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家的木驴

2011-02-24 19:44 来源:《滇池》2008年第9期 作者:雪漠

  何羽儿结束了劳改之前,村子就开始批斗她妈。妈戴了高高的帽子,村里人呜噜呜噜地喊着口号。听不清喊啥,反正在喊,喊啥是他们的权利,你听就是了。但你要明白,人家喊的,决不是歌颂你妈的话,比如万岁啥的。至于批斗的理由,你就别问了。批斗是不需要理由的,正如歌颂也不需要理由。啥理由,其实都是一句话,那话,也跟醉中的话梦里的屁一样,是随了人家的性子说的。何羽儿妈忽儿叫坐在台上做报告,忽儿叫批斗。做报告时,她是红军;挨斗时,她是四类分子。谁叫她后来叫马匪的人弄了?当然,你可以叫他们逮去,你不叫逮也由不了你,但你不该叫他们弄,红军的窟窿是不能叫人乱捅的。阿甲说,村里人的声音很难听的。
  琼老是想起批斗四类分子的情形。何羽儿妈是坏分子,当然也可能是反革命。马匪是反革命,粘了反革命的精液,当然也要反革命了。你也许见过尿壶,多干净的器皿,只要盛过尿,也就有尿味了。那老娘们当过反革命的尿壶,不粘反革命的尿味,才是怪事呢。阿甲说,这是村里革命者的说法。
  四类分子们都被扯到河滩里。这是乱葬岗子,这是前几年扔死人最多的地方,鬼多,平时人是不敢去的。斗争会场放在那儿,就是为了消除村里人的怕。就像搬了新房要请人喝酒一样,为的是借借人气驱驱邪气。那天,村里人都参加了,不参加,谝子要扣工分的。方圆村里也有来看热闹的,算得上人山人海了。那天天晴只刮丝儿风。刮丝儿风好,正好能将那革命红旗刮得忽喇喇飘。村里人唱着语录歌,都跑调了。但再跑调的歌也是歌,村里人唱得很起劲。要是全村人跑调的话,当然就算不上跑调了,就像全国人都疯了,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疯了。琼总觉得自己在梦中。
  琼老跟阿甲对话。记得在梦魇里,阿甲死了,但他又分明活着。老见阿甲上窜下跳,胡传混说,但琼懒得理他。
  舅舅也成了坏分子。寺里的好多东西都叫砸了,包括金刚杵金刚铃啥的。连佛像都叫砸成烂泥了。村里人砸佛像时,佛像啥话都没说。谝子便说受骗了受骗了,这玩艺儿连自己都保不了,咋能保老子们?好些人就骂舅舅是骗子。他们算呀算呀,终于算出多年间寺里骗去了他们的几千斤酥油,还有好些别的东西,便以骗子的待遇来对待舅舅。舅舅除了挨斗,还要参加队里的劳动改造呢。
  批斗会那天,风刮红旗哗啦啦响。村里人将四类分子拉到乱葬岗子上。谝子的用意很明显,要是打死了人,顺便一埋就成了,省得捞来捞去。在批斗人时,谝子是很积极的,他想用积极来掩盖自己饿死人的罪恶。但村里人懒得追究,最想追究的是饿死鬼们,但饿死鬼没法追究了。据说,他们都变成了厉鬼来索命,却叫谝子身上的火焰冲得七零八落。恶人身上的煞气最大,所以说鬼怕恶人。饿死鬼们便耐心地等着谝子身上煞气消弱的那一天。阿甲说,后来,他们终于等到了。当谝子进入八十岁那年,饿死鬼们便缠住了他。谝子于是整天喊饿。饿呀!饿呀!村里老响着这样的声音。谝子老是吃,他的吃相很猛,总是轰轰隆隆的。但他无论咋吃,也止不住那天旋风一样卷来的饿。直到某个月夜,他爬在村旁的池塘里,他边捞着长柴泥轰轰隆隆,边说哎呀亲家的好长面。他就这样吃了一夜,直到耳孔里也渗出了紫泥。
  谝子们都备好了桦秧子。这是柔性最好的一种野生条子,抡起来,呜呜地响。斗争会最初几年,桦秧子的声音总是响彻会场。村里人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啥文斗的斗法。他们曾斗过地主,主要就是抡了桦秧子猛揍。斗四类分子时也一样。谝子歪着嘴,对他歪嘴的事,村里传了好多年。这成为那个年代里神佛显灵的唯一证据。在拆关爷庙时,谝子指着关爷大骂,他也是这样骂佛的。谝子气壮山河,佛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关爷却怒了。谝子打了关爷一个耳光,关爷还了他三个,谝子的嘴便歪了,他的脸肿成了南瓜。关爷想要他的命,阿甲说,算了算了,大人不见小人过,看在我跟他同乡的份上,放他一马吧。
  谝子歪嘴肿脸的形象很威风,那歪嘴把贫下中农对四类分子的仇恨演绎得淋漓尽致,肿脸则有着气壮山河的神韵。这形象,差点把宽三也比下去了。宽三在批斗会上总是用耳光扇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琼总是忘不了宽三扇耳光的情形,宽三话语不多,他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上台。这恰到好处的意思是正当群情激愤的时候,宽三就扭曲着脸上了台。宽三的脸很大,肉棱多,按健美学的说法,那肉棱是常年的咬牙所致,其形状,跟李小龙身上的条块肉相似。据说这号肉是技击的最佳肉形,它跟用健美方法炼成的不一样,前者是活肉,后者是死肉。条状肉能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块状肉则只能发出僵劲。据说某次,一外国教练想叫弟子跟李小龙过招,李小龙一脱衣服,洋人马上就说,算了算了,瞧人家那肌肉,那是打出来的,不是死练出来的。你于是明白了宽三脸部肌肉的优秀了。所以,虽然谝子的脸肿如南瓜,但还是无法跟宽三脸上狰狞的条状肉媲美的。
  斗争会开始的时候,总是先喊口号,口号随时代而变,不能乱喊的。谝子喊啥,别人就跟啥,但谝子嘴歪了,带出的口号也总是含糊,叫村里人无所适从。那场面便滑稽了。谁都含糊地呜噜着。呜噜一阵,宽三大喝,把四类分子押上来!
  戴着高帽的跟串了的蚂蚱一样的四类分子们就猫了腰上来了。那是金刚家所有能挂上了边的人,计有十多个。要不是饿死了一些的话,四类分子们至少有一个排。因为金刚家的好些男儿都当过兵,参加过跟何羽儿妈们的战斗。他们骑着马,抡着刀,英勇无比地砍下了一个个红军的脑壳。他们呜哩呜噜地叫着,把那个叫四方面军的符号变成了一段血腥的记忆。他们还截了好多跟何羽儿一样年轻的女人乱操。他们是天生的四类分子,但饥饿让大半人躲过了宽三们的桦秧子。
  乡村的批斗会没多少语言,谝子总是重三倒四地说那些谁都背得出来的内容。然后,批斗会开始。宽三喊,向阶级敌人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瘸拐大们就跟着宽三冲了上去。数十根桦秧子就没头没脑地裹向敌人们。琼老是想到那裹天裹地而起的尘土和噼啪声。可是没人叫唤,记得那时节只有噼啪声却没有惨叫声。人们都坐在乱葬岗子上,看中间的斗人者和被斗者。记得有好些小脚老奶奶,她们是最不经打的,桦条们呜呜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倒地。她们像麦捆子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河滩上。
  何羽儿妈轻易不倒,她的眼睛瞎了,她看不见四面罩着的桦条影子,她不知道往哪儿躲,她只是凭着多穿的几件衣裤死挨。宽三们斗她时格外过瘾,跟进入了南京的日本鬼子比赛杀人一样,民兵们也比赛着揍人。小脚老奶奶最不禁打,没几下就都倒了。他们于是比赛谁几条子能揍倒何羽儿妈。次数最少者获胜。妈像不倒瓮一样东摇西晃着,看着要倒了却总是能站稳。她被裹来的桦条们扯来扯去。琼多想她倒呀,可她就是不倒。她的脸木着,脸上有好些青红的伤痕。有时,她也会被脚下的敌人绊倒,但她很快就爬起来了。她的顽强招来了更猛的呜呜声。
  一条小河带来了雪山上清凉的水,好些女娃在河边哭着。她们都是四类分子的女儿。她们边哭边洗脸上的泪。她们很想像哥哥那样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泪不听她们的话。她们不想叫村里人发现自己在哭,她们就捧起雪水洗呀洗呀。这时,村里娃儿就会叫,你们哭啥?斗四类分子你们哭啥。她们便赶紧捧起水,埋了脸,吹出卟卟声。
  琼老是想起河边的她们。多年之后,他想起那场面时,清晰的只有桦条们的呜呜和女孩脸上的泪。
  宽三们终于打倒了何羽儿妈。民兵们欢呼起来。这是斗女四类分子的胜利的标志。何羽儿妈在塘土中翻滚着,她希望自己能爬起来,琼却希望她爬不起来。一天,等她真的爬不起来时,琼却吓坏了。最后,他只好将昏死过去的她背回寺里。
  

 


