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为快乐和悲伤庆祝!
人生有许多事是值得等待的。有时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场电影。有时是一树的樱花,有时是一段旅程。有时是用一生等待一个人。等待我们的,有时是刻骨铭心的相逢,有时是心花碎裂的别离。
人是不是也像管芒花的种子,在某地某一个秋天偶然飞起,与前世的亲友、情人在此相会,随着业力的风在宇宙飘流?这是不是就是轮回的秘密呢? 管芒花永远不死,因为它随风飞翔,落在任何环境都努力生长。
人生就像一列火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没有人会陪你走到最后,碰到了即便是有缘,即使到了要下车的时候,也要心存感激地告别,在心里留下那空白的一隅之地,等到多年后想起时依然心存甘味。生命只是如此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我们是风沙的中年,不能给温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树没有资格告诉路树,应该如何往下扎根、往上生长。路树虽然被限制了根茎,但自有自己的风姿。那样的心情,正如同有一个晚秋的清晨,我发现路边的马缨丹结满了晶莹露珠,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露珠停在深绿的叶脉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动,不只是感动于那种美,而是惊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这样清明的露。
黄昏时,那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但我们一发出智慧的声音,他就会安静地挂在树梢上,俯身来听,然后我感觉,夕阳只是个纯真的孩子,他永远不受城市的染着,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赞美。每天我走完了黄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生长、开花、结果,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哪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相见。
在禅里,把快乐的庆祝称之为“笑里藏刀”——就是在笑着的时候,心里也藏着敏锐的机锋。而把悲伤的庆祝称之为“逆来顺受”——就是在艰苦的逆境中,还能发自内心地感激,用好的态度来承受。用同样的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无比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舞蹈的快乐颂,它所达到的是一样伟大、优雅、动人的境界。人的身心只是一个乐器,演奏什么音乐完全要靠自己。
真正的生活品质,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在这有限的条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与生活。再进一步,生活品质是因长久培养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丰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觉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在内,则能居陋巷而依然能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 生活品质就是如此简单;它不是从与别人比较中来的,而是自己人格与风格求好精神的表现。
我们是寄居于时间大海洋边的寄居蟹,踽踽终日,不断寻找着更大、更合适的壳,直到有一天,我们无力再走了,把壳还给世界。一开始就没有壳,到最后也归于空无,这是生命的实景,我与我的肉身只是淡淡地擦身而过。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对我们来说,只有当我们知道快乐与悲伤是生命必然的两端时,我们才有好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整体。
如果生命里只有喜乐,生命就不会有深度,生命也会呈单面的发展,像海面的波浪。如果生命里只有悲伤,生命会有深度,但生命将会完全没有发展,像静止的湖泊。
唯生命里有有喜乐有悲伤,生命才是多层面的、有活力的、有深度又能发展的。
“日日是好日” 的意义是“不忧昨日,不期明日”,是有好的心来看待或喜或悲的今天,是有好的步伐,穿越每日的平路或荆棘,那种纯真、无染、坚实的脚步,不会被迷乱与动摇。
在喜乐的日子,风过而竹不留声;在无聊的日子,不风流处也风流;在苦恼的日子,灭却心头火自凉;在平凡的日子,有花有月有楼台;随处做主,立处皆真,因为日日是好日呀!
遇到生命的快乐,我要庆祝它!遇到生命的悲伤,我也要庆祝它!庆祝生命是我的态度,不管是遇到什么!快乐固然是热闹、温暖,悲伤则是更深刻的宁静、优美,而值得深思。
我常觉得,所谓“风水好”,就是空气清新、水质清澈的所在。 所谓“有福报”,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树繁华的所在。 所谓美好的心灵,就是能体贴万物的心,能温柔对待一草一木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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