,我也没法。他的魂早到阴曹地府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他死的期限:七天。记住,不过七天。老道慈眉善目唉声叹气,又给了吉守妈一百元钱叫准备后事。 吉守妈就回来了——嚎了半天,就回来了。 听吉守妈说,吉守是跃上墙头时才看见黑暗中那金光闪闪的五个人的,都在怒目视他,龇牙咧嘴,眼里喷火,把吉守腿中的气力烧了个一干二净。于是,吉守尖叫一声,栽下墙头,觉得肋部触了个硬物。一阵巨痛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吉守果然在第七天上放了命。七天间,吉守忽而糊涂,忽而清醒。糊涂时咬牙出汗打摆子,脸像涂了姜黄。清醒时妈妈老子地大叫,手按肋部口吐血。第五天上,吉守妈才请来大夫王麻子。一号脉,王麻子晃晃脑袋,叹了口气,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吉守妈不死心,跟了出去,口刚张,王麻子就摆摆手,说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准备后事吧。两天后,吉守就死了。 吉守死了,可黄煞镇依然未起。老道说,下镇容易起镇难。从此,村里人夜里不敢再走近老道家。听说一到那下镇之处,便觉得黄雾弥漫,阴气森森,有时还能看见那金人呢。半月过去,连春香红扑扑的脸都被黄煞染黄了。
3
狗娃到犁头贴符的次日清晨才听傻爷说吉守在前夜出阳诈尸了。判了符的犁头和长着雷公嘴的公鸡似乎失灵了。狗娃说是不是你划的那三个“V”没起作用?傻爷涨红了脸连说放屁,放了几声又慢吞吞说也许。半晌,傻爷叹道,唉,这死鬼,真有点邪乎。 狗娃听傻爷喧诈尸出阳的过程时骇得头发都爹了起来,便发现吉守家院里果然与昨,日不同,似乎有层淡淡的黄雾,心想这也许就是所谓阳煞。他听说诈尸的原因就是死鬼在出什么阳煞。出完阳煞才能到阎罗殿报到。望着目瞪口呆的狗娃,傻爷的语气越发阴森,使狗娃仿佛看到了龇牙咧嘴、大瞪着眼、摇摇晃晃走出堂屋到院中才砰然倒地的死鬼吉守。 傻爷被吉守妈和吉守女人的尖叫声惊出屋门时,机械走动的吉守已到院中。脚步声很响,啪啪啪像踩着水,手臂却不见摆动,也看不清眼睛是否睁着,只模模糊糊看见那张扭曲的脸。两个女人像冻极了的乞丐一样抱着膀儿咬着牙,闭目缩首,在墙角里发抖。傻爷头皮发麻,打个寒噤,周身经络通电似传递着头部的酥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强打精神呸一声,吉守便木桩似倒院中了,放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傻爷说,他马上听到屋顶上有轰轰隆隆的飞沙走石声,像有人捞个树条来回跑动,院里便弥漫了黄澄澄的雾,罩暗了原本贼亮的电灯。 吉守是子夜时分出阳的。听吉守妈说,她陪着媳妇去典纸时,就发现吉守脸上的黄纸已到地下,似乎仰卧的尸体也侧了,心就成了火旁的青蛙。她们不敢望死者可怖的脸,想匆匆烧几张纸出门。却听得死鬼呻吟一声,叹了口气。接着,头动了,胳膊动了,喉咙里咕噜三声。吉守妈哆哆嗦嗦,闭目弯腰,捞起正典纸的媳妇就出门。关门时,却看到了正在起身的死人。 摇摇晃晃出门的吉守使狗娃做了许多天的噩梦。此后几夜,他甚至不敢去和双生女人粘糊。一闭眼,吉守就朝他龇牙,便怀疑这死鬼是不是知道了他摸过他老婆的奶头而作相骇他。傻爷却不然,经历了这个使寻常人闻之色变的场面,他在村里人刨根问底时愈加神采飞扬。傻爷说,也怪他懒了点。当时,只要在堂屋门口吊个大红绒单,放个水桶,用红纸把窗户糊严便可没事。 于是,在吉守出阳的第二天,村里人便门口吊红单,窗上糊红纸,把那因黄煞污染而变得黄澄澄的天和黄澄澄的日头关到了门外。
4
黑皮子老道并不老,不过四十岁,只是脸黑,又长了个肥大的蒜头鼻子,下巴上蓄一丛油黑的胡子,加上走路身直足稳,龙行虎步,给原本就威风的他添了十足的威风。 据传,黑皮子老道的祖先就极为了得,懂阴阳,会法术。驱鬼役鬼,小菜一碟。傻爷幼时就见老道爷把一个八仙桌祭上了天空。听说,黑皮子老道坐过静,把祖先传下的各种法术习了个熟练。可村里人只见过他托个滚油锅踩着火砖捉鬼。不过,仅这点,就足以让人目瞪口呆了。 吉守着了黄煞身亡,使黑皮子老道声名大振。老道既是为防贼下镇,吉守又是不学好才招来祸行,人们并不觉得老道有啥不好。况且,他还给了吉守妈一百元钱为吉守准备后事呢。于是,人们都啧啧称赞黑皮子老道的德行,反倒骂吉守这孙蛋罪有应得。 听到吉守出阳的消息,黑皮子老道倒没啥大反应,只是笑笑,把狗娃笑了个大眼张风。狗娃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是我编的?老道不语,拿上桃木剑在门框上砍了三下,又掐个剑诀,在胸膛上划了个怪模怪样的符。 吉守死得冤。狗娃说,不望老道。老道也不望狗娃,桃木剑却凝在空中。我打听过,狗娃说,那天南乡无丧事。老道眼皮动了动。狗娃不看老道。吉守死得冤,这些天,一闭眼,他就朝我龇牙。老道白了脸,说娃子你胡说啥?狗娃不再说话,老道扔过一叠票子。狗娃拾了,掂掂,不望老道。我啥都没说呀?老道脸煞白,一时无语。 狗娃出了老道家,走向后面的双生家。他望了望老道家后墙的豁口,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吉守在放驴时烧黄老鼠吃的事,觉得鼻腔有点酸,眼里也迷迷蒙蒙有了层水汽,便在水汽中见到了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吉守。吉守似乎蠕动了一下,飘了过来,像个大蝙蝠。狗娃打个寒噤,抹抹眼睛,幻影消失了。西山上红红的太阳才真正刺向他的脸。 双生女人的嘴唇很红。双生死后,这婆娘跟一个掌柜到双龙沟金矿去做生意,不久前才颤巍巍抖身腻肉回到沙湾。狗娃抱住女人吧咂几下,才叹出了一口心有余悸的气。狗娃想女人肯定会问这几夜为啥没来?可女人啥也没问。狗娃很失望。 女人问起了吉守出阳的事。狗娃说了一遍。女人问这黑皮子老道真有那么大法力?狗娃说真有。女人说这老道有钱也不会花,两万块钱买个黄脸瘦女人,也不嫌亏。狗娃说人家可是黄花闺女,老道却是个二婚头。女人说,黄花不黄花有啥区别?不就是那个窟窿小点儿吗?女人全凭一身膘,牛鼻子也不嫌垫得慌?狗娃说你是不是眼红老道那几个钱,那你送货上门呀。女人说屁,老娘又不缺钱,老娘图个快活。未了,又说,狗娃,你要是有老道那点能耐,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狗娃说,我哪有那个命?女人说,狗娃,你行哩。你记性好,脑瓜儿也灵光,行哩,就怕老道不教你。狗娃一听,痴了半天,连女人解开了他的纽扣也没察觉。 半夜里,听得墙外传来一阵哭声,呜呜咽咽的,像冤屈鬼在哭。狗娃一听,头发立爹,便捏捏盘在他身上的肉臂。女人说我听见了,不就是那个黄脸骚货在扯屄声吗?也不害臊。狗娃一听,果然有春香味,晃荡的心才渐渐平静。女人说,和个男人睡几夜,也值得这样妖道?狗娃说你不懂,这是爱情。女人哼一声,谁
说我不懂?不就是和男人睡觉吗?狗娃叹口气,不再说话。 墙外的哭声并不大,显是那哭者强抑着,渐渐变成了抽泣,渐渐又听不到了。却听得树叶刷拉拉响。狗娃心里有点憋。女人揪了他一把,问想什么?狗娃不答,只轻轻叹口气。女人说,这几夜,都这个样。这骚货,也真会妖道,牛鼻子咋也不管管? 狗娃不说话。那哭声虽已息了,却在他耳旁响了许多天。
5