  
  这天,瘸拐大来找琼,悄声说,明日个,要斗你舅舅哩。琼待瘸拐大好。瘸拐大心里,琼是他唯一的朋友。瘸拐大说,叫你舅舅穿厚些,明个要武斗哩。
  琼马上将消息告诉了舅舅。
  次日晨,舅舅脱去了所有内衣,穿了个棉裤,缠了个皮袄。才拾缀好,宽三已带了民兵来押舅舅。他们备好了桦秧子。才到乱葬岗子,听得谝子就叫:将坏分子押上来。
  舅舅被揪进场子,才站稳,宽三们就开始了桦条炒肉。琼记得,宽三是暗里最恨舅舅的,他曾在何羽儿家的门上点了酥,舅舅却叫她在寺里注了名。琼听到噼哩啪啦的声音,那是桦条打在皮袄上的声音。瘸拐大朝他吐吐舌头,琼感激地一笑。琼终于记起,点酥那事似乎发生在梦里,他不明白宽三为啥恨舅舅?
  桦条声暴风骤雨般响着,那是一股啸叫的旋风。舅舅抱着头,由了那桦条们泼向自己。琼明白舅舅的抱头不仅仅是保护自己,更等于是一种姿态。他抱头的姿势显得很可怜,不会进一步激怒那些抡棍者。舅舅完全没了上师的派头。舅舅的派头早就没了,他曾当过谝子的马墩,却又记起那事似乎也发生在梦里。许多时候,琼分不清清醒和梦幻了。他甚至也不明白此刻是不是也在做梦?琼狠狠揪揪大腿,他觉出一阵木木的疼。
  琼渐渐辨出了桦条的轻重,那些很脆很响的,是揍不透舅舅的皮袄的。那硬的外皮会消了大力,再叫那毛们一缓冲,就不太疼了。那听来很闷的,反倒有种穿透力。琼听出前者多,偶或也夹一两声后者。瘸拐大揍出的声音很响。他并不想真正叫舅舅受苦。他的喝声虽大,手却不重。
  阿甲说,谝子组织的这次批斗,是为了打去舅舅的尊严。人的尊严的倒塌,总是从肉体被践踏开始的。谝子达到了这一目的。金刚家的人这才发现,那以前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和尚,其实也是人,一挨桦条,也会滑稽地抱头。要是他再吱哇乱喊一阵,从此就会在人们的心中死去,可是他只是抱头,并不惨叫。舅舅后来解释,他抱头是为了不让人们打瞎他的眼睛,他还要留下那两个珠子诵佛经呢。舅舅的解释很堂皇,为十多年后赢得人们对他的重新敬仰创造了理论根据。舅舅说,当巨大的历史车轮滚过来时,螳螂般的张臂只能叫愚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肉体这个无价宝保护下来再说。阿甲说,琼和何羽儿后来的行为,很大程度上是听了舅舅的话。老和尚此刻的抱头缩首,并没影响后来人们对他的信仰。他仍然是凉州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金刚家训诂》认为,他的伟大并不在久爷爷之下。许多时候,入世者反比出世者承担更大的风险和苦难。
  说不清那桦条啸叫了多久,在琼的印象中,至少有一大劫吧。你知道,按相对论的说法,这感觉当然对的。有时,处于深度禅定的行者历经一劫如弹指间。当你处在火中时,须臾犹如百年。此后多年间,琼的心中一直响着桦条声,有时在梦中也不息。他明白,那声响已渗入了他的灵魂。
  一个声音喝断了桦条。是谝子。
  谝子说:瞧这老贼,穿了盔甲呢。他早有准备呢。脱了,将他的皮袄脱了,还有棉裤。
  民兵们便几下脱了舅舅的皮袄。舅舅没穿内衣。女人们尖叫了。宽三笑道,瞧这老贼,咋没穿内衣。舅舅说,也没穿内裤,脱不?

  好些人大笑了,琼明白了为啥舅舅将内衣脱了个精光。他也笑了。
  穿了穿了。瘸拐大笑道,你们不恶心,我还恶心呢。一个老  ,有啥好瞧的。社员们笑着应道,就是就是。穿了穿了。
  舅舅便系好了系腰。武斗告一段落,文斗开始了。
  斗舅舅以前,用桦条招呼的多为女四类分子。这是对她们的优待。因为她们可以群体参与,谁倒了也意味着斗倒了她。对一些男的,则是单个地进行批斗。
  人们对舅舅的揪斗最具有批斗意味,原因是他曾受到过人们的敬仰。许多时候,对一种东西的敬仰其实也等于那东西对你的挤压。琼从对舅舅的批斗中发现了这一点。那时,斗他最凶的,往往是以前对他最恭敬的人。

 舅舅是修密的。对“密”的糟蹋成了人们斗他时的主要话题。以前自愿的供养成了他行骗的证据。他不骗,谁愿把好吃的供他?他讲的因果报应故事成了他行骗的理论根据。在这一点上,舅舅罪证极多,因为他喜欢开示别人。
       
在对舅舅的批斗里,人们最感兴趣的是关于女人的话题。谝子拿来了一尊金刚佛像,他说瞧呀,这就是他修的佛。瞧见没?这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这就是他观想时用的。他就将自己观成这个金刚,他抱着明妃,他们弄呀弄呀,就弄出所谓的乐。这就是他的修炼。
  你弄了几个女人?宽三这样问。
  他狰狞了几下脸,大声说,你们猜,他咋选女人?嘿,他要选,长得俏的,年龄少的,身有香气的,颜若桃花的,奶子大的,腰腰细的,眼细长的,头发黑滑的,牙齿白的,阴道紧又热乎乎的,屁股圆的,一操娇声颤的。
  你操了多少贫下中农的女儿?宽三喝问。舅舅没说啥,只是一笑。
  宽三喝了几声,巴掌就扬起来了。宽三的巴掌很有名,一是响,二是重,只一下,舅舅脸上就多了个紫红的巴掌印。人们都吃惊地望宽三。舅舅也冷冷地望宽三。宽三怕那望,就狠劲地扇。响了十多下后,舅舅萎倒在台上。
  宽三对密法的糟蹋成了批斗会最主要的内容。他断章取义上纲上线,问的净是不便于辩解的内容。因为舅舅要想辩,就必须就出“正”以“邪”,而那正,正是密法中不能张扬的地方。宽三抓住这一点,大作文章。
  宽三于是成了那段日子里琼的噩梦。
  

 


  
  《空行母应化因缘》的种姓殊胜一栏中谈到了何羽儿妈。那书按古印度的传记惯例写了何羽儿的好多殊胜,比如生地殊胜、种姓殊胜、所依上师殊胜、所学功德殊胜、成就悉地殊胜、广大事业殊胜等等。这是古印度的传记体例之一,《空行母应化因缘》沿袭了它。汉地虽不似印度那样有四种种姓,其父其母还是要讲的。何羽儿的名义上的父亲据说是骑兵团长,死因不明,一说是带领骑兵团跟日本人作战时阵亡,一说死于西北军攻延安时。两种说法大相径庭,前者是民族英雄,后者是共和国的敌人,但无论哪种,都改变不了他的国民党匪徒性质,成者王侯败者贼,在《本记》中只好语焉不详。对她的母亲则有相对完整的记载,但也是点明她出身大户人家,当过红军,心有宿慧,虽遭命难,却不叛三宝,念佛不已,等等。
  《金刚家训诂》却考证出何羽儿妈随西路军渡过黄河后,被当时驻守河西的马步青部俘虏,后分配给一团长,后沦入妓院。这妓院跟河西大旅舍那一类不同,据说跟日本的慰安妇性质差不多,就是专供马步青的骑兵寻欢作乐的。她后来的命难,就跟这事有关。因为村里有好些马家骑兵的退伍军人,都老说这事,谁想瞒啥,也等于老虎吃天。倒是为难了写《本记》的那人,要是他索性不提种姓,反倒好一些。其实,种姓虽然很重要,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自己的修为。
  按金刚家那时的说法,何羽儿显然是婊子养的。在太在乎种姓的人的眼里,这显然不是值得炫耀的内容。
  阿甲说,这正是何羽儿的伟大之处。使她终于伟大的,不是种姓,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就是说,她的行为和心性使她终于成了空行母。
  但那曾有过的婊子身份,还是成了何羽儿妈命难的重要原因。
  阿甲说,批斗完舅舅的次日,金刚寺的门口便多了两双破鞋。那破鞋,一左一右,挂在寺门上。村里人一看就明白,那是指两个人,男左女右,一僧一俗。天才破晓,就听得一个声音叫:——,破鞋!
  村里人都围了来。琼出了寺,他取下破鞋,狠狠扔了出去。开始,他还以为有人有意坏他舅舅的名声呢。他没想到,这后来成为大事件的前奏,它揭开了何羽儿妈命难的序幕。

