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新:我与父亲雪漠
——《无死的金刚心》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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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一共经历过几次重要的死亡。经历这些死亡,每一次都让我觉得筋疲力尽。它们仿佛是黑夜背后的狞笑,是地缝深处的绳索,是灼人心肺的烈火,让我惶恐不安,让我经受撕裂般的绝望。
第一次在我生命中留下死亡印记的,是二叔——那个二十七岁便被黄土掩埋的年轻男人。他叫陈开禄。他留给我的,仅仅是几个片段,我甚至想不起他完整做过的一件事。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被人中途惊醒的梦。
关于二叔,我最早最清晰的记忆,是他得病之后。那时,肝癌晚期的他手术失败,于是回到家中。他躺在炕上,一脸蜡黄,肚子高高鼓起。我站在刚进门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不敢亲近。他向我摆摆手,要我过去。我摇摇头,因为我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看到所有人提及二叔的病时,眼神中都流露出灭顶之灾般的惶恐,到后来谁都不愿提起,这仿佛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哪怕用手指轻轻触碰,也会释放出让人战栗不止的痛。看到我不过去,二叔眼中的光一下黯淡了,我看得出他很失落。想起这个片段,我就很难受,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个举动,我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何这般冷漠。
再看到他,已是阴阳相隔。
在一篇文章中,我这样写道: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幼儿园干净的窗玻璃上出现了妈妈悲伤的脸,她和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老师转过身说:陈长风,收拾一下书包,跟你妈妈回家。
刚一进门,一院子的哭声。我被吓懵了,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那些原本在我看来很高大坚强的大人们,竟哭得如此悲伤,我被震惊了。后来,二叔入殓时,我看见了他铁青的脸。那张脸从此烙进了我的灵魂。
现在想起来,那时对我震撼最大的,并不是二叔死亡本身,而是人们在他死亡之后的表现,准确地说,是父亲和奶奶的表现。
父亲陪二叔走过了他生命最后的几个月,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强壮的男人如何被黄土掩埋。他脸上的悲怆,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二叔发丧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了一篇很长的悼文。
二叔的英年早逝,直接改变了父亲的人生。此后的若干年里,他开始思考死亡,并且在他的卧室里摆上一个死人头骨,时时提醒他生命的易逝。他曾指着那个头骨对我说:他(她)曾经或许很有才华,或许富甲一方,或许英俊潇洒,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死神追上他(她)之前,他(她)有没有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如果说父亲的表现让我惊慌,那么奶奶的表现则让我恐惧。
我曾这样写:
二叔入土的前一天夜里,风很大。道士拿着钉子,开始在院子里钉棺。这时本来早已瘫软的奶奶,突然像一阵风,刮到了棺材上,她拼命想打开棺材,要见二叔一面。众人费力地把她抬进了屋,她的指甲抠在棺材上,留下了深深的印。
之后的几个夜,绝望而漫长。奶奶凄厉的嚎叫一直没有断,这嚎哭幻化成生命所有的绝望和无奈,游荡在黑暗的荒原上。
那几天,我没敢进奶奶的屋子,更不敢看奶奶的脸。我站在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她沙哑的嘶叫从窗户里传出,混进了嘈杂的唢呐声中,变成一把锥子,一下又一下攮着我的心。
院子里虽满是人,却渗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我身体的某个地方总隐隐作痛,仿佛有个虽不流血却很深的伤口。我不记得那时的天气怎么样,可印象里是满天黄土,太阳昏黄暗淡,空中刮着冷冷的风,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总有一种彻骨的寒冷。