狗娃再见老道时,老道正拿个刀子刻印,抬一下头,没说啥,又低头吭哧。狗娃静立一旁,见老道吭哧得很费力,一头汗珠子,便笑道:咋?比个女人还难弄?老道不说话。狗娃掏出那叠钱,放在炕桌上。老道住手,抬头,白眼珠瞅狗娃,好一会儿,说,嫌少,是不?狗娃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哪敢要你鼻爷的钱。老道放下刻刀和木章,脸色稍显和缓,说,狗娃,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是不?狗娃不答却问:有子不教,谁之过也?老道说父之过也。狗娃问:有技不传,谁之罪也?老道张了张口,刚道出“师”字,便不说下去,只用白眼望狗娃。狗娃感到一丝寒意。两人不再说话。老道望狗娃,狗娃望脚尖。 半晌,老道吁了口气,说,你精灵,给你金子你不要,你想要那个点石成金的指头,是不?狗娃笑了笑。老道冷冷一笑,娃子,你信我的法?狗娃说当然。老道说,逼急了,不怕我做手脚害你?狗娃抬头,见寒气从老道眼中透出,心里有点冷,却笑道:不至于吧,那块石头我埋了。我活着,没人知道的,尽可放心。 老道脸色转青,复又变白,一笑,别提起箩儿斗动弹,我教你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头里:三年内,得孝敬师傅,收入一半归师。这是规矩,不可破的。狗娃说这还用说。 夜里,狗娃去了老道家,却没见春香,老道呆坐在炕沿上拧眉。老道说,也好,先教你划符吧,就取过朱砂,往瓷碟中倒点,加清水,拿笔一蘸,说,燃香三支,定坐片刻。心要静,气要匀,香熏笔,想金光满室,默念安神咒,净口咒,净身咒各七遍,再咒水咒纸咒笔,然后画符,可祈福禳灾,驱神役鬼。说着,老道咕噜半晌,划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符。 狗娃却总静不了心。春香那虚虚朦朦的影子老在眼前晃。
6
烧死玲玲的那场大火使春香心悸了多年,即使后来和吉守同卧一床,那火依然在眼前烧。火中的玲玲流泪,发抖,身子渐缩,最后变成焦炭。但那双眼睛却寒星似的望着春香,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意蕴。春香便不由得掉泪了。吉守问她为啥哭。她就说太兴奋了。吉守就使着劲儿越加使她高兴。可一见老道,玲玲的影子就消失了,春香便会想起吉守在边湾河里哭玲玲时的凄酸模样。 因为玲玲,春香很爱吉守。 吉守至死都想不到玲玲的真正死因。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村里人知道的那些——玲玲先梦见了鬼,后去添灯油,柴油桶里喷出了火。可那柴油,即使扔进个火球,也是不燃的呀。于是,她的那个梦,成了着火的唯一缘由。连咿呀学语的娃儿也知道,那梦中的鬼先勾了玲玲的魂,又策划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带走了玲玲的身子。 沙湾人都这么说。吉守也这么说。 春香也只是在姐姐死后才知道她的死无法挽回。在沙湾,一个弱女子的力量太小了,只唾沫星就可以淹死她。姐姐说,世上没了她的路,愿下世投个好人家,活一次好人。她说她不怨爹狠心,不怨吉守穷,只怨自己命苦。没法,世上没有她的路。说完就哭,哭到半夜,就拉着春香的手说她爱吉守。吉守虽穷,可心好。吉守善良,吉守知冷知热。可没法,爹爹不同意。死活不同意。世上没有她的路。第二天,就招来了火灾。 玲玲是从边湾河里拾石头回来的那日傍晚被火烧的。玲玲回家后很平静,看不出心绪,先洗脸,后梳头,又换了新衣服。春香有些奇怪,吃完饭就要睡觉,换衣服干啥?想问,又没问。一会儿,却听到妈妈惊诧诧的尖叫声。 春香跑出小屋时,院中已亮如白昼。一团火在院里跳跃蹒跚,噼啪作响,爆出一股火燎猪头的焦臭。火中人双手捂脸,头上的火焰直窜半空。妈妈像饲养院里的惊马一样边尖叫边绕火人转圈,好半天才叫春香去舀水。 那火燃了多久,春香和爹妈都没法估计,只觉得时间很长。奇怪的是,下午才挑满水的缸中滴水全无,墙后蓄水坑中滴水全无。天地间除了呼呼声和怪兽似的惨叫,只有刺鼻的焦臭。 那团火是用被子裹熄的。次日,一息尚存的玲玲先被拉进凉州城。后来,又送往兰州。后来,春香抱个骨灰盒回到沙湾。 玲玲身上的衣服至死都没能脱去。那些腈纶制品在火后融进了玲玲肌肤。医生们试图揭去那层黑甲,但都在玲玲的惨叫和挣扎下缩回了手。他们所能行使的唯一手段就是往她身上洒一种药水。除了春香,无人发现,玲玲腹部的黑甲比别处厚一点。那儿曾裹着的几层绸布,使玲玲早该鼓起的腹部一直平坦到骨灰盒里。 春香第一次看到玲玲撕开绸布包袱裹小腹时,并没想到其真正含意,以为仅仅是爱美,想苗条些,就轻轻松松开了个玩笑。后来,姐姐拼命揉肚子,拼命喝凉水,拼命呕吐,才觉出事情不妙,就问。玲玲却哭了,哭了许久,才说真丢人,丢尽了祖宗的脸,我活不成了。春香问吉守知道吗?玲玲摇摇头说,传出去,太丢人。春香叹口气,说你也真该死,咋能干这种事?爹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呀。玲玲哭了一阵,说我真该死。在着火的三天前,玲玲下狠心问过爹。玲玲说吉守八字占得好,属兔,又生在卯时,说是“卯宫进入山林下,正是求财官贵乡”,二十五上,能遇上贵人,能提拔一下吉守。大话只是抬了抬屁股,鼻孔里哼哼几声说,二十五上他怕是能遇上鬼吧,提拔他当一个驴粪倌。要是他能干成点事,大叫驴也能哼儿叽儿录盘磁带当唱片卖,老犍牛也能甩着尾巴当芭蕾舞演员。玲玲说,话不能说绝。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谁都有七贫七富,他时来运转说不准也能活出个人来。大话说放屁,那孙蛋我嘹透了,天生一个抹下洼的命。一看那屈相,气就不打一处来,给我提鞋我还嫌晦气。想当老子的女婿?呸,兔头上先得长个角。玲玲咬着嘴唇,忍着泪说,爹,你是想叫我活呢?还是想叫我死?大话说,你死可以。嫁吉守,不成!你大了是不是?你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是不是?想用死逼老于是不是?陈家门里出来你这么个败兴鬼,不要说祖宗,连虱子都脸红。说到天上地下,老子还是那句话,你死可以,嫁吉守,不成。 于是,玲玲只好死了。 对死的方式,玲玲显然费尽心机。沙湾流行的自杀方式,不过投河、上吊、抹脖子、喝农药几种。无论她采用哪种,都不能保证她隆起的腹部不被人发现,于是,几个不眠之夜后,她终于如愿了。 她的死成了一团迷雾。除了春香,没有一人把她的死和吉守连在一起,包括她爹大话。大话只是叹息,偶尔还莫名其妙地感叹,说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天下父母都想为儿女好,可体谅父母的儿女有几个?这话似乎是对春香说的。大话还说玲玲是要 债鬼,他前世里欠了她的债,今世里来讨债,养了十八年讨不够,临死又讨了几千块医药费才算完事。又说,早知救不下人,也就不花那些冤枉钱了。 春香听了直发冷。 村里人常议论的倒是玲玲做的那个梦,春香并不知玲玲做过啥梦。傻爷的姑娘青儿说玲玲死前确实给她喧过那个梦,是在边湾河里拾石头时喧的。玲玲说,那个梦很怪,梦中的她光着身子照镜子,镜中的她疹白疹白,身后有两个精尻小伙子龇着牙,瞪着眼,伸出毛乎乎的爪子要抓她。她就跑,跑来跑去,就跑到边湾河里,在拾石头的这儿摔倒了,两个小伙子按住了她,往一个很深很黑的洞里拖。正说着,果见远处来了一个旋风,旋呀旋,不一会儿就旋到玲玲。玲玲就打个冷颤,脸煞白煞白的。傻爷说,想是那会儿鬼抓走了玲玲的魂灵子。 村里人都风言风语怨大话,说不该把姑娘留这么大。女大不当留。姑娘一大,不嫁人就会生事,玲玲的魂显然是那两个鬼抓去的。而且边湾河里确实烧过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电打死的,一个是娶不上媳妇喝农药死的。每天焦光晌午,那鬼就出来做祟。