  日头爷到了一白杨树高时,瘸拐大带了民兵来。本该宽三来的,可宽三肚子疼。后来才知道,那是宽三假装的。他参加了谝子召集的会,知道了如何整何羽儿妈的议程。他不愿意自己在这个噩梦般的事件中充当先行者。
  舅舅和何羽儿妈被逮到乱葬滩上,被戴了高帽子,脖子里也叫挂了破鞋。那高帽子上写了好些难听的话。谝子还叫人弄来了两个陪杀场的,结大和陈德,都曾在马步青手下当过骑兵。他们都跟何羽儿妈所在的队伍打过战。他们俘虏了何羽儿妈,据说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操过她。因为这一因缘,他们站在了同一批斗台上。他们的任务就是揭穿何羽儿妈的婊子面目。
  在结大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房子,那里堆满了衣物。阿甲说,这便是当时军营中的洗衣房。洗衣房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军营里。这军营,四周是夯筑的庄墙,高达数丈,凶焰逼人。多年之后,我骑着摩托车老去那儿。站在那高大的墙下,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抑。我想,她们被命运抛入其中时,会有怎样的心境?
  《遗事历鉴》中记载了一位老者的经历:某夜,一群匪徒打劫了他的庄子,席卷了所有财物,他不甘心,悄悄尾随。后来,那群匪徒就进了这个老庄。老人惊出一身冷汗,他再也不敢提失盗之事。相对于一家人的脑袋,他还是夹嘴的好。后来,此老庄被凉州人称为炮校,驻扎着一支有名的部队。
  在结大的揭发中,我们看到了那些落入虎口的女子。我一点也看不出她们曾跟那些虎狼厮杀过。她们清凌而又疲惫。她们被赶进洗衣房撕光了衣服。我看到男人们进来了,他们淫笑着。他们的淫笑和我们的淫笑一样。不知道我们处在那种环境下,会不会也淫笑着干那些男人们常干的事?结大说,那是师长许愿过的。打赢了,金银任抢,美女任操。
   我们看到了一堆软乎乎蠕动的肠子。那是一把刺刀弄出的。因为它的主人抠出了一个男人的眼珠。我们还看到啸叫的鞭子,那马鞭,抡一下,多壮的马也会洼腰。他们在几个女人身上撕开一条条血口,跟女人们在男人脸上抓出的一样。我们还看到几个玉米轴插进了女人的下体,他们抽动着拽出腥红的血水。我们还看到好多诸如此类的事。我们不忍听了。
  我们于是明白了何羽儿妈后来的屈服。她乖乖地躺在那堆衣服上,任那些裸着下身的男人一俯一仰地吭哧。我们看不出一点儿淫荡来。我们应该只有愤怒。后来,我真的愤怒了。因为我听到瘸拐大的声音,哟,何羽儿是杂种呀?
  我从结大的揭发中听出了他的想法。他是想叫人们明白何羽儿妈当时的处境。他是想引起人们的同情。他几乎达到了目的,因为我看到好些女人哭了。她们揉着眼睛抽抽答答。她们的哭叫我明白了金刚家还有希望。
  结大极力强调何羽儿妈的红军身份。他并不承认自己强暴过她。他不认为自己的觉悟有多高。他说在战场上杀久了谁见了女人也会疯的。他说当时他也想操,可还轮不到他。他在看着另一些男性俘虏。虽然他也跟她有过一腿,但那是她后来到洗衣房之后的事。事后,他还给了她一块大洋。不信?你可以问问她。
  结大最后的补充起了很坏的作用,它立马把人们拽出了同情的氛围。那一块大洋将何羽儿妈变成了婊子。村里女人是最讨厌婊子的,因为他们怕自己的男人也去花一块大洋。于是,抽泣声没了,女人眼中露出了鄙夷。
  驴二问,她味道咋样?
  这一问,引起了一阵大笑。同样的问,要是在大洋前发出,定然会有人反感。可此时,只惹起一阵笑。因为在结大的叙述中,何羽儿妈的身份已变了味儿。
  结大没说那味道。虽然他的失口引出了不好的后果,琼还是觉得他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人。后来,宽三喝了几声,他才蠕蠕地说,像母狗。然后,他咬紧了牙,谁喝他,他也只是说:像母狗。
  那结大说的像母狗,成了金刚家的另一个谜团,引得人们议论了几十年,但谁也不知道那话的真正含意。

  为了弄懂像母狗,谝子又叫陈德叙述自己的经历,并叫他侧重讲她在洗衣房里的事。陈德是个胆小而瘦弱的老头子,他似乎很想立功赎罪,很想说出谝子们寻问的味道来。但那味道,本是超越语言的,任你是最好的作家,说出的也不是那本来的味道,何况一个原本就木讷的农民。陈德的嘴唇蠕动了半天,也没注释明白结大说的母狗含意。
  后来,《金刚家训诂》中牵强附会地将那母狗解释为何羽儿妈的拚死抗争,诸如像母狗一样撕咬之类,以此来掩盖某种东西。这显然不符合事实。要真是像书中解释的那样,何羽儿妈早就死了。那时,有好多不从的女兵都没有活下来。不过,该书中谈了一个极有价值的细节,就是那洗衣房有着双重任务,一是洗衣,二是成了长官赏赐士兵的一个所在。谁表现好了,那官儿就说,来,尕娃,赏你去快活快活,就给他一张纸,只要将纸交给哨兵,你就能进洗衣房,想咋快活也成。
  《遗事历鉴》中记录了一位女红军后来的回忆,她说她的遭遇跟日本的慰安妇没啥两样,狼多肉少,洗衣房名存实亡。女俘们每日至少接待二十位以上的匪兵。当兵的凭票入内,至于当官的,随时都能来。她们的床铺上渗透了汗水,发出浓浓的馊臭味。某次,不知遇了啥事,她一天竟接持了五十多个兵。夜里,她的腹部肿疼不已,姐妹们竟从她阴道里揉出了一大碗精液。
  这细节,跟陈德后来的揭露一样。于是,一个女人说:哟,成了乱人尿巴子了。意思是谁都可以撒尿的地方。
  

 

 
  

  金刚家的批斗会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因为何羽儿妈的参与,批斗会比过去好看多了,无论啥事儿,只要有了性色彩,就能激动人心了。
  每到批斗何羽儿妈时,村里人没有缺席者,方圆几十里的人也会闻讯赶了来。于是,金刚家越加扬名凉州。
  《遗事历鉴》称:金刚家有过几次名扬凉州的事。大炼钢铁时,金刚家就出过大名。它是凉州第一家真正炼出钢水的村子。美中不足的是,某日,一个汉子累极了,熟睡在槽里,人们没有发现,一开闸,铁水滚滚而下,将那人浇得不见踪迹了。虽然也大小算个事件,但瑕不掩玉,金刚家还是红遍了凉州;第二次出名是60年前后,在别的地方都连连报忧时,金刚家仍然向国家交了公粮,据说还没有饿死人。这据说,出自当时的专区书记之口。
  最惹眼的还是这一次,对何羽儿妈的批斗游行,使全凉州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知道了金刚家。
  批斗何羽儿妈时,先是作为坏分子定性,然后又先后添了破鞋婊子叛徒特务等称号。开始,舅舅只作为陪斗者,但随着斗争的升级,他也渐渐成了主角。
  开始的批斗,跟以前的批斗一样,不外乎来一顿桦条炒肉,但人民会慢慢成长的,花样便多了起来。因为结大的固执和陈德的木讷,谝子选了另一个巧舌如簧的坏分子驴二赔斗。他因老逛河西大旅舍嫖婊子而闻名。据他说,他虽然没有当过兵,但确确实实玩过何羽儿妈。他曾往军营里送过鸦片烟,长官很高兴,叫他开了回荤。他是确实想立功赎罪的,他太明白谝子需要什么样的内容。他将自己所有性经历中最难忘的地方都移花接木到何羽儿妈身上,惹得谝子大喊过瘾。他说,等这次运动一结束,马上摘你的帽子。谝子说:没想到,你驴日的,竟还有这等口才。叫你当个文书也亏了你。驴二当然想不到,他竟因此成了凉州名人,并在某个黄昏,被一群愤怒的女人揪去生殖器而死。
  驴二很会看眼色,他能随时观察主持人的反应而调整自己的演讲内容。要是主持人高兴,他就尽力鼓动舌头,将他跟何羽儿妈的性经历渲染得让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身临其境。他的交待成了金刚家当时最好的性教育材料,许多童身娃儿就是在他的启蒙下见了天日的。同时,他客观上也导致了金刚家劳动力的下降,因为参加了批斗会的光棍汉多因手淫而不能参加队里的大兵团作战。
  他是个又可恨又可爱的人物。他让那个时期的记忆大放异彩,又成为金刚家的不安定因素。因为好多女人就是在他的叙述中才明白了女人也有啥性高潮。驴二对性高潮的描述是结大母狗之说最形象的解说。阿甲说,金刚家后来女人们的大偷情显然源于驴二的诲淫