次日,我随父母去攒坟,在一锨锨黄土的飞扬中,我知道了这就是每个生命的终点,无论你怎样努力,都躲避不了。
如果二叔的离开,让我对死亡有了第一次印象。吴师父的逝世,则是我最近距离地感受死亡。
吴师父原名吴乃旦,是凉州松涛寺的住持。父亲依止他二十多年,并从他那里承接了许多珍贵的香巴噶举教法。我小时候常去寺里玩,他也会时不时教我一些东西。
以前的松涛寺,徒有寺的虚名,只有几间土坯房。听父亲说,大殿与佛像早在“文革”时就被摧毁了。于是,吴师父最大的心愿,便是把松涛寺重建起来。
吴师父的师父,人称“石和尚”,是凉州有名的武术家,功夫高强,很是厉害。他是父亲小说《西夏咒》中“久爷爷”的生活原型,也是《西夏的苍狼》中“石和尚”的生活原型。直到今日,关于他武艺的神奇传说,仍被凉州街头的老人们津津乐道。十八岁那年,崇尚武术的我,拜了凉州一位有名的拳师,于是听到了很多关于石和尚的故事。按理来说,吴师父应该也是位功夫高手,因为他是石和尚唯一的徒弟。可事实与此相反,对于功夫,吴师父一窍不通,倒不是因为石和尚小气,而是因为吴师父认为学武没有意义,不究竟,空耗生命。为此,我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修寺,吴师父常年只就着开水吃晾干的馒头。这些馒头是每逢初一十五,信众供给寺里的。
在吴师父快七十岁的时候,松涛寺终于初具规模。
吴师父示寂前,我们一家去看望他。
松涛寺里依然宁静,大殿空荡而寂寥,灌满了参禅的风。佛像前的地上,仍放着那个被坐破的蒲团。院子里的百年松树,遒劲有力,浩然沧桑。它们看透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早淡然成了面壁的达摩。
吴师父把所有的钱用来修寺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是古稀老人,更没有注意到自己营养不良的身体。他真正做到了无我。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我,人的价值就是他行为的总和,吴师父是位了不起的高僧。
一周后,在松涛寺里,吴师父永远睡着了。他修起来的每一座殿、每一堵墙、每一级台阶都静静地陪着他,并述说着他的伟大。
吴师父荼毗那日,我和父亲早早来到现场。天还未完全放亮,下着蒙蒙小雨。以前我以为荼毗场所应该很阴森,没想到却异常寂静,竟有种身在庙宇的感觉。
天亮时分,其他寺院里的师父们来做法事,法器声、诵经声、哭泣声混成一片,一一融入了我心中的空灵。
法事完毕,开始荼毗。
荼毗炉上有个小口,可以看见炉内的情景。父亲让我站在那个小口前,看一个生命的归宿。
这让我明白生命是个玩笑,被神肆意戏弄的玩笑。
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在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之后的一个月,我失魂落魄,如鬼魅般游荡,眼前常常出现燃烧的白骨。那时,阳光被乌云遮蔽,情感被冷风凋零。世界是个被遗弃的孤堡,黑暗、死寂,茫茫千年。
我忽然明白了佛说的“无常”,感到了无常背后天塌地陷的绝望。是啊,万物终有一灭,乾坤终有一劫。
那时节,我找不到活着的理由,觉得世界没有意义,生命没有意义,一切没有意义。那段日子,我不再写作,不再看书,不再修行,不再有喜怒哀乐。我看见了尽头,天的尽头,生命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他为我讲了《大手印实修偈颂》,并让我整理他的书稿。父亲的大手印智慧,让我实现了真正的升华。
几个月后,我慢慢走出了绝望的泥潭,不再纠缠空无一物的虚无。经过这次历练,我再看这熟悉的世界,竟分外真切而清明。
是啊,吴师父圆寂了,遗体荼毗了。可他修的寺院还在,修寺院的精神还在,他传给我父亲的教法智慧还在。这精神会传承,这智慧会传递,会影响更多的人。也许,这也会成为我活着的意义和理由。
那火,也烧去了我的许多执著,让我认真地考虑自己的生命。我老想,若干年后,当自己的身体进入火化炉时,我是否能留下那烈火烧不去的东西。
在后来的岁月中,当我浪费生命或自欺欺人时,就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当我纠缠于执著时,也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当我遇到岔路无法抉择时,更会想起那个荼毗炉。它虽然不发一声,却总是在我的生命中喧嚣不息。
至此,父亲才教会了他想教我学会的事——用他的智慧和行为。
我将沿着父亲的足迹,走出我自己的路。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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