傻爷说他也见过那两个鬼,确实光个身子,但很模糊,清晰的只是那个物件,硕大的像山崖上横空刺出的黄老刺。傻爷说幸亏他是个男人,要是女人,早没命了。可又听说村里也有女人在正午时分见过那个白身子,一晃即逝,但不知为啥,却没招来祸行。狗娃问及此事,傻爷像没牙老人嚼干大豆那样咕噜了半天舌头,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为了不让那两个色鬼再来打村里女人的主意,玲玲的骨灰就埋在了边湾河里,没有举行啥仪式,只挖了个小坑,攒了个小堆,烧几张纸而已。妈妈干巴巴哭了几声,大话恹呆呆叹了口气。春香没哭。在她看来,死对玲玲来说,倒成了一种解脱。不说别的,只那身焦黑且淌着黄水的肉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惨叫,就能使任何贪生的人感到死亡的诱惑。至于那双死后都没能合上的眼睛,早变成一把刀子,把春香剐成了一副干骨架。春香早没了泪。十六岁的她老了。 春香是埋了玲玲的第二天黄昏见到吉守的。她去给玲玲烧纸送饭,却意外地见到了跪在坟头发怔的吉守。黄昏的日光很红,杂陈的坟堆和渐趋萎黄的艾蒿在夕阳中滋润了许多,衬得吉守愈加孤瘦,远远望去,倒像石头雕成的一条大狗。 春香静静地站着,心也静如月下的寒水。吉守那可怕的呆怔一点也激动不了她,竟奇怪地有种超然物外的淡漠。姐姐的死仿佛很遥远了,连日来的悲哀也似乎成了模糊的亮晕,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个废物的怨恨。 她初时看不起吉守。 在她心中,吉守只是堆着谄笑讨好她家里人的一个定格的图像。因为吉守的穷,也因为吉守形象的萎缩,春香对他并无好感。即使姐姐睁着梦幻般的眼睛喧起吉守的温柔多情善良时,春香依旧漠然,只是静静地听或是装成听的样子,并不插言,并不理解姐姐的激动。吉守那张谄媚的脸,尤其见到她爹时的那种战战兢兢,使她很反感。她认为,一个男人丑点穷点不要紧,但必须是个男人,必须是个雄突突的男人。 吉守形似乞丐,眼里盘满血丝,嘴唇上净是血口,嘴角里凝着黑红的血块。秋风吹着他乱草似的头发,纸灰在他身前身后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胸腔里才哽咽一声,脸上流下两行泪,缓缓流进他干山药似的嘴巴里。 春香的鼻腔有点发酸。 她从没这样细瞧过吉守。无论姐姐怎么渲染,吉守在心中总活不起来。几年间,吉守只是一个概念,只是夜深人静时庄门前的三下巴掌声,只是鸡叫前门扇的支吾声,只是玲玲回家时鼻翼的翕动,只是一个瘦伶伶的影子。 吉守一动不动,始终没哭出声来,泪却不住地流。夜幕降临时,春香静悄悄离开了边湾河,到村口回首,那影儿依然在坟头前跪着,渐渐变成了一个黑斑。 就这样,吉守不吃不喝,不声不响跪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狗娃喊人强行把吉守抬回了家。听青儿说,吉守的腿已僵了,跪的姿势保持了几个时辰。眼珠也塌进了眼眶,原本就瘦的他更成了一个骨架。 青儿说,玲玲命苦也有福气,被人这么爱一次,也不枉活一世。春香没答言,但吉守的影儿开始在梦中晃,一直晃到在大佛爷山洞里她解开了裤带。
7
狗娃出老道家时,已过了子时。天很黑,星星却亮得燥人。野猫们惊天动地的谈情说爱声很躁,躁得夜透出点诡秘。夜气在暗涌,寒水似的。狗娃脑中却醺醺醉然。摸摸那几张写满咒文的纸,他有种强奸了人的满足。我把他操了,狗娃想。不愿也罢,反正他挨了操。狗娃笑了一声。老道既已答应,好歹就能混碗饭吃,总比背个日头卖臭力强;想到老道变青变白但又无可奈何挤出笑的脸,狗娃很开心。老道也是人,他想。怎么先前觉得他神秘莫测呢?多神秘的东西,一近,一碰,就不神秘了。老道亦然。女人亦然。狗娃开心地一笑,自然而然想起了启发过他的双生女人和那身肥膘,觉得某个部位生机勃勃。奇怪的是,春香的影子也同时在眼前晃。 春香是个影子,虚虚朦朦,不像个实体。狗娃想,像聊斋中的女鬼。吉守有福气,老道无福气。虽说老道娶了春香,可他没福气。狗娃想到了春香的哭。 老道院里的灯熄了,狗娃倏然感到黑暗的挤压,心有点虚,就捏捏手中的那几张纸,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向双生家,眼前却仍晃着春香的影子,那哭声也老是在耳旁游丝样旋。 转过墙角,却发现哭声并不虚,似实实在在从老道墙后某处传来。哭声很低,呜呜咽咽,不像发自口,倒像出自胸膛。狗娃仿佛看到春香黄瘦的强抑着痛苦的脸,甚而似乎听到那一声声哀绝的抽泣,觉得心收缩了一下,鼻腔有点酸,便有点恨老道。 下山风大起来,风中的哭声忽高忽低,若隐若现。狗娃产生了想抚着春香安慰她的念头,甚至觉得对方会伏在他肩头哭——又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他的心奇怪地晃着,和十五岁那年偷看一个女人撒尿时一样。他向那黑影走去。 哭声渐渐小了,黑影依在。狗娃叫了声春香,对方不答。狗娃伸出了手,却触到冰凉的墙。至此,他才发现那影子只是墙上的一块深色的暗斑。 狗娃惊出一身冷汗。 哭声似乎依然时隐时现地响着,显得很虚。狗娃头皮发麻,周身经络通了电似的。他打个寒噤,似乎从哭声里品出了吉守的味道。 狗娃的脑袋大了许多,双腿酸软,连转身的气力都没了。夜风拂树叶的刷刷声变成能量极强的波晕一下下荡他的心。他闭上眼睛,眼前却晃出吉守的脸,笑的,怒的,龇牙咧嘴的,一张张往他跟前凑。 觉得眼前有亮光,狗娃睁开眼。见墙角处已燃起一团火,火光映着一张清秀哀戚的脸。是春香。狗娃疑是幻觉,眨一眼,咬咬舌,火依在,且火光渐大。狗娃知道是春香在焚纸钱。一声声抽泣,伴纸钱的哗啦声响起,他听到春香在喊吉守的名字念叨什么,似乎在念叨吉守的命苦和自己的命苦。“活着没花个畅快钱,死了,尽性子花吧。”狗娃只听清了这句话。 山风渐渐大了,燃着的纸被刮成满地的亮光。春香的念叨声熄了,接替的却是强抑着的呜咽。狗娃借光亮隐隐看到春香水光闪闪的脸和那风中翻飞的头发。他方才的恐惧消失了,只想哭。 吉守——吉守——他听得春香在抽泣的间隙低唤着,感到那压抑着的呼唤一下下撕他的心。他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给过他如此炽烈的情。吉守不算枉活一世。他想。他一步步走近春香,火光虽熄了,但他似乎能看清春香。 春香。狗娃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做贼似的。 你是谁?春香的嗓门很哑,你是吉守?是吧,你是吉守。不是。是吉守,你是吉守。我不怕,你是鬼我也不怕。吉守,吉守。 “我不是吉守。”狗娃压低了嗓门,“我只是告诉你。吉守死得冤。” “ 你是吉守,你是吉守,是鬼我也不怕。” “吉守死得冤。黑鬼做了手脚。吉守吐血,是肋巴断了。石头垫的。那天南乡无丧事。那是个圈套。专害吉守的圈套。” “你是吉守。吉守。吉守!” “我不是吉守。吉守死了。” “你是谁?你是谁?” 狗娃怔了怔。他忽然想到老道那阴沉沉的脸和衣袋里那写满咒文的纸。春香的脚步向他移来。却听到墙那边隐隐传来老道压抑着的清痰声。他一边后退,一边说:“我是吉守,我是吉守。” 吉守——吉守—— 逃出了老远,狗娃还听到春香那凄婉急切的叫。
8