 在谝子的暗示下,驴二又将舅舅也扯了进来。此时的他从嫖者又转成了揭发者。他想当然地揭发舅舅跟何羽儿妈的双修过程。在他的揭发下,村里人才知道,人们常说的甘露正是男女交合时流出的粘液,做甘露丸的大香正是屎,小香正是尿。正是它们,还有人肉啥的,构成了村里人常吃的甘露丸。记得当初,村里人以能得到舅舅的甘露丸为荣。这下,好多人恶心欲吐。它打光了那时村里人对舅舅的最后一点敬意。舅舅跟何羽儿妈一样,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
  驴二描述着舅舅跟何羽儿妈“双修”的场面。他的语言很传神。他神情并茂出神入化。村里人于是看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胖大和尚正和那个瘦老婆子扭搅在一起。他们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他们边抽动边诵着一种咒语。驴二学不出那咒语,但他听得出来是在咒我们伟大的领袖。他看到汹涌的淫水从两人丑陋的身子下面流出,流在一个洗衣盆里。驴二说后来舅舅正是从那盆里舀出淫水做甘露丸的。驴二说何羽儿妈的母狗相体现在她达到高潮时的疯狂上。又说,她还有一个特异之处,就是在达到高潮的时候,阴道会突然收缩,会立马夹住男人的阴茎。这症状,跟公狗母狗交配后的裢裆一样。他看到那两对狗男女锁在一起。他当时很想叫人,将他们抬到村里示众,就像村里娃儿老抬裢裆的狗那样,但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思想毒害了他。同时,他被眼前那奇异的场景惊呆了。他还没见过这等好戏呢,就是在河西大旅舍也没有这么怪诞的事。他说你们两个老鬼咋修老子管不着,可你们不该将你们的淫水当成甘露骗老子们的供养。我们是毛爷爷的社员,又不是喝你淫水的教奴。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老流氓!
  村里人于是喊,打倒老流氓!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他们就这样勾搭着。有时,他们整夜整夜地搞这种名为双修实为淫乱的勾当。哎呀,全国人民都在反修防修闹革命,你们竟在佛殿上搞这种勾当。驴二很愤怒。他呸呸地啐了舅舅一脸唾沫渣子。
  驴二还比划着两个老流氓双修的模样,他是模仿那尊金刚佛像的。他说那老和尚裸了身子坐在蒲团上,你们别看他老了,那玩艺儿却肥大无比,跟老叫驴的不相上下。咦呀,他啧啧作声,仿佛很是羡慕。那老婆娘就坐在上面。很快,就发出那种猫舔猪油的声音。老女人母狗一样叫着,叫呀叫呀,比他见过的所有的女人都疯狂,都浪,都恶心。不愧是老江湖呀。生姜还是老的辣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何羽儿妈于是真臭了。
  

 


  
  阿甲说,批斗会逐渐升级了,渐渐扩到外村,又渐渐扩至好多地方。
  愤怒的人们已不仅仅局限于在他们的脖里挂破鞋了。按谝子的意思,最好将两人剥裸了,按驴二揭露的双修模样捆在一起游斗,但村里有些老人持反对意思。因为不管咋说,舅舅是个出家人,曾是金刚寺主持,这样折腾出家人,会叫外村人笑话的。此是一;其二,即使真像驴二揭露的那样,老和尚双修了,也不是啥大事,听说当修炼达到一定证量后,双修也不算犯戒的。老先人常说:圣人行了凡间事,心也是圣洁的。
  《遗事历鉴》中说,反对最厉害的还是瘸拐大们。在他们刚出世时,家人就请舅舅给他们灌了顶。舅舅几乎给村里所有的娃儿都灌过长寿顶,都教过六字大明咒。根据习俗,舅舅应该是他们的上师,而背叛上师,会一世败运的,会堕入地狱的。他们嘴里虽然不怕,潜意识里还是有忌讳的。谝子就说,成,先整那老婆娘,叫老和尚陪斗就成了。

  宽三说,既然以双修姿势游斗不成,那就叫她骑木驴吧。
  《遗事历鉴》中详细地介绍了木驴。金刚家的历史上,有好些骑了木驴的女人。所谓木驴,其实是一种独轮车,没有车排,代之以圆木,形似驴背。驴背上,有一个朝天木桩,圆形,长约五寸,形若阳物。村里若出了淫妇奸妇,就剥光其衣裤,五花大绑,抬上驴背,将那木桩,插入其阴道,叫人推了那车,专在凹凸不平处颠。前有持锣者,边——”“——”地敲,边叫:——,众位父老,睁开大眼,看这淫妇,如此下场。奉劝君子,洁身自爱,莫淫莫盗,安分守己。俗话说,赌博出盗贼,奸情出人命。野花儿上床,家破人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如是云云。
  《遗事历鉴》中记录了一个谋害亲夫的女人,叫抬上木驴,游遍八乡二十一村,见狗,割一块肉;见猫,割一块肉——连游了四天零半日,才将那淫妇剐完。
  宽三们就从家府祠请出了木驴。木驴跟其它家法们摆放在一起,曾是祖宗们教育后辈的直观教材,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美中不足的是,那朝天的木橛,叫一些不生孩子的女人弄没了。据说用刀剐些木屑,烧成灰后,水冲着喝下,肯定会生个胖大小子。多年过去,那木橛便不见了。谝子叫人新弄了一个,其粗糙程度,跟玉米轴差不多。瘸拐大知道它是干啥的,用了一个半天打磨,打去了棱角,使何羽儿妈少受了痛苦。
  游行开始了,人们剥光了何羽儿妈的衣服,见那老皮老肉,很是丑陋。有人说,要是何羽儿没坐牢,叫她顶替妈,才过瘾呢。他一说,好些人真唏嘘了。都说,就是就是,真便宜了何羽儿。
  何羽儿妈脸木着,看不出其心绪,但有种参透了禅机的淡然。她由了民兵们摆布。为了配合游斗,她洗了澡,她用了半夜时间,洗去了角角落落里的垢甲。虽然她不能将身上的老皮洗紧绷些,但还是显得很干净。她的乳房成了一堆下垂的干皮,小腹上净是白色的口儿,那是怀娃娃所致。她的腿干瘦得皮包骨了。最难看的是小脚,曾经包了一阵,后来放开了,扭曲的骨头很是扎眼。
  琼不忍心看她。他问谝子,你们咋这么恨她?她没害过你们呀?
  谝子说,这不是私人仇恨,是阶级仇恨。无产阶级专政,需要铁的手腕。
  她干了啥?琼抹把泪。
  瘸拐大说,她是叛徒、破鞋、流氓、特务、坏分子。
  琼问,你们咋这么心硬?
  一群半大的娃儿围了来,将琼掀到一旁。他们的脸上,燃烧着红袖套一样的激情。琼亲眼见他们抡起皮带打瞎一个坏分子的眼睛。琼不敢多看他们。他只是捂了脸哭。他想,要是何羽儿知道了,该哭死的。又想,何羽儿是不会叫她妈受这号罪的,她会用武功救了妈,远走高飞。琼想,上回,别把她从老山里接来多好。又想,不接的话,她早就饿死了。琼很后悔,他想应该在何羽儿的腿稍微好些时,就叫她们仍回老山去。这样,她们就不会受这号罪了。
  几人将何羽儿妈抬了起来,放上木驴,这是游斗前最热闹的一幕。此后的游走,是很难看到春光的——若是老婆子也有春光的话。算来,何羽儿妈的岁数也不过五六十岁,可显得很老,人一老,这戏法的刺激就少了。但还是引了好些人看,抬她上木驴时,跟行刑时砍脑壳一样,人围成了一个圈。二者不同的是,看砍头时,人多伸长了脖子。看骑木驴时,大多屈了膝盖。
  但人们还是听到了一声利利的叫,不像是人发出的。红红的液体染红了木驴背。
  瘸拐大叫,太长了太长了。叫人重抬起女人,不由分说,拿个刨子划弧。
  你们留些天良吧。何羽儿妈哭道。
  瘸拐大弄了好一阵,将那木橛弄短了一寸。琼明白他是真为何羽儿妈好。瘸拐大在金刚家没有地位,他说话跟放屁一样,他即然阻止不了恶行,就尽自己的力叫人少受些苦。琼很感激他。
  几人又将女人抬上木驴。这回,她没哭。因为她闭了眼睛,人们看不出她的心绪,但那脸上的淡然是谁也瞧得出的。那脸上仿佛写着一行字:由你杀由你剐吧,你能给,我就能受。因为仍有血从木驴上流下,许多人脸上没有那邪恶的神色。
  独轮车吱扭着前行。何羽儿妈的大腿都叫染红了。身后跟着四个陪斗的,他们当然是破鞋的破对头。舅舅淡然地走着。琼看得出他正在诵咒。他本来用念珠,一次批斗时宽三一把抢过那念珠,一扯,珠子便迸向四方了。珠子虽然很平常,是星月菩提子的,但舅舅用了二十年,黑油黑油的,据说很有加持力。某次,一个厉鬼缠住了村里某个女人,她马上变得力大如牛,连指头粗的铁链子也拴不住她。家人来求舅舅,舅舅把念珠给了他,家人拿去,戴到那女人脖里,女人立马就睡着了。后来,那厉鬼来求舅舅,舅舅叫他当了自己的护法。但多有加持力的念珠也救不了舅舅自己,他照样叫人家当驴一样牵了,戴着高帽,挂着牌子,上写流氓犯、大骗子、坏分子等字眼。他身后是结大、陈德、驴二。前两人一脸沮丧,虽然他们早进了坏分子行列,但此番游斗,却是因为他们搞过破鞋。真是惹祸的球头子,要不是为了解它们一时的饥荒,他们正和其他坏分子一样看西洋景儿呢。
  四人中只有驴二脸上溢满了春光。除了何羽儿妈,最风光的就算他了。到每一站,都少不了他的现场直播。在他的一生中,这几乎是最长脸的时期。随着他形象生动的现身说法,他的名声飞向四方无人不知。他的发言,让人们觉得何羽儿妈罪有应得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何羽儿妈后来的命难,显然跟他的精彩演讲有关。
  瘸拐大在最前边敲着锣。他一瘸一拐地走,他不是以形象占据此位的,而是村里其他人不愿在一个精肚子女人前走路。按凉州的习俗,这是很不吉利的。凉州人将女人的生殖器当成了很不吉利的东西,谁要是不慎见了女人下身,也许会招来逆缘的。在我的小说《牛路坡》中,就谈到了这一点:女人要是被人欺了走投无路的话,就扯一路哭声,到对方家大门上,丢下裤子,撒一泡尿并大哭,这等于糟蹋了他的祖宗。我的表哥在叫女人这样糟蹋后的第二天,就从八米高的电杆上摔下呜呼哀哉。男人都不愿在精肚子女人前招摇。谝子说,瘸拐大你来。瘸拐大说我不会喊口号。谝子说你敲你的锣,口号我叫人喊。后来,谝子选了口才最好的驴二喊口号。驴二于是身兼二职出尽风头。
  这奇怪的游行引来了无数的观众,远远近近的人都闻讯赶了来。几天过去,何羽儿妈虽仍在流血,但那流量眼见是少了,至少不会血流而死了。因为那木驴光秃秃的,骑者的身子很容易歪,老人们建议不绑女人。这样,何羽儿妈就腾出了两只手。她可以调整身子的角度,可以撑,可以扶,比头一天舒服了些。
  几天后,方圆公社大队的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前来观赏了。他们照猫画虎,也弄出了一些破鞋,也赶制了一批木驴。只是他们没有瘸拐大这样的人才,那朝天的木橛很是粗糙,还没走上半天,一只破鞋就大出血了。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考虑,社员们马上将她送往医院,医生在她的子宫里取出了筷子粗的一根木刺。哎呀,虚惊一场,给她灌了一瓶云南白药止了血,开始了继续游斗。因为她年轻,比何羽儿妈耐看,所以观者如堵。
  为了避免类似的事件发生,公社革委会主任要求那木驴一定要规范。周围便派人向金刚家来取经。瘸拐大成了香饽饽。他虽然以皮货的精细远近闻名,但木橛技艺更使他声名大振。他虽是个光棍汉,但悟性极高,虽然女性的阴道有宽有窄有深有浅,但他不走偏激,取其中道,制出的木橛既能起到惩治作用,又不会导致大出血死亡。他几乎使每个前来取经者都恍然大悟,满意而归。他悄悄对琼说,他有意将那尺寸缩小了两号,并多次强调一定要保持光滑。他问琼,我这样算不算行善?琼苦笑了,没回答。
  但瘸拐大还是坚信自己在行善。为了让自己的善真正落到实处,他找了好多果木,弄了好多形状特异的木橛,用皮匠专用的器具进行打磨,再浇以清油,用软牛皮磨擦致黑亮。每有来取经者,他便赐对方一个,叫他直接插入木驴上的孔里。他想,这样定然会减少女人的痛苦。哪知,后来到了集体游街那天,他发现几乎所有木驴上都是照猫照虎的很粗糙的木橛。瘸拐大很生气,他理直气壮地去问对方,倒叫对方上纲上线地臭了一顿。他们说,你是啥意思?你那玩艺儿,叫惩治吗?你弄得那样精致,所有女人都想用呢。这一说法在瘸拐大的心里埋下了智慧的火种。多年之后,他果然弄了好多男根,形状各异,气韵生动,并用他异常精细的皮匠手法打磨得比真品还光滑百倍。他的产品极受欢迎,远销欧美东南亚,瘸拐大成为凉州当代史上第一个千万富翁。他老对采访他的记者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积累了巨大的功德。知道他底细的驴二臭了他一句,你咋不说你还剥过人皮哩?只一下,就将瘸拐大噎得像吃了煮山药。

