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既要观照世界,也要观照自己
◎张存学:西部作家的“质”与其他地方的作家不一样。因为,汉文化有着非常强大的传统,而汉文化的源头,又恰好在西北。正是这种具有源头性的精神背景,让我和你的创作有了共同之处,而且我们也能很好地观照和书写。
现在,很多人在观照汉文化的时候,更注重的是一些生存层面的技巧、道理和方法。也就是说,比起精神,很多人更关心生存层面的东西。这样的追求,导致他们把一种优秀的思想演化为生存方面的技巧,甚至会在生存技巧的角度去认识与理解老子、庄子这样的人。因此,他们就会忽视人的生命。生命是人如何对待“神”的问题,应该说,它更多的是个人问题。
●雪漠:生命更注重体验。
◎张存学:“生命”与“生存”是两个层面的东西。现代人更注重生存,而不注重生命。这种不注重,是对个人尊严的忽视,也是对人性的忽视。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心里装的都是生存的道理与方式这类东西,生命感就会变得越来越薄弱,人心中的恶也会渐渐展示出来。一个人的恶或许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但是许多被恶熏透了的人聚合在一起之后,这种恶的气息就会弥漫开来,非常可怕。你在《西夏咒》的后记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体验过这种恶,尤其是一帮作家聚合在一起形成的恶。
●雪漠:这种恶更可怕!
◎张存学: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这种恶从何而来?最终我明白了,它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重视生命与精神,他就不会重视自己的人性;不重视人性,就没有自我的尊严感,也就是没有做人的尊严;没有尊严感,就会导致人不能独立,始终关注别人的眼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人聚合在一起,就会形成恶。这也是我在中国作家群体中的真实体验。这样的体验让我非常震惊。我们中国的写作者况且如此,普通人身上存在的问题当然会更多。现在,我们更多的是在自我精神的领域进行追求与寻觅,但同时,我们和社会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其实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雪漠:我也关注社会,但我关注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复旦大学开《白虎关》研讨会的时候我就说过,《白虎关》中所有的人物,好也罢,坏也罢,都是雪漠。后来谈到《西夏咒》中的“恶”时,我也告诉别人,《西夏咒》里所有的人物都是雪漠。也就是说,我在关注社会的时候,始终不觉得其中那些不好的东西跟自己没有关系,相反,我更多的是在别人身上发现自己的恶,这也许便是基督教说的那种原罪。它其实源于欲望和无知,人只要有欲望,就会有那种恶。
《西夏咒》里的恶人,比如谝子、宽三,有可能是我战胜了的“恶雪漠”,甚至是随时都可能会复活的“恶雪漠”;琼和久爷爷等圣者,有可能是我向往的“善雪漠”;求索中的琼,则有可能是当下的雪漠。总而言之,这本书里的所有人都是我,我眼中的整个世界,也都是我自己。
因此,社会也罢,世界也罢,仅仅是我历练心灵的道具。我从来不去仇视那些说我坏话的人,更不会报复他们。说实话,我的心里没有仇人,就算别人诋毁我,我也很少说他们的坏话。我觉得,他们就是另一个我。他们的恶,我心里也有,只是我没有给这种恶营造一个适宜生长的环境,因此它没能发芽、开花、结果而已,但这颗恶的种子依然存在——这也成了我修行的理由。所以,我在展示这些人物心中的邪恶时,也是在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的心,希望自己能完全清除那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恶因。对我来说,写作本身就是在修炼。同样道理,我所有的修炼,也都是在写作,它们与我的心是一体的——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我都是这样。
一些作家跟我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觉得自己非常完美,哪怕真的有不完美的地方,他们也不愿意承认,或者根本看不到。他们总是觉得,一切都是世界的不足或者他人的问题,好像什么都跟自己关系不大。因此,他们的心灵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功能:忏悔和反省。这样,是很难进步的。
实际上,真正的作家只能在发现自己的过程中发现世界,然后在发现世界的过程中挖掘自己。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相反,如果一个作家能在观照世界的同时观照自己的心灵,而不是把两者分开,他就会变得非常博大,拥有一颗镜子般的心,能清晰地映照出整个世界,却没有失去本身的主体性。在这种智慧的观照下,他还会发现,生命和作品中的诸多场景,其实也是作家心灵的反映。
◎张存学:你说得非常好!这其实就是写作者跟社会的关系。它就是“我”与“他人”的关系,或者说“我”与“所有人”的关系。这说明,一切都必须从个人出发,然后在精神层面找到更高、更远的落脚点。尤其是写作者,更应该时刻处于一种自我检察的状态,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一些和自身要求相悖的东西,例如迷惑、仇恨等。比如说,在批判某种现象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扪心自问,看看里面有没有私怨?如果有,就说明我们的心里还有杂质、局限和偏见。同样道理,在生活中观照别人的同时,可能也是在观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也这样。
不过,我跟你可能还是有点不太一样。你可能是在香巴噶举的哲学背景下建立了这样的认知,而我的过程则不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想在精神层面往上走,就必须对当下的社会进行思考,包括它的体制、它的道德、它对人的各种影响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外部的。换句话说,我一方面在思考自己如何前行,另一方面也在思考自己如何与环境发生关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认为这是知识分子面临的两个最大的问题。
海德格尔是个伟大的思想家,他对普通的、社会性的东西不予理睬,视野更高,也更远。但我不是这样。对我来说,我不但必须面对这种环境,而且必须要说话。至于说出口的话力量有多大,这属于个人的问题。
——选自《光明哥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 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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