你痴情。老道说,真痴情,可惜不是地方,是不?春香不说话。 女人聪明了不好,糊涂些好。老道说,你糊涂,我糊涂,谁都糊涂,多好。糊糊涂涂一辈子完事。人不过是了世虫,能了就了,了不了也得了。好歹几十年的物件,眼睁着,啥都似模似样,眼一闭,啥都是空的。聪明不好,明白不好。你很聪明,过了点。 春香望一眼老道,目光漠然,像看一块石头,却不说话。 老道说,你和吉守的事我不知,知了也不知。不知便无烦恼。可他死了,他必须得死。动手,我不敌;动口,我不屑。和他计较,亏了些。亏了就亏了,我说过啥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纠缠个啥呀。女人多情了就要生事。自古红颜必多情,多情必薄命。你虽是个黄脸婆娘的身子,为啥要山西骡子学驴叫呢?记住,女人聪明了,命不好。 春香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老道不望春香,语气很淡,似自言自语:水清了不养鱼,话太明没滋味。何必呢,何必呢。生活,生活,生是次,活是主。你不是活得挺好吗?吃不愁,穿不愁,糊里糊涂活就是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春香不语。 老道说,爱也罢,情也罢,皆是虚妄。眼闭眼睁看不到摸不着,那是书上的玩艺儿,值得动真?男人一个样,爱也罢,情也罢,归根结底,还不是床上那会儿?你说吉守爱你,要是你长个实窟窿,吉 守爱你不?你说,爱不? 春香眯缝着眼,看一眼老道,冷笑一声。 当然,老道说,你自可以动真,你可以闭着眼睛想。但似乎犯不着大喊大叫,给我留点面子嘛。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好说歹说,我也在人面子上走。他活着,我睁一眼闭一眼,忍气吞声戴了几年绿帽子。他死了,就算了。你何必还纠缠不休,哭个嚎个啥哩?喊个叫个啥哩?你当我是炒面捏的拐棍?老子好歹也是个男人。 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老道声音突大,脸上肉棱一现。你吃谁的?穿谁的?是谁的女人?你聪明,该,但过了点,聪明得忘了我是你男人。你可以爱吉守,你可以想吉守,但老子仍是你男人。老子要你脱衣,你得脱。不管你脑中想谁,身上趴的还是老子。不信吗?现在我要你脱衣,你得脱,是不? 春香痴痴地坐着,眼睛磁化了似的。 当然,你可以不脱,但我只要愿意,就可以使你没衣服。衣服是啥?是遮羞布。你连脸都不要,要这个遮羞布干嘛。老道微笑着,右手伸向春香脖颈,在笑声中渐渐用力,一下一下撕春香的上衣,撕得很有节制,衬衫变成一缕缕布条,身上的白肉一条条露出。 春香死人似的任他摆布。 老道嘿嘿笑道,可惜瘦了点,是不?先前可是浑圆的,是不?为吉守瘦的,是不?爱也罢情也罢,活也罢,死也罢,你都是我女人,是不?是女人就得听男人的话,是不?女人是干啥的?你想来知道,是不?注意了,现在,我要你躺下。老道口说手不停,春香身上渐渐没有了布。布片在老道的笑声中满屋子飞,像一群花蝴蝶。 春香赤条条躺在炕上,眼闭着,两道水流映着灯光顺脸颊流,却听不到一丝声息。 老道仍嘿嘿笑着,不再望春香,却取过一支卷烟,在桌上顿了顿,捻一捻,放在鼻前嗅嗅,划根火柴,却不点烟,中指一弹,火星划了个弧,落到春香的胸脯上。 春香叫了一声。 噢,活着?老道说。我以为你死了。你听着。女人是啥?是块地。男人是犁,想咋犁,就咋犁,想咋种就咋种,是不?女人是个驴,想骑就骑,想打就打,是不?女人是个马桶,尿憋了才有用,是不?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我思谋了好多天,才捉摸出个道道来:对女人,能给好心,不能给好脸。女人像只狼,要心给心,要肠给肠,可要肝不给肝,就要上你的头。要是天天排她顿鞭子,偶尔有一天不揍她,她就当你是天下头号好人。老道顿一顿,划根火柴,点着卷烟,美美咂了一口,眯缝着眼望春香的身子,吸溜一阵,他用烟头在春香奶头上一按。 春香叫了一声。 “别睡着了。”老道说。 其实,对吉守,对你,我都算仁至义尽了,老道说。脸皮都没撕破,糊糊涂涂也能活个差不离。但你过分了点,硬逼我撕破脸皮,闹个鸡飞狗上墙。也好,算你教了我个见识,我也学会了如何当男人……顺便告诉你,下镇前我找过吉守,话虽没说明,可意思想来他懂。你猜他怎么着,他喊明叫亮一口否认,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谁满嘴胡嚼他就打掉谁的狗牙。嘿嘿,捉双?咋捉双?家鬼引来外鬼,咋捉双?提起裤子就能拍胸膛称男子汉,咋捉双?再说,我敢捉?弄不好拳头一抡,打掉我的狗牙,找谁说?弄不好再成个屈死的武大郎,我可没有打虎的弟弟。你说,我不下镇有啥法儿?他不死我有啥法儿?嘿嘿,你听着吗?姑奶奶。说着,把烟头往春香肚脐里捺。 春香尖叫一声,脸色煞白。她翻起身,哆嗦着嘴唇,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老道面带微笑,语气柔若春风,安静,安静。你要时时刻刻准备着,我还没工作呢。别忘了,你是我女人;别忘了,我是你男人。说着一手抚春香肩,如哄婴儿,躺下,躺下。春香不动,老道便抓住她的头发,微笑着渐渐用力,把头牵引到枕头上。 老道嘿嘿两声,从箱子后头取出把宰猪尖刀,拇指刮刀,试试锋利的程度,说,想死是不是?姑奶奶。想死的话,好说,好说,只一下,不痛,不痛。说着将刀横在春香颈上,目视春香,面带微笑。想死,好说,只一下,不痛,嘿嘿,可是……老道收了刀子。死?太容易了,是
不?太便宜了,是不?两万块那,包个婊子也能玩一阵了,是不?你是想见你的吉守哥,嘿嘿,姑奶奶,太天真了,我怕污了我的手。我的命太值钱了,杀淫妇再抵命,不值得,太不值得了。想死的话,你自己死,吃饱点,别当个饿死鬼。穿好点,别让吉守哥笑话你。上吊,投河,喝毒药,都行,千万别用刀抹脖子,为啥?太难看,血乎乎的,没个囫囵身子,死了也是个破头野鬼。要体体面面死,要鲜鲜亮亮死,才好见你的死鬼哥。你说呢?姑奶奶。 那可就帮我的大忙了。老道说,我会在无人处高兴地唱秦腔喊乱弹——当然,在人前我也会悲痛欲绝——你一死,我就又能娶个黄花闺女,信不?不过再花点钱罢了。钱我多的是。政策开放了,别的没有,钱倒是有几个。再弄个黄花闺女,你信不?贪财的爹妈准不缺,你信不?……至于,至于你的死,会不会给我添麻烦?这个嘛,我想不至于。为啥?不为啥。因为你爱吉守啊,吉守死了。你不大愿活,仅此而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呀。人世上少个伤心人,沙湾多个风流鬼呀。多叫人感动啊,是不?你信不,百年之后,还定有人夸你痴情呢。虽不贞洁,却分明是个烈女呀。好感人,是不是? 春香无声地哭,脸上泪光闪闪。 最坏的说法,也不过就是,吉守缠死了你。老道顿了一下,吐出个烟圈。上吊也罢,投河也罢,喝药也罢,都是吉守迷的你,你迷迷糊糊不由自主赴了黄泉。人们至多说我没本事,连个女人都保不住,给死鬼抢跑了;说我浪得虚名,并无真本事。但我也会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复,说你们有缘分,缘分未尽。姻缘本由天定,人力无法回天,不就结了? 老道嘿嘿笑着,声音忽然变大,不过,我要是你的话,是不会死的。为啥?太便宜了,太便宜我这个黑鬼了。你应该化悲痛为力量,顽强地活下去,不屈不挠跟我斗。绝了我黄花闺女的梦,使我的后半辈子充满艰辛。而我呢,也需再接再厉,当几天真正的男人。你说呢,姑奶奶。 春香的抽泣声很响。 嘿嘿,你是被我的宽宏大量感动得掉泪呢?还是哭吉守的英年早逝呢?还是哭你自己生不成死不成呢?若是前者,为时过晚;若是后者,你尽可以出声。不过,得抓紧时间,因为你是我女人,我该工作了。我不想让你的尿水搅了我的兴致。 春香擦了一把泪,骂声畜生。 嘿嘿,畜生也罢,啥也罢,总是你的男人。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为妻纲懂不懂?准备好,我要工作了。 裤带环哗哗啦啦响了几声。 春香无声地哭着。 耳旁响着老道喘吁吁咬牙切齿的话:“我是你男人!”