 瘸拐大的好心并没被人们接受,骑木驴照样弄出了子宫穿孔流血不止者。但那筷子般的木刺还是少多了。瘸拐大仍在前边敲锣,并偶尔也敢喊一句口号。他老是喊错口号,如将“万寿无疆”喊成“无寿无疆”等等。因为瘸拐大是天生的大舌头,再加上人多噪杂,也没人发现。但琼在他第十次喊错望他时,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别再山西骡子学驴叫了,从而结束了自己喊口号的光荣历程。
  因为周围大队的骑木驴者不乏年轻漂亮者,金刚家的游行队伍没外人看了,谝子指定了好些“会长”。跟过年时闹社火一样,会长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捧场、组织等等。为了长人势,谝子叫所有的社员都必须参加游行,队里给记工分。缺一天扣十个劳动日,由会长们统一点名管理,这才避免了人才外流。因为按年轻人的意愿,他们更愿意到外村去看年轻女人骑木驴。据说外大队骑木驴者多而且年轻,春光无限美,比看何羽儿妈过瘾多了。这很让谝子恼火。他说,咱金刚家何尝落过下风?他想呀想呀,想出个办法。在他的提议下,各大队游行大联合。这下,数以千计的贫下中农集中在一起。东风浩荡红旗飘,八亿神州尽舜尧。那场面才格外壮观了。
  

 


  
  《遗事历鉴》中说,在那比社火碰班更为热闹的一月间,最出采的还是驴二。他声情并茂的发言是每次大会的保留节目。这成了金刚家最长脸的事。除了充当先行者这一角色外,金刚家的游行已经很难叫人们发生兴趣了。不说别处的人,就金刚家的年轻人也老是偷偷跑去看别处木驴上的女人。要不是会长们的血腥镇压——扇耳光打下鼻血——金刚家早颜面扫地了。但拘得住身子拘不住心,身在曹营心在汉。人虽在金刚家队列旁,大多数人的眼睛早溜到那一串串白皙丰腴的身子上了。开始,谝子还疾言厉色,后来连他自己也老是流着哈喇子望那晃势晃势的奶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别的大队骑木驴的,不但年轻,而且种类齐全,甚至还有几个据说是黄花闺女的货色。因为她们居然跟同村的男青年搞破鞋,有两个甚至搞大了肚子。其中一个将娃生在厕所里,据说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据说那小子叫起来声震云天,宛如铜钟大鸣,竟叫她妈一顿乱砖砸死了。又据说,他妈砸了他二十砖头以上,直到第十五砖头上,那娃儿的铜钟声才息了,变成了呜咽抽泣。这号货色当然比何羽儿妈更有人气了。不说别的,只那晃势晃势上蹿下跳的奶子,就无限风光在险峰,勾魂摄魄呢。
  那金刚家的地盘上,山河破碎风飘絮,干戈寥落四周星。
  谝子顿足捶胸。
  第一次大会散后,他就对宽三下了指令,一定要找个叫人搞大过肚子的黄花闺女。宽三想呀想呀,毫无着落,再下去访察多时,才探出一个人来。那人美貌不在外村的未婚母亲之下,只是她已于十年前卖给内蒙古的一个中年瘸子,至今下落不明。
  谝子说,这不跟放屁一样吗?再查,看现在有没有?
  没有。宽三说,差不多的,前些年多饿死了。剩下的,都面黄肌瘦,岁数虽也有十七八的,但看上去,跟十二三岁似的。
  宽三说,要是何羽儿还在,那真是压台的角色呀。谝子眼睛一亮,开个介绍,叫他立马到王景寨滩上去,就说家乡人民坚决要求揪斗何羽儿。
  三天后,宽三回来,两手一摊,说人家不放。
  谝子气黑了脸,狞了半天脸,说那就查寡妇,先找俏些的。
  查来查去,发现几乎所有的寡妇都面黄肌瘦。没治,那场大饿把人都饿瘪了,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唯一是年轻女性且算得上性感的是那个天女。她是戴过天头的,十六岁那年,她爹请了金刚家的头脑们,举行了一个仪式:戴天头,也就是把丫头配给了天。她可以自由地跟她愿意的任何男子睡觉,生下娃儿算娘家的。宽三问,她应该不算是寡妇吧?
  谝子怒了,你还有没有别的屁放?宽三这才记得那天女是谝子的相好。自打她跟谝子好上后,没听见她跟别人胡来过。宽三说,那就只能动员贫下中农的婆娘了。谝子说也成哩。你先试试去。你告诉她们,这跟打仗时支援前线一样,跟呼延庆打擂台一样,也跟社火们碰班时抢风头一样,千万不能折了金刚家的威风呀。
  宽三费了九斤唾沫,换回的唾沫至少有十八斤。一听他的话,几乎所有根正苗红的人都啐他,都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归而笼之,内容如下:呔!宽三,你  疯犯了吗?亏你想出了这号法子,你咋不叫你的独眼龙妈妈骑木驴,咋不叫你的惊毛骚女人骑木驴?你咋不头朝下嘴咬木橛骑木驴?你咋不叫你的丫头骑木驴?你头吃上个砸    榔头,一天猫颠狗窜,今日捣东家,明日个弄西家,我要是你,早一头栽进粪坑了……如是云云。当然,说这号话的,都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宽三气得嗓子眼里咯叽了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
  谝子说,难道就真叫人家比过不成?
  宽三说,要不?我问问天女?
  谝子闷了半晌,说,你试试也好,可别说是我叫你干的。
  宽三便去那天女家。女人正拿个斧头劈柴,一听那话,举了斧头,朝宽三啐了一口。宽三觉得脸一下子麻了。在谝子独占她之前,宽三也是她的露水丈夫,知道这娘们骚水汪,性子也很野,那感觉跟骑了烈马似的。女人说,啥?你叫老娘骑木驴?老娘连你这号驴也懒得骑了。你以为老娘痒得拿玉米轴捅吗?是不是老娘戴了天头就也成坏分子了?还是你上老娘的床时老娘问你要了钱老娘成了卖货?还是老娘床底下塞了三百个男人叫你舔了个满肚子打嗝?谁的裤裆没补好咋溜出你这号货色?你滚!你要是再放这号屁老娘的斧头可不认人。
  宽三就灰头土脸回来了。
  没治了。他说。

 

  

  
  谝子只好召开社员大会。《金刚家训诂》中谈到了这次会议。谝子声嘶力竭地回顾了金刚家的光荣历史。他从宋元明清说到了三皇五帝——他忘了谁先谁后,只好胡扯一气;他从三十二天罡扯到了七十二地煞——只是没法将那星名诸一安到水浒人物的头上;他说历史上的四大美人都是金刚家的祖宗——他将武则天和慈禧也列入四美人的行列;他甚至将四大发明权也归到了金刚家老先人的名下,他说那四种发明是麻将、扑克、水与火。他痛心疾首地说人种退化了。他是当代最早提出人种退化理论的人之一,比一些学者差不多提前了二十年。最后,他像电影上的英雄那样挥了一下手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们不能折了自己的威风呀。谝子只差掏出一颗红心了。
  社员们虽被感动了,但谁都知道那木驴不是人骑的。何羽儿妈在驴背上的血吓掉了好些女人的魂。一想那淋漓的红色,一听谝子想叫她们为革命献身骑木驴,都大摇其头。她们虽然不敢像骂宽三那样骂谝子——骂谝子等于骂党呢——但都目不斜视地望自己的脚。谝子飞流直下三千尺,但作用跟秋风吹过驴耳一样。
  男人们更是恶恨恨地瞪自己的女人,他们怕自家婆娘叫谝子的迷魂汤灌晕了脑袋,叫那木橛给自己弄个绿帽子,虽不敢公开反驳谝子——以前也有反对者,才出逆言,立马就成了人民的公敌——但还是如临大敌地望女人,那颗红心则卟嗵在嗓门上,跟火板上的青蛙一样欢势呢。
  宽三说,要不,轮着来,一人骑一次木驴?
  这下,男人说话了。宽三虽牛,也不过是个贫协主席,你又不是书记。楞头说,宽三,你想得好,你的婆娘是猪不吃的茄莲,丢到牛粪堆里都找不出来,骑多少次木驴你也不在乎。老子的,一掐可出水哩。他一说,男人们哄地笑了。因为楞头女人比宽三女人更丑。宽三女人虽黑不溜秋,还有身膘哩,楞头女人则跟脱了水的胡萝卜一样干瘪。但楞头女人虽不中眼,楞头的话倒是很入人心,好些男人都应声了。一个说,宽三,你当了贫协主席,你协了个啥?一个说,就是,你想叫贫下中农的女人骑木驴,你用心何其毒也;一个说,就是在旧社会,也没叫我们贫下中农的女人骑木驴,现在,毛爷爷解放了我们,你竟叫我们的女人挨那木橛的操,你还算人吗?一个说,成哩,宽三,先叫你的女人骑木驴,我们把那木橛弄上三尺长,你总称心了吧?一个说,宽三这驴日的,想叫我们吃二茬苦,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农答应不答应?众人齐吼: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打倒宽三!打倒宽三!
  那阵候,竟将动员会变成批斗会了。
  宽三紫红了脸,嚷啥嚷啥,老子的    都聒麻了。你们是贫下中农,老子是地主?老子还当过游击队队副呢,你们算啥?也就是老子没文化,老子要是识上三箩筐字,给个县太爷当,老子还撅嘴呢。我还不是为金刚家着想?你瞧人家,尽是花不棱登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你金刚家弄个老婆子,你们也不嫌寒碜?算了,老子的贫协帽子也不戴了,你们谁戴谁戴?
  谝子说,你不戴谁戴?主席说要将革命进行倒底,你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要说,他们也真提醒了我,要是真轮流来,叫贫下中农的女人骑木驴,我咋向主席交待?不过,贫下中农的女人虽不能骑木驴,地富反坏右的女人总能骑吧?我们也不管她是俊是丑,只要叫男人操过的,就是说除了黄花闺女——叫人搞大过肚子的黄花闺女也给我拉出来——外,都老少齐上阵,虽然不一定比人家的俊,但就凭花样,也要压他们一头。
  对此提议,也有许多争论,主要是怕叫那木橛操出病来。对此,会上专门议定,那木橛,叫瘸拐大统一打造,要求:无论骑者的阴道深浅,木橛一律做成三寸五分,直径一寸,都用上好果木,有裂缝者坚决不用。其工序是,将木橛刨好后,先砂纸打磨,待打去棱角后,再用皮匠专用工具进行软刨光,最后浇以清油,再用上等软羊皮进行更精致的处理,力求做到摸起来光滑,比真的更好用。谝子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要是瘸子偷工减料,老子先革了他的命根。这一来,社员们不好再说啥了。那些地富反坏右,是没有发言权的。
  几个木匠跟瘸拐大熬了一夜,木匠们加工木驴,瘸拐大加工木橛。木驴好做,谁家都有小推车,只要稍加改造,便成木驴了。木橛工序复杂,熬到半夜时,才完成了三个,加上以前加工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三个,还缺七八个。谝子就命令那些木匠也做。木匠们虽想做好些,但没有瘸拐大那样专业。据说,后来用木匠做的木橛的女人都不同程度地流了血。因为瘸拐大做的木橛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就老有骑木驴的女人在深夜找瘸拐大。最后多如愿了,条件是她们先试瘸拐大的肉橛,然后方能得到比真的更光滑的木橛。金刚家的老光棍从此阅尽人间春色。《遗事历鉴》中说,有人怨瘸拐大目光短浅,说要是他那时趁人之危,随便能弄个黄花闺女当老婆。那些骑木驴者也有养了水灵灵丫头者,只要瘸拐大张口,说不准真有动心的。但《金刚家训诂》却说,那正是瘸拐大的狡猾之处,要是他娶了地富反坏右的女儿,自己立马也就成了被专政的对象,他哪有后来的显赫和福报?对此,众说纷纭,议论不休。
  最具有历史意义的却是,几十年后,几个外国专家到金刚家考察,见到此橛后大为惊讶,打听清楚其历史作用后,他们收购了骑过木驴者的木橛。开头出价十美元,女人们应者了了,后来专家们渐渐抬价,最后多卖到了几百美元以上。这时,好多村里女人才后悔自己当初没骑木驴。
  次日,天气大好,东风浩荡红旗飘,贫下中农志气高。村里人将那地富反坏右的老婆们都抬上了木驴。因为骑木驴的人多,女人们虽有脸红者,但很快就装出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人才的作用这时才体现了出来,女人们都抢安有瘸拐大木橛的木驴。瘸拐大的脸上露出从诺贝尔奖得主的脸上才可能看到的神色,真是时势造英雄呀。
  因为有了形态各异花样繁多的骑木驴者,宽三说何羽儿妈该退休了,谝子却认为不可。他发现别村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因为何羽儿妈的参与,四个陪斗的男人就有了理由。更有看点的是老和尚的参与,这是很能激发想象力的人事。但因为有了新鲜血液,不妨将何羽儿妈排到后头。
  宽三说还是书记英明。
  这下,金刚家终于又夺回了众人的目光。不提别的,只那一长溜白花花的身子就蔚为大观,瘦的胖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那盛木橛处固然大有可看之景,但都叫木驴隐了,奶子就成了系眼橛。这下可真叫人开了眼啦。没想到那用处差不多的玩艺儿竟有那么多怪相:有直翘向青天者,有问苍茫大地者,有肿大如球者,有空如皮袋者,有平如戈壁者,有长若牛毛口袋者,有晕头赛大枣者,有小如绿豆者,诸多怪相,一时齐备,随那木轮,上下乱跳。瘸拐大仍在敲锣,他格外卖力,竟不慎将那大锣敲出个大口,锣一时嘶了,十分刺耳。这本是意外事故,不料竟出奇制胜了,在差不多的锣声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狰狞得叫人尿道发紧的声音,谁都齐齐望了。只这一望,那眼珠便再也别想挪开了。人们只听过酒池肉林,何曾见过奶子林呀?一溜肉白,遥遥而至,煞是威风。那阵候,比闹社火还要热闹万分。