9
“我要和你睡觉。”望着开门的狗娃,春香说。她的声音很虚,像被夜气消融了。天很暗,没有星星,下山风的叫声像哮喘病人的呼吸。狗娃隐隐约约能看见庄门口沙枣树扭曲的枝丫和春香瘦削的身影。 狗娃张大了口,感到很意外。夜风凉水似泼在他裸露的胸膛上,他哆嗦了一下,用手拉拉披在肩上快要滑脱的衣服,捞过两个袖子捏在手里。 进来吧。他说。 狗娃划根火柴,点了灯。白光一下子胀满屋。屋里很乱,有种怪味,是光棍汉家里特有的那种炕粪臭。狗娃撩开被窝,床单上有个油黑的人形,人形周围是一层烟丝、纸片、馍馍渣。狗娃用手抓拉几下。 老道呢?他问。 睡了。 他知道了咋办? 就是要让他知道啊,你怕他? 倒不是。狗娃望春香,春香目光很直,脸色黄中透绿,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瘦。狗娃说,怕倒不是,只是有点怪,让我明白一些,好吗? 春香叹了口气,声音轻得不易觉察,眼睛却呆呆茫视着狗娃身后灰白的墙,嘴角里有条纹路一下下扯她裹尸布似的脸。他是畜生。春香说,想让我活不得死不成。半月了。你可看看。她解开上衣扣子,胸膛上有几十个焦窝。 啥烫的?烟头?狗娃牙缝里抽气,为啥?总有个原因吧? 我是他女人。下身里更多,想看吗? 狗娃摇摇头,感到身子发紧。 还烧毛,说是粘了吉守的脏物,他一见就烦心,恶心,就用火柴烧。春香望一眼狗娃,语气很淡,像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 你不反抗? 没用。 告他! 告?我不想光个身子叫人展览。再说,爹富了,望笑声的人多得很。他不好,可还是我爹。 狗娃叹口气,望着春香。春香说,吉守活着,他没敢。娶我前,吉守找过他,拿把刀子,说我是他的人,老道娶我,他没法,只怪自己穷。可老道必须要待我好,不然,他就动刀子。 老道咋说? 没说啥,只笑笑,叫他出去。吉守就出去了。 那时他没欺负你。 没有。吉守活着,黑鬼待我像客人。他怕吉守,也怕我会跟吉守跑。他要面子,怕在人前失面子。 狗娃不再问,叹口气,说,我也希望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总觉得……得费些手脚……说实话,为啥找我? 你名声不好,再坏些也没啥。 没别的? 你没女人,我不至于伤害别人。女人太苦,我不想叫她们更苦。 还有呢? 你不怕黑鬼,而别的男人怕。 不爱我? 不爱。 喜欢也谈不上? 谈不上。 狗娃叹口气,望望春香;春香却仍是茫视他身后的墙,看不出其心绪,却能感到她压抑着的东西。狗娃说,我也恨老道,我也喜欢你,可这有点太突然了,总感到不是滋味。 结果是一样的,不就是和我睡觉吗?你勾引我也好,我送上门也好,对你,一样。 狗娃说,以后吧,过几日,现在真有点受不了。再说你身子不好……没滋没味的。 春香说就现在,身子不舒服不要紧,我心里舒服就成。说着,她慢慢解开裤带。狗娃怔了怔,吹灭灯。春香说点上。狗娃就摸火柴。春香说点上灯,不点,你和黑鬼没啥两样。狗娃点上灯,见春香望他,不像望一个男人。狗娃叹口气,脱去衣服。
10
“吉守人窍了!” 四天后,狗娃进村时从傻爷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傻爷瞪着眼睛望他,等待他的反应。山坡上有几只瘦绵羊,青草长得有气无力,羊叫声也有气无力。 人窍了?人窍了。狗娃语气很淡,傻爷有些失望。几时?你进城的第二天。 吉守?吉守。 春香?春香。 傻爷的白眼珠对准狗娃,鞭梢在风中晃来晃去,一下下吻狗娃的脸。狗娃却似呆了。 嘿!那征候,邪乎?傻爷夸张地吸吸溜溜。焦光晌午……正是焦光晌午,鬼出的时辰。傻爷的大胡子抖出恐怖。春香去天涝坝挑水,一个天旋风卷倒了她。 旋风?旋风。 那旋风有一白杨树高,呼呼呼的,卷着树叶,卷着纸张,卷着尘土,跟在春香后面,像条殷勤的狗。春香走,旋风走;春香歇,旋风停。旋风——旋风——娃儿们喊。春香似没听见,既不加速,也不回首,像在梦游。旋风旋风你
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听到喊声,旋风离春香远了些,摇摇晃晃跳起了舞。娃儿又喊。后来呢?后来,娃儿们就拿帽子扣旋风,想扣下鬼的麻钱儿。傻爷说,那可是宝物,放到米柜里添米,放到面柜里添面,可帽子却被卷到树梢上。再后来呢?再后来,娃儿们一哄而散,其中一个头疼了三天,他妈烧了九十九张纸才好。可春香却给旋风卷倒了,在她进庄门时,旋风追上了她。 傻爷打个冷颤,膀子一抖,牙缝吸溜几声,说,春香倒地前,一个娃儿听到有男人在喊春香,嗓门哑哑地像瘟鸡叫鸣。傻爷说,吉守虽不是哑嗓子,可人一成鬼,发音便有气无力似在哈气,所以鬼叫声没有回音。 吉守是夜里人窍的。此前,春香只是迷瞪,神不守舍,望人也恍恍惚惚,不似平常。吃起东西来却快得出奇,像电影上的快镜头,一个馒头三下五除二就不见了。吃完东西仍是迷瞪,说是想睡,眼一闭,吉守就入窍了。 先是听见老道院里响起了飞沙走石声,忽啦啦一阵紧似一阵。油灯忽然暗了,火苗黄豆般大,也黄豆般亮。灯光成了淡淡的黄影,朦胧中透点鬼气。大话成了黄胶泥塑的,春香妈也是,都大张着口,大瞪着眼望老道。老道变了脸色,跳下炕,左手掐个卯山诀,突突突吐了三口唾沫,更惊得风沙一阵阵紧。 傻爷说他脑中有面钹响了一下,先是头皮发麻,后是身子发麻,便觉得灯光倏地暗了。墙上黑影水似漫淹,显出了龇牙咧嘴的吉守脸。低下头,炕上躺的似已不是春香,仿佛是诈尸出门后砰然倒地的吉守。 真是吉守?狗娃睁大眼。 真是吉守。傻爷也睁大眼,手中的鞭子一抡,偷吃青苗的羊身上爹起一团毛。青天白日之下,有个旋风在山峦间旋,旋起土往人身上粘糊。原来想吓狗娃的傻爷倒被自己的叙述惊得寒气嗖嗖。呸呸呸,真是吉守,真是吉守,而且是满屋子的吉守。大话成了吉守。女人成了吉守。老道也成了吉守。而且,傻爷也成了吉守——在春香妈眼里。 先听得堂屋门上有哇哇的敲门声,接着是一声巨响,像是大梁给重物压折。随后,房门突开,风沙人屋,春香妈便骇成一堆软泥。傻爷说,怪就是怪,桌上的罐头竟咕噜噜转了起来,像是给人用手旋了一下。油灯也晃来晃去,摇成个忸怩作态的女人,好一阵,才呼地熄了。 春香——春香——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地叫,拖着哭音。 后来呢?狗娃问。 后来,春香就成了吉守,哭一阵,骂一阵,哭春香命苦,哭自己命苦,怨大话心狠,恨老道心黑。还说春香永远是他的。老道叫我们扭住“吉守”灌符水,却给“吉守”抡了个东倒西歪哎哟呻唤。傻爷说,怪就是怪,吉守一个瘦猴儿,活着也无几斤力气,为啥死后便力大无穷?四个人在他手下像货郎鼓。狗娃说,想是合了两个人的力气。傻爷说两个人也没那么大力气。春香一个弱女子,风都能吹跑,能有几两力气?怪就是怪。 再后来呢?再后来,老道用了符水麻鞭桃条雷碗,使尽了招数,可吉守就是不离体,不是哭,就是骂,骂天骂地骂老道。看来医不自治,老道也没治了。 没治了? 没治了。
11