 这一下,金刚家长足了脸。忽喇喇如大厦倾,人们立马跑了来,杂沓的脚步声压息了如万狼齐吼的独轮车声。一个声音大叫,哎呀,不亏是金刚家呀,气派就是不一样。谝子很受用这一声,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显示出领袖的风采。宽三尾随其后,前颠后晃,分明是副统帅的模样。宽三的脸时时在变,当他面对谝子时,一脸谄媚。当他面对群众时,就不可一世了。后来,我在一本叫《小人研究》的书中看到了宽三的诸多特征,我甚至将他当成了小人。要不是另一件也不算小的小事打破了我的成见,我几乎真将宽三当成小人而盖棺定论了。许多时候,决定一个人价值的是心。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边看那木驴上上下乱窜颠簸不已的奶子们,边欣赏羞答答木楚楚粉团团干壳壳的各个脸们,边发表自己的评价。他们给金刚家的骑木驴者都打了分,除了一个富农婆有六十分外,其余的多是四五十分,有一个竟不到二十分。金刚家花样虽多,但实在没个能压轴的货色。尤其不攒劲的是,这些精尻娘们缺乏表演天才,骑在木驴上跟戴了面具一样,无一丝鲜活性感之气。不像明王家的那个俏娘们,骑在木驴上东摇西扭,一脸甜晕,甚而晃出了无限春光,跟女人在高潮时的发晕一样,惹得男人们魂摇神迷。据说,好些后生娃儿,就是想着那娘们的形神自慰的。据《遗事历鉴》记载,村里有七个童身娃儿得了花痴病,一见女人,就流了涎液痴笑,其中五个就是叫这女人害的。
  待人们浏览完金刚家的货色之后,就开始有一部分人往明王家撤退。一个人喊,走呀!还是明王家的娘们过瘾!这声喊,跟淝水之战的那一声同样有效,立马就有人忽喇喇响应了。谝子怀疑那喊者是明王家的奸细。他就叫宽三也喊:还是金刚家的好呀!金刚家是各种女人的展览厅呀!瞧那老的少的丑的俊的胖的瘦的,看啥有啥呀!明王家有啥?不过一个骚得出水的浪婆娘而已。那人又吼,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子一筐呀!走呀走呀!一些人吆喝着走了。瘸拐大急了,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猛劲地往后一扯,就将他扯展在地上了。一个喊,打架了打架了!瘸拐大本来是心急使然,这一喊反倒提醒了他,便真朝那人脸上猛揍起来。他揍一拳,骂一句,叫你坼台叫你拆台!只几下,那人的鼻子就歪了,鼻血汹涌而出,两只门牙也不知飞到了何处。这一来,以前走了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都来看打架。谝子吁了口气,他怕瘸拐大的行为招来明王家的回报,就拉大旗做虎皮,猛吼一声,来呀,将这个破坏分子捆起来!宽三们过来,又在那落水狗的身上踩了几脚,一把扯起捆了。
  木驴上骑的女人们也吃惊地看打架场面。更多的人向这边跑来。谝子没想到,瘸拐大这一手,竟有出奇制胜的效果,很是高兴。但他怕那人真是明王家的,要是引起两家的殴斗,就不好收场了。他从木驴上抱下一个女人,自己跳了上去。他一边扶着瘸拐大,以防掉下来,一边大声喊:“同志们,要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呀,有人正想混水摸鱼搞破坏。我们金刚家的民兵们听着,只要发现有人搞破坏,先给老子逮起来。有反抗者,就给老子开枪。不要打脑袋,只许你们打腿,但小心,别打到大血管上。记住,平时大夫打针的那儿没大血管,谁搞破坏,就朝那儿开枪。”宽三们很聪明,他们虽背了枪,但那是装样子的,哪有子弹呀?但还是吼道:“好!我们只打屁股。”这一来,乱哄哄的局面顿时息了。
  谝子发现好些人将目光集中到他脚下的那根木橛上,木橛上有粘液和血丝,正招摇出许多暧昧来。那女人因下了木驴,赤身露体,反倒忸怩了。她垂下双手,捂住裆部,一脸赤红。本来,谝子还想长篇大论地说出金刚家骑木驴者的优胜之处,以及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但因为她的存在,他的发言显然会大受影响,他只好长话短说了。他说:我们金刚家的批斗队伍,是经过了精心研究的,每个人,每个细节,都有象征意义。贫下中农们可以仔细捉摸,我们不是驴球画门神那样的批斗,我们是用最形象的事例体现毛爷爷的斗争思想的。他还想说啥,一些人说行了行了。谝子就下来了。
  那乱喊乱叫的破坏分子已叫民兵捆了,押在驴二身后,这样就有了五个男人,游行队伍又壮大了一些。这就是斗争的结果。每次斗争,都会有收获。谝子很高兴。他更高兴的是听到有人正在研究金刚家在哪些地方体现了毛爷爷的思想:一个说,瞧那长头发女人,那长发,象征了扫帚,毛爷爷说,扫帚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一个说,那四个男人,象征了毛爷爷的四卷选集;一个反对了,说后来不是又加了一个嘛?前者道,象征了毛爷爷会出第五卷选集的;一个说,那十多个女人,象征了中国革命的十多次路线斗争。瞧那第一个,像独鬼一样,像不像陈独秀?那第二个,身子多“明亮”呀,是不是象征王明?那几人就这样一直将每个女人都象征完了。另一个说,瞧那路,坎坷不平,不正是象征了革命道路吗?那独轮车,象征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前一个又反对了:革命的车上哪有驮女人的,前一个说,咋没有?那女人,不是正象征了文艺革命的旗手吗?这下,谝子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他们真上纲上线下去,麻烦可就大了,他怎敢叫“旗手”骑木驴呀?就连忙吼一声,开路!开路!滚滚车轮又向前了,碾碎了那些反动的象征。
  

 


  
  《金刚家训诂》记载:
  虽然这一次金刚家出尽了风头,谝子还是见微知著地发现了危机。他知道,金刚家这次虽以多取胜,以茂盛的百花出了些风头,但这是别人可以效法的。要是别人也来这一手,在数量上就可以压倒金刚家。比如明王家,人数就有金刚家的好多倍,其四类分子自然也多出好多。他想还是得在质量上下功夫,就是说一定要弄个俏娘们骑那木驴。这是最有效的。正如多产作家要是没有好作品压轴,照样会很快被淘汰的。他想呀想呀,最后还是将目光集中到自家的相好身上。
  所以,那次比赛一回来,他首先就到了相好家。他的大出风头,也叫相好长脸不少。她轻扭腰肢,给谝子弄了一顿好吃的,谝子也猛扭腰肢叫相好达到了她有生一来最猛的一次高潮。最后,两人满面赤红满身汗水地躺在炕上。
  阿甲转述谝子的话时谝子味十足,而且极富于时代感。我怀疑他有阿难的天分,阿难能像录音机一样将佛陀的法语全部记下,而后转述成经。有时,他甚至连他的肉身没听过的佛经也转述出来。比如,《华严经》就是佛刚成道时讲的,那时,阿难还没见过佛陀呢,那讲经之地更是多年之后才有人供养佛陀的。舅舅说,这正是佛法的不可思议之处。对此,阿甲非议甚多,但我发现,他一点也不弱于阿难。
  阿甲说,谝子那话,几乎成瀑布了。他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的老前辈。为了革命,毛爷爷一家死了多少人,连老婆都叫敌人宰了。你算啥?不过骑骑木驴,而且我可以叫瘸拐大将那木橛弄成世上超一流的木橛,弄成比我的肉橛还要舒适一万倍的木橛,弄成叫你骑一次就曾经沧海难为水再也不想见男人的木橛,弄成龟头粗大光滑叫人一见就惊叹不已的木橛。我叫他不用果木,用紫檀木,你肯定见过那木头,那种质感,比世上最光滑的肉皮还要光滑百倍;还有香味,那种清香,能叫人心灵宁静祥和安详跟达到了一万次高潮一样。或者,给你弄个海沉香木的,我正好从寺里弄了一截海沉香。那可是宝呀,那是大海深处采来的宝,你只要取一点儿,丢入酒中,就可以看到一缕袅袅升起的红线。那红线,游丝一样,别小看它,它很快就会将那瓶酒染成颜色最美的酒,跟琥珀一样美,跟甘露一样好,能和血化气,能消灾祈福,能利睡安神,能延年益寿。当然,你也许不明白沉香的好处,那沉香虽然贵比黄金,但在农夫的眼里,却是一堆木柴。当然,你不是愚者,你是个智慧的女人。要是那沉香木的木橛再滋润一下你,你就更聪明了,也更漂亮了。
  谝子说,再说,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穿了绸缎走夜路,没啥味道的。你有魔鬼一样的身材,天女一样的容貌,羊油一样的皮肤,不摆晒一下,谁知道呀?这不跟穿了绫罗绸缎却摸黑走路一样吗?再过几年,你脸成鸡皮了,头成鹤发了,腰猫了,背驼了,眼花了,肉瘪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那时再脱了衣服叫人看?呸!你就是倒搭上三块银元,人家也不愿拿眼珠子拨你。那时,谁知道你曾经美若天仙?谁知道你艳若桃李?谁知道你肤如冰雪?谁知道你丰满得跟剥了皮的肥豹子一样?你呀你,你叫我咋说呢?
  渐渐地,叙述的阿甲谝子味十足了,他跟写作时的我一样,真正地进入了角色。我甚至怀疑,他是谝子的前世……当然,你还可以从大处再想。金刚家除了在抢水时叫明王家占点儿便宜,再在啥事上弱过人?闹革命,老子扯起过队伍。虽说人们分不清是兵是匪,但老子叫收编了倒是真的。老子是凉州的真正的革命家。那些闹学潮的学生动不动就叫宰了,谁能奈何了老子?要不是老子后来球头子惹了祸,弄大了那小妞的肚子,现在至少是县太爷;搞食堂,金刚家的食堂是最彻底的,哪怕你在二十里外的山沟里,你也得骑马骑驴来食堂里吃饭;炼钢铁,老子们出了凉州的第一炉钢水,别处只炼出些牛粪一样的黑疙瘩。虽然,那钢水浇化了一个肉身子,但别人想浇还弄不出钢水呢,对不?还有好些事,老子不说你也知道。老子总不能在骑木驴这件事上输给别人吧?虽然谁都承认老子是叫四类分子骑木驴的革命先行者,但只要你稍一大意,别人就会盖过你。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呀。沉舟侧旁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呀。瞧我,记性不错吧?那工作组,不过说了几遍,就印在老子的脑里了。我们不能叫金刚家输给别人,尤其不能输给明王家。我拨亮眼珠子瞅过,他们没有你这么美的女人,有的脸蛋不如你,有的身材不如你,有的皮肤不如你,有的没你风骚,怎禁你临去时秋波那一转呀,魂儿飞上了半天……能占全的,没几个。你呀,我想想,我们的祖先曾跟明王家进行过不知多少次的浴血奋战,前赴后继,头打烂了拿草腰子箍,牙打落了往肚里咽,腿打折了拿棍子逼,眼珠子打没了就当瞎子,耳朵打没了就当没耳子。身可死可残,气从不曾散过。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们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在精神上早就入党了。我们咋办?我们咋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革命传统从我们手里被淹没?你可知道金刚二字的含义,告诉你,就是无坚不摧呀。我的同志!我的战友!我的贼女人!
  阿甲唾星四溅,谝子无比……要是你听我的话为革命献身。那么,你就是金刚家的英雄,是金刚家的花木兰,是金刚家的穆桂英……不,她们咋能跟你比呢?你是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她们是蝇营狗苟的萤火虫;你是大海,她们是水滴;你是大鹏金翅鸟,她们是粪坑旁的雀儿子;你是行云播雨的天龙,她们是茅厕里翻滚的屎壳螂。你就成了金刚家的子孙世世代代永永远远歌颂不已的家族英雄啦!
  再从私处看,你骑一天木驴,我给你记十个劳动日。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她们是四类分子,该骑木驴。她们是罪有应得,你是为革命牺牲。咋样?
  再从更小处看,你瞧,我那病女人也快不行了,要是她一死,老子就一下子将你扶正。你就摇身一变,成书记夫人了。
  阿甲说,女人终于说话了。
  女人道,老娘也不想当英雄,老娘也不想当书记夫人,老娘更不想叫子孙世世代代歌颂。但老娘愿意骑木驴。老娘只想尝尝,那些姐妹们,曾受过怎样的苦?
  你总称心了吧?
  呸!

 阿甲说,因为天女的参与,金刚家实力大增,明王家虽然很快在人数上超过了金刚家,但他们确实没有天女这样的人才。他们骑木驴的,是真正的四类分子。在历次斗争下,那些分子们多成了脱水菜,虽有形,但水分呀神气呀都没了。虽然偶尔也有出众者,但那出众,也仅仅是在四类分子中出众,而天女,是凉州有名的美人。在阿甲沧桑的眼眸里,她是千年间出现的四大美女之一。在《遗事历鉴》中,也跟凉州八景齐名呢。正是因为追求的人太多,再加上她的父母不想叫这么好的女子到人家,才指天为配,戴了天头。这当然好。有好多人都前来粘乎,但这天女跟别的天女不同,别的天女虽也选择,同时可有多个情人。此天女,相对专一些,在一个时期里,她只和一个相好。当她有了相好时,别的男人就水泼不进了。你只好干咽唾沫,只好梦萦魂绕,只好凝神闭目想其美貌而自慰。
       
这下好了。这个男人们的梦中情人竟然也骑木驴了。许多男人为金刚家喊起了万岁,可见谝子这一举措,真是大快人心。
  金刚家君临凉州的局面随之形成。
  谝子又弄了许多会长,但其职责已经大异,以前是不叫金刚家的人到别人的地盘去助势,现在是用来维持秩序。那蜂拥而至的人流堵住了金刚家前行的路,为了开路,宽三动用了一半以上的民兵。至于会长们,则手拉着手,在游行队伍两侧充当人墙。他们时不时就骂:呔!驴日的,你们挤啥?后来,那骂声也如秋风吹过了驴耳,宽三就弄了好多树条交给部分会长,一见人挤得过凶,就用那树条劈头裹脸地猛抽。这一招,本是对付偷吃庄稼的牲口用的,此刻用在人身上,倒也有一点效果。阿甲解释道,说是一点效果,是因为那招数很快又不灵了。其作用也仅仅是前头挨了揍的人往后挤,但他们的力量,咋也挡不住后面数以百计的人的反攻倒算。那树条初抽时,人还在乎,抽了一阵,后面的人反而恼了,一起发力,反将宽三们也挤在了木驴下面。木驴一倒,骑在上面的女人就会叫撩下去,要是女人提防了,也不过顺势下了木驴。要是没有提防,那深入的木橛一下就将阴道撕裂了。在第一次挤倒女人后,一个女人倒地惨叫,流血不止。撕烂了!撕烂了!宽三马上派一会长背了她去保健站。后来,更厉害的一次拥挤中,三个女人阴道被撕,血流不止。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发生。谝子下令,木驴上的女人们全部下来。这下,骑木驴游行变成了裸体表演。
  局势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无论会长们咋抡那树条,还是阻不住汹涌挤来的人流。人们都赤红了脸,发声发力。宽三们不再开路,也加入到会长们的行列。他们虽横了枪杆子,但效果更不如树条。那树条抡起来,还能叫一部分挨揍的人暂时变成自己的同盟军,往后发力。枪则成了人们的使力对象,一只只手握了枪,一起前推。幸好谝子有先见之明,叫那些女人下了木驴,否则,游行者的阴道定然都会被扯裂。因为,那些木驴都被挤倒了。阿甲说,渐渐地,已没了观者和被观者的区别,只有一团团使力的人群。谝子气急败坏地骂着,但只见其张口,不闻其发声。他的声音还没出口,就叫啸卷的杂音顶回了胸腔。
  操呀!操呀!一个声音叫。
  这一叫,分明又成了导火索。人们更亢奋了,都赤红了脸,发出兽叫。更多的人拥向了天女所在之处,但那也只是个大致范围,因为除了偶或在人缝里看到一抹裸露的肌肤,人们已经看不到裸体女人了。只觉一股大力卷过来卷过去,人群变成了大海,个人成了树叶。谁都身不由己了。谁都觉出了危险,但谁都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小心地挪脚步,都知道,只要稍不小心,叫人挤倒,那你只能当肉泥了。
  忽然,发现一处地方果然倒了,依稀是那个天女所在。人们又万千支流归大海,向那儿涌去。一个女人厉厉地哭了,她叫,我的娃儿蹋死了!另一个叫,我的腿折了。再一个叫,别揪我,我不是女人。后来,谁都叫,就再也听不清叫的内容了。
  阿甲说,从西夏的那个恍惚里开始,他还没见过如此汹涌的人流呢。那阵势,比铁鹞子跟蒙古骑兵的混战还要猛上百倍。瞧呀,一张张脸赤红着,一张张口大张着,一个个手臂挥动着,一颗颗心扭曲着。人们挥汗如雨,吼声如风,哭声如雷,忽喇喇似大厦倾,咦呀,真是不见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来了一辆大车,一堆警察站在上面,一个朝天开了三枪。听到那枪声。人群才不猛动了。散开!散开!一个叫,先从外面散,再的人别动,谁动老子毙谁!快散快散!别乱跑!各回各的地盘。
  那密不透风的人堆,渐渐有了缝儿,渐渐有了空地,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几个娃儿被踏成了血饼,骑木驴的地主婆睁着瓷白的眼睛一脸土色和青色早没气了,胯下的粪便一塌糊涂,粘满了下身。随着人流的渐渐疏散,又发现了一些尸体,都是群众。骑木驴的多身上有伤,那是被人们揪的。人们揪她们,不是为了泄愤,而是情到极处的一种亲近行为。有个女人的奶头被人咬了,正在大哭。一人的肩膀被咬了一口。更多的是阴道上鲜血淋漓,从其形态分析,那伤处多不是木橛所致,是男人的指头抠的。
  天女是最后才出现的。因为挤她的人多,挤者如堵,阻止了她的倒下,反倒没被踩成肉泥。只是她身旁有几个男人褪下了裤子,显然是想趁火打劫,也不知如没如愿?天女的嘴叫人咬得肿烂,鲜血淋漓。身上也布满了牙印,一处还被叼走了一块肉。她的大腿上满是血,干的干了,湿的正淋漓呢。不知那伤口是木橛的功劳,还是男人们手指的强暴所致,谁也懒得考证了。
  伤痕累累的天女十分丑陋。人们发现那美丽实在是太不经折腾了,曾经美丽的脸蛋和身子翻呲着血口,只有眼睛里还能依稀看出她曾经的灵丝丝来。
  何羽儿妈倒没有伤,一来她老了,没多少吸引力。二来,一看事情不妙,老和尚就叫那四个男人围住了她保护。那个破坏分子表现最好,他先用唾沫啐那些试图靠近者,后用痰和鼻涕,最后是拳打脚踢诅咒撕咬,无所不为。所以,何羽儿妈没有受伤,但她又似乎受了巨大的伤。她用那双没有光采的白眼珠四下里望着。她不停地念叨一句,人咋成这样了呢?
  人咋成这样了呢?
  阿甲说,对此事件,《遗事历鉴》中记载得很详细。据统计,踏死了八个人——五个孩子,三个大人;扯裂了五个女人的阴道——三寸以下的伤口不计在内;弄坏了五十辆独轮车。三个骑木驴的女人受到了强奸——但没公布其姓名。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县里发了一个文件,不允许再组织类似的游行了。若是贫下中农有强烈要求,可以以本村为单位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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