次日,老道见了狗娃,啥话也没说,只遣他去买些降鬼用物。狗娃发现老道数日间苍老了许多,胡须暴长了一截,脸庞却瘦了一圈,眼里溢着疲惫之气,神态举止透出慵懒。见狗娃望他,他强打精神睁了睁眼,努出些精光。狗娃转过身子,笑了笑。 狗娃遵嘱买了五色纸和香、炮、茶、果等物进门时,老道、傻爷已设好了法坛。法坛设在上房。桌上供两个黄色的牌位,一为“丰都大力鬼王之位”;一为“东极太乙救苦天尊之位”。牌位前供十五个馒头及羊肉鸡血酒等物。傻爷从狗娃手中接过苹果,选五个光鲜的献到神位前,又吩咐狗娃去扎一个草人替身。 狗娃扎好草人时,天快黑了。村里人大多忙完了农活,吃过了晚饭,开始三三两两往老道家凑,兴冲冲程度不逊于看大戏。不多时,屋里院里便挤满了人,大多翘足引颈望堂屋。其间也有交首叽咕者,有气无声,脸上的表情远比口中语言生动,时不时偷看一下黑脸老道的方位,唯恐一语不慎叫老道闻出话里带出的腥臊气。 因为停电,屋里仍用灯笼照明,灯笼黄乎乎像团亮晕。汉钟离挺个猪肚拿个芭蕉扇在灯笼上笑,鸽粪眼望着身旁的大话,大话蹲在炕沿上吧嗒烟锅子,像条大狗。春香妈望望女儿,再望望老道,望老道时不像看女婿,倒像癌症病人望吹牛的医生,嘴角随着老道口中喷出的烟不自觉地抽动。 春香眼闭着,头发却多情地蓬松开来,给惨白的脸添几分暧昧的情致。炕沿上有一个碗,碗中坟堆似盛着干拌面条。面条早坨成了团,卷起一层褐黄的干皮。狗娃觉得嗓子里也横着晒干的面条。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咳了咳,仿佛听到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 老道脸上却带着笑,全没了素日的威严。那笑似乎在向村里人表明他完全有把握降伏厉鬼吉守。笑使老道在人们眼里成了猫,而厉鬼吉守似成了猫爪下一擒一纵的老鼠。这使不少人有些失落,孕育了几日的幸灾乐祸感被老道笑了个一干二净。虽说老道没惹过他们,可他有钱呀!而且,那钱来得太轻松,只念念经,吹吹唢呐。而他们,黄天背个老日头,却只混个肚儿圆。不公平,太不公平,该着这孙蛋出一次洋相。 老道开始作法时,已近亥时。天上白孤孤的月儿成了一晕灰斑。院里人越来越稠,上房里却只有老道、傻爷、狗娃几个男人。因为法坛乃清静之地,恐身上来红的女人冲撞请来的神灵,又不能诸个调查探其究竟,干脆无论红黑,一概拒之门外。 门窗大开着,院里人尽可以放肆地看个便宜,只是委屈了后面的人,脖子伸得久了,便酸;足跟抬得久了,就困。酸也罢,困也罢,还是伸,还是抬。除了几个光棍别有所图在女人们身上死皮赖脸磨蹭外,大部分成了捕食高处飞蝇的鹅。 老道穿着大红法袍,胸前有个太极图,黑白阴阳鱼在灯光下醒目出几分道气,阴阳鱼旁的黑道长长短短,添了几许神秘。老道拿腔做态,双肩微耸,两腋微张,道袍刹那间庄严了许多,加上那两个黄得耀目的牌位,人们觉得,鬼道虽没开战,胜负似已分晓。 老道取过一袋香,数了数,抽去大半,站在神位前,举香静立一阵,就灯上点燃,朗声念道:“清香十三招四方,清香云里放毫光,上请玉皇张大帝,下请忠义关大王。”狗娃想,牌位上供的是大力鬼王和救苦天尊,为啥请的又是玉帝和关圣?疑惑不解,偷问傻爷。傻爷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香已毕,老道又拿了三张黄纸,逐一焚化,快燃尽时,弹抛起,纸灰便飘悠悠曳火直上屋顶,同时老道念道:“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念来真龙神,日月在吾手。黑虎玄坛将来到,二十八宿下天宫。若有一位不到者,罚在丰都守大门。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勒。” 院里很静,老道中气十足且正气凛然。厉鬼吉守带来的坟地般的幽森被老道的诵咒声驱到了阴山背后。院里充满着庄严的道气。在
场每个人毛孔都似与咒语共振。连十分理智地冷眼旁观的狗娃也被罩在了岸然肃穆的氛围之中,只是他死活不明白,为啥老道请了半天,却始终没提牌位上那两位尊神的神讳。 焚完三张裱纸,老道又将羊肉祭祀抛撒到神桌之下,奠血酒三杯,焚纸钱数张,而后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口中唱“南斗六郎随吾身,北斗七星随吾身”,“抓住大鬼活剥皮,抓住小鬼抽筋筋”。边唱边迈动越来越涩的步子,东拐西拐,左转右转,像用脚摸石头过河。 请神之后,老道似已脱胎换骨,面溢红气,目射精光,耸双肩,撑两肋,身子庞大了许多,宽袍大袖越加张阔庄严。然后他像打虎上山的杨子荣那样作相一阵,大喝一声,桃条一挥,法袍一旋,人已出了堂屋,裹带着腾腾杀气。傻爷、大话诚惶诚恐,尾随其后,一个端炉砂,一人捧豆碗。 春香妈坐在女儿侧旁,手摇扇子目垂泪,见老道一行进来,张张皇皇,手足无措,身子东挪西挪,却总是碍手碍脚。大话吼道滚开。女人便滚到炕角里。 春香眼睛虽睁着,却不望人,只望屋顶,鼻洼有泪迹,嘴角倒挂丝笑。狗娃顺春香目光上望,见屋顶油黑依旧,并无异样。再细瞧,发现压泥板间插一逼邪的桃条。低头望春香,春香仍在似笑非笑看屋顶,似乎啥都望了,又似乎啥都没望。 老道猛咳一声,炸雷似的。狗娃悚然一惊。老道扬起手中桃条,开始在春香身上抽打,诵出咒语像滚过的闷雷:“天洞洞,地洞洞,黑人黑马黑将军,黑气沉沉下天宫……天门开,地门开,黑虎大将请进来……”随着老道的咒声,傻爷遵嘱抓炉砂往春香身上打,边打边咕哝:“大石方,抬大斗;小石方,抬小斗。两个泰山一般重,看你守法不守法。想走不得走,压你七七四十九……” 屋里尘灰弥漫,诵咒声,砂落声,桃条曳风声,此起彼落,搅成一团。春香眼紧闭,牙紧咬,身上净是大大小小的炉砂,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敷粉似落满了灰粒。透过灰雾,狗娃看到春香那随桃条起落而隐隐耸动的眉头…… 捣鼓一阵,炉砂用尽了,桃条也不飞了。老道抖抖法袍,叫大话取过清水朱砂,想进行下一项,却见春香伸了个懒腰,再打个哈欠咬咬牙,又发出一阵疹怪怪的笑。笑声先是游丝般袅袅升空,升到一个极点便顿然跌落,跌落之后便不再像游丝,倒像圆石在瓷缸里滚。屋里屋外人便感到牙碜得难受。笑声中,春香起身端坐,披头散发,目光发直,伴笑声扫视屋里人。被视线所及者便感到脖颈发紧。当那双黑少白多的眼珠转向老道时,定了格,笑声也息了。屋里很静,院里也很静,人们的呼吸也似给春香那微张的口吸走了。 “我又来了。” 春香此时已没了素日的清秀文静,头发早乱了,衣衫却齐整,瘦伶伶的身子骨里仿佛注满了蛮横的力,似在鼓荡着衣衫。那神态,很容易让人想到春香出嫁后骂天骂地的吉守。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带了点无赖气,活脱脱似出自吉守的口。在场人大多感到脊背凉飕飕的,屋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坟地的气息。 老道微笑着看“吉守”,宽宏大量的味儿很明显,渐渐冲淡了屋里的阴森气。 “你以为我不来了吗?哈哈,我又来了,春香是我的,不是你的。”“吉守”嘴角挂丝笑,“你以为弄死我,就万事大吉了?你不是说防贼下镇吗?你不是那天去发丧吗?你说,防贼?丢了啥?发丧?死了谁?说呀,打开窗子说亮话呀。” 屋里人莫名其妙地望老道。老道仍在微笑,脸上的肉却嘣嘣跳。半晌,说:“吉守,你活着倒还精灵,死了咋成糊涂鬼了?想是吃了阴间的迷魂汤吧。你说啥?我不懂。” “啥?”“吉守”笑道:“糊涂?你说我糊涂?你不是常说人通七窍鬼通百窍吗?活着我是个糊涂人,死了倒成个精灵鬼。我咋死的?你不懂?你咋下的镇?你不知道我和春香好?镇是下了防贼的,为啥墙后头放了个尖石头?为啥?你去发丧怎半夜回来?敲门前你在墙后头捣鼓了半天,干了些啥?说呀。” 老道不再微笑,眯缝着眼睛望一阵“吉守”,鼻孔里哼一声,说:“你胡说啥我不懂,但你太小瞧我了,是不?你以为我对你无奈?你以为我白吃几十年干馒头?你别狍坐轿子不识抬举!我大的本事没有,降伏一两个毛鬼还问题不大。也就乡里乡亲的.不为难你,好说好走。是神入庙,是鬼人墓,别太不识相。” “吉守”道:“识相也罢,抬举也罢,我先不管,我只是问你,你下镇真是为了防贼?我可知道,弄死我的可不是啥镇,而是你抱在墙后头的那块石头。我还知道,那是个圈套。你假仁假义骗得了俗人,可骗不了我。别以为给了人家一百元钱,就万事大吉了。你是个啥人,你自己知道。”说着笑了几声,倒像哭。 人们似乎听出了一点名堂,屋里屋外便有了叽咕声,且越来越大。傻爷古怪地望着老道。狗娃不动声色,望望“吉守”,望望老道,再望望村里人。在吉守死后,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吉守死得如何不明不白的话,得到了不止一次的耻笑和讽刺。但现在,相同内容的话一经“吉守”说出,反应便如此不同。他轻轻叹了口气。 老道脸黑了许多,盯了“吉守”好一阵,嘴唇嚅动,取过朱砂笔开始画符。院里的叽咕声越来越大,老道捉笔的手越抖越凶,笔尖触纸时轻时重,笔画时粗时细,竟成了吞了五只麻雀又扭来扭去的蛇身子。傻爷古怪地望了他一眼,又见“吉守”脸上虽堆笑,眼里却有水汽,水汽孕几点火星。 老道判好符后,失去的笑已回到脸上。他环视了一下屋里人,屋里人也都望他。老道觉得拥向他的目光有灼热感,就想极力笑自然些,哪知越极力笑越不自然,肉虽在脸上起了棱,人们却看不出啥笑意。“帮个忙。”他端着符水碗,用下巴指指“吉守”。 傻爷扯着狗娃胳膊走向“吉守”,却迟疑不敢近。“吉守”却笑道:“不就是想用符驱走我吗?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来。”说着伸出手。 老道似感意外,倒怔住了,碗晃了一下,黑纸灰随水一旋,白碗里星星点点。屋外有叽咕声,屋里人却屏息,或望“吉守”,或望老道。“你倒识相。”老道嘀咕一句,拨开“吉守”胳膊,将碗前探斜倾,“吉守”一口吸尽符水。 “噗——”一声怪响突起,接着是巴掌脆响声,软物倒地声。 春香妈一把撕过老道,像只发疯的母老虎,尖叫:“你为啥打她?由得了她吗?由得了她吗?”叫声未息,哭声已起。 因为春香妈挡着视线,狗娃看不清地上“吉守”的反应,只见傻爷双臂张开,挡住一扑一扑的老道。老道眼里泛着红光,星星点点的纸灰沾了一脸,黑点周围辉煌着威风凛凛的红色。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便如炭手抓过,缕缕道道,十分滑稽。 大话蹲在条凳上吧嗒着黑鹰膀子做的烟锅子,看不出其心绪,偶尔捋一下黑红的烟杆,既不望“吉守”,又不望老道,吧嗒声带着超然物外的逍遥。春香妈哭几声后,扶起还发出“吉守”怪笑的女儿身子。一扭头,见自己的男人仍若无其事地繁衍浓烟,便气急败坏地夺下烟锅,扔在地上,边哭边喊:“没你的事是
不是?不是你的姑娘是不是?不是你身上的肉你就不心疼?是不是?是不是?”一边“是不是”,一边摇大话,像摇一个活动的木桩。 屋里蠕动起来,都说算了算了。老道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大话被女人摇出了白眼珠,便咬牙伸手,揪住像马尾似甩来甩去的女人头发,一摇,条桌上一声脆响,女人惨叫一声,晕过去,额上多了个血口。 傻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话鼻子,你干啥?你干啥?有本事救姑娘呀,打女人干啥?打女人干啥?大话斗鸡似翻了一阵眼珠,山羊胡子抖了几抖,“唉——”了一声,抱头蹲在老道身旁。 人们似乎已忘了“吉守”,目光全聚到春香妈身上。傻爷正用长指甲掐女人的人中。女人口中发出哼哼呜呜的呻吟。狗娃却一直望春香。春香口中虽响着“吉守”的疯笑,脸上却多了两行泪。渐渐地,疯笑声变了味儿,一声声衍化为哭。 呜——我的命好苦啊——呜——春香妈鼻翼闪动许久,终于哭出一声。哭声悠长哀婉如咏叹调。 呜——我的命好苦啊——呜——“吉守”变了味的疯笑声完全化成了哭?应和春香妈。 春香——你好命苦啊—— 玲玲——你好命苦啊—— 哭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大。厉鬼人窍带来的阴森早没有了,代之以凄惨。此时的哭声仿佛比方才的念咒更和谐,一声声渗进人们心里。狗娃的鼻腔有点酸。几个女人也用手抹眼睛。屋外的叽咕声听不到了,代之以阵阵强抑着的抽泣。 玲玲——你死得好惨呀!“吉守”的哭声越来越大。你是人害死的呀——不是火烧死的呀——嫌贫爱富的骚孔雀呀——你害死了玲玲呀——你好苦呀——我好苦呀——天爷不长眼呀—— 狗娃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里的水汽迷蒙了灯光,也迷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屋里的哭声也罢,屋外越来越响的抽泣也罢,听来仿佛很遥远。狗娃像置身于夜幕罩着的边湾河里,乱葬岗子上的坟堆像在没调准焦距的镜头里,显得很虚,清晰的是玲玲的坟和坟前跪哭的“吉守”,清晰的是回荡在夜空中的那一声声无奈的哀痛。 老道、大话像被审讯的犯人一样垂着头,始终没说一句话。
12
次日,“吉守”时而隐遁,时而入窍。春香便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或哭或喊或骂,透露一些让村里人目瞪口呆的“天机”。清醒时却很文静,也喝水,也吃饭,只是显得疲惫不堪,行走腿打趔趄,步儿发飘,躺在炕上更成了一堆软泥。偶尔说起话来也是地道的春香腔,柔声细语,丝毫没有吉守人窍后的蛮横气;仿佛不知道吉守曾入过她的窍,也不记得自己曾骂过老道,怨过父亲;听人转述她口中曾吐出过的话时,她会用不相信的目光望对方,偶尔还会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妈妈曾问她犯病的感觉,她便说自己心里很不好受,迷糊了一会儿。 但老道却再也顾不上她了。 吉守妈像发疯的狮子一样扑了进来,舞两个黑爪,曳一路哭声。午间的太阳很暴,正尽情向村里喷着焦躁和沉闷。吉守妈头发散乱,褐黄的脸上水光闪闪,泪珠汗珠和着尘灰污垢汇成一道道泥流。她衣襟掠风,向侧后张飞,酷似大蝙蝠的两翼,哭声却不润,干嗓嘶哑,如瓦片刮锅底,能使人夹不住尿。 吉守女人尾随其后,哭声虽不大,但那跌跌撞撞痛不欲生的模样更使人感到老道的可恶。手中瘦乌鸦一样的娃儿给她颠成了折腰蜂王,上半身没了桎梏似的随那趔趄的步履上下乱颤,牵引脑袋的细脖子仿佛不胜重负越晃越细,眼泪鼻涕随尖噪的哭声流溢了一路。 后面跟一群娃儿们,拉拉队一样噢噢叫着,脚步溅起的尘土汹涌成一条白龙。吉守女人吊着的大裤裆在叫声中似要脱落,屁股上炫耀着一团黑红的湿迹。过门坎时,女人被绊了一下,栽倒在老道院里。 村里人三三两两攒集到老道院门口叽咕,并不进屋。除了有看老道洋相的微妙心理外,还因为一进门就要有很多事做,比如拉吉守妈劝吉守女人等,弄不好还会劝来满脸的唾沫,白白惹一身腥臊的晦气。 老道脸色死灰,目光呆痴,口半张,唇发黑,立在院中像木乃伊。他脸上被吉守妈抓破的血道红得耀眼,几滴血珠挂在胡子上,渐次滴到被对方弄得半裸的胸膛上。院中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哭骂声外,还夹杂沉闷的砰砰声。吉守妈像头发怒的公羊,腰稍弓,头微偏,脑袋一下下猛撞老道前胸。原本就不雅的脸在泪水浸泡、乱发烘托下显得更丑陋。红肿的眼睛闭得很紧,薄削的嘴唇一张一合,一边流口水,一边泻哭声,一边喷着语音含糊但语气分明的咒骂。老道神情木然,机械地随闷响步步后退,退到院中被鸡食槽一绊,便砸折了栽在院中养鸡的一排葵花秆。 吉守女人文雅多了,先是抱着娃儿影子似尾随婆婆,亦步一趋,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娃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一高一低,一躁一润,一下下揉人们的心。老道倒地之后,婆婆才趁机朝她龇出黄牙,骂了几声不中用的扫帚星。吉守女人才甩着血裤裆,进了那间供养祖先敬奉神灵的堂屋,捞开被子大铺大盖。不多时,眼泪鼻涕和娃儿的粪便把那间连春香都不让涉足的静室弄得五彩缤纷臭气熏天,还在雪白的被里上印了几个醒目的红月亮……
13
这场大戏演了三天。 三天间,老道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整理被吉守妈弄得扇片似的衣襟。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眯着眼,木着脸,颊上纵横交织着被吉守妈指甲刻成的蚯蚓。看不出其心绪,但谁都可以看出他已疲惫不堪,与吉守较量后依稀尚存的神气被吉守妈的脑袋顶了个精光。傻爷捞他进屋后,他便蹲在地上凝成块石头,不望身边任何人,对两个女人蹈海翻江的哭叫无动于衷,对前颠后窜为他抵御外辱的傻爷也不理不睬,甚至对吉守妈终于出口的“只要赔钱不抵命”的嘀咕也置若罔闻。于是,在炕上跪卧了两天两夜已成了乏狗的吉守妈重新哮叫起来,打碎了一只茶杯后,她怒气冲冲出了沙湾。第三天,老道被几个大盖帽带进了凉州城。 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吉守在老道进城的当夜终于走了。听傻爷说,吉守的走全仗狗娃。因为这小子设坛作法一点也不比老道逊色,燃清香,焚裱纸,请神灵,诵咒语,居然似模似样,霍然有杀气。尤其判得符格外出色,笔画均匀,笔力雄健,赛过老道那些吞了麻雀的蛇身子——此后,狗娃便渐渐取代了老道。 七天后,老道回村了。回村后的老道不再像老道,他双眼浑浊,两腮萎枯,像被阉割了一样日渐萎靡,油黑的胡须变为花白的乱毛,肥大的鼻头瘦削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头发覆着发霉桃壳似的额头。他走路也不再曳风,佝偻单薄的身子随脚步乱晃,罕闻其言语,偶尔说出话来也显得有气无力,全没了先前诵咒时的神威。听说他死不承认自己设圈套害人,也不知吉守和春香有过啥勾当,只承认下过镇吓唬小偷,可那镇分明是吓人的玩艺儿,根本害不死人。审来审去,审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他出来。气得吉守妈说了许多反动话,差点被大盖帽铐起来。 单调乏味的村子终于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那次做法后,人们就发现老道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法力无边,罩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为的光环消失了。他那高深莫测的威严也被自己甩出的那个耳光打了个精光。那声脆响在扇倒春香的同时也扇去了他的岸然道貌。人们发现,神威逼人的老道恼羞成怒时并不比凡夫俗子可怕多少,因为对女人抬手动足是沙湾每个男人都能做且常做的事。尤其使人快意的是,平素里鬼怕神惧因而暴富的老道,竟然奈何不了睡过自己女人又大摇大摆人了女人窍的死鬼吉守。于是,村里人说啥话的都有。一个愣头青竟信口雌黄,怀疑老道的祖先也不过是个混饭吃的二百五,惹得傻爷大发脾气,吹胡子瞪眼睛给了他个狗血浇头。因为老道的祖先是凉州有名的高工道爷,早成了沙湾的一个图腾。骂老道可以,骂祖先,简直同释子骂佛祖一样不可饶恕。 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吉守和玲玲的死。吉守的死因在他人窍后被道破天机,谈者不再躲躲闪闪,终于走向另一个极端,众心推理众口渲染,便衍化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老道自然成了一个心如蛇蝎的人物。人们自然对那个屈死的吉守唏嘘不已。在村里人眼中,睡了个女人却遭此惨死实在不公平,便有人朝老道院落哼哼几声再吐口唾沫。 至于玲玲,谁都知道是因火而丧生,大话送往凉州又送往兰州有目共睹,花了几千块医药费也确实不虚。且她又做了怪梦,谁都知道是边湾河里的死鬼作祟,可为啥死鬼吉守却说是大话嫌贫爱富害了她?这一点,人们想疼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倒是傻爷见多识广,说想来是大话捣牛卖马坑人骗人,损了阴德报应到玲玲身上。说是先前的秤一斤有十六两,有十六颗星,南斗六星主生,北斗七星主死,剩下三星是福禄寿。做买卖的人秤头上一做手脚,就损了阴德。恶有恶报,远在儿女近在身。大话想来在秤头上做过手脚——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 细心的傻爷常提起那个卷倒春香的旋风。听娃儿们说,那旋风有几个白杨树高,显然是个天旋风。村里人知道,寻常的旋风是寻常的鬼,天旋风却是神,是上天派下来巡游人间的神灵。难道吉守成了神?抑或是神灵知道吉守死得不明不白而前来点化世人?这一点,村里人不知道,傻爷也不知道。半月后,大佛爷山上腾起彻天彻地的浓雾,弥漫了好几十天,渐渐迷糊了屈死的玲玲和吉守,迷糊了渐趋泼辣的春香,迷糊了惊心动魄的鬼道之争,但那个上天派下来巡游人间的天旋风却一直在村里人心头旋来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