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定位成功
欢迎各位来到清华大学。很早就已接到学校的通知,要在今天的迎新会上发言,但想来想去,确实不知道在这个场合应该跟大家讲些什么。不瞒大家说,我儿子和大家一样,今年也参加了高考。尽管他也把考取清华大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虽然竭尽全力,还是没能如愿。所以说,至少在我儿子的眼中,在座的各位毫无疑问都是成功人士。在这里,请大家接受我的诚挚的祝贺。
既然如此,我想,在今天这个场合,我也许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对于成功的一些看法,或者说,我们大家一起来探讨一下如今正在成为我们主导价值目标的成功理念。
我们从中学进入大学学习,首先遇到的一个重大问题,也许就是如何确立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目标。在中学阶段,这个目标是清晰而明确的——不用说,那就是高考。不光是我们自己,家庭、学校乃至整个社会的整体氛围都在日复一日地强化着这个目标,我们几乎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围绕着这个目标展开。关于这一点,我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深切的体会。可是在进入大学以后,我们会突然发现,原来特别清晰、具体的目标,转瞬之间已变得暧昧不明。即便我们仍然把追求成功作为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要比高考这杆标尺复杂得多,也诡异得多——比方说,有些人仅仅因为与生俱来的高颜值,就轻易地取得了所谓的“成功”。今天,我们需要自己来发现、设计和决定自己的未来,并为此承担责任,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相当严峻的课题。
本来,对于“什么是成功”这样一个问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解和答案。但毋庸讳言,由于整个社会日益功利化的趋势,我们对于成功这样一个理念的理解,已经极大地狭窄化、乃至于庸俗化了。似乎所有的目标都可以用金钱、豪宅、知名度、媒体的曝光率来衡量,如果我们不幸没有这些炫目的饰物来装点我们的人生,那我们仅仅是活着,但并不“存在”。可以说,这样一种极其狭隘和庸俗的成功理念,给这个社会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给我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毁灭性的扭曲和破坏。它还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我们仅仅是为了追求所谓的存在感而活着。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据说是为了追求幸福。可是,伴随着我们对成功理解的狭窄化和僵硬化,我们作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感知幸福的能力也出现了严重的退化。有一位成功企业家曾经告诉我,在他们老家流传着这样一个格言:我们生活中的绝大多数苦恼都是邻居造成的。我们奋斗了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把房子建得比邻居漂亮一些,似乎就是为了在邻居的眼中造成这样一个虚幻的投影:我是幸福的。在许许多多的有关“幸福”的定义中,我认为瑞典作家拉格洛芙的说法最为精妙。她说,幸福就是对责任的自觉承担。比如说,一位母亲尽管经受了分娩的巨大痛苦,尽管她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付出了无数的辛劳,我们都会一致同意:做一个母亲是幸福的。因为她自觉地承担了这个责任。所以,在诸位刚刚跨入大学校门,为自己的人生确立目标之际,我希望各位不要忘记拉格洛芙的忠告。从某种意义上说,自觉地承担责任,是我们获得幸福的重要前提。
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学者曾经跟我说,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去了美国之后,学业大多十分优秀。他们中的很多人能比较容易进入最优秀的前20%,却很难进入最顶尖的前5%行列。这是为什么呢?这位学者的答案是:中国的学生虽然聪明,也很用功,但缺乏想象力,缺乏深厚的人文素养。我想,他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在我看来,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或许还涉及我们对于成功的理解和定位。如果我们把世俗的、功利化的成功作为唯一的目标,这些目标一旦实现——比如进入欧美名校、有一份稳定而待遇优厚的工作等等,我们奋斗的动力就会随之失去。我们知道,从事一流的科学和学术研究,有时需要忍受长年累月、默默无闻的奉献与孤独。为了追求和坚持真理,有时不仅得不到世俗的成功,还要承担各种风险和牺牲。胡适先生曾说,做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要做到不降志,不辱身,不赶时髦,不避风险。如果我们没有获得超越于一般功利心之上的真正动力,我们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也很难去从事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和学术研究。
当然,我个人并不反对成功——如果清华的学生在自己的学习和工作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我作为教师,会在第一时间向你们表示祝贺、并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今天的发言,只是希望大家对现在社会上流行并成为重要意识形态的“成功观念”进行认真的反思,希望大家在规划自己的人生目标的时候,严肃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什么是我们的立身之基?什么是我们的人生价值所系?什么是我们的为人之本?
对于这样一些问题,我也没有现成的答案。如果需要我给大家提出一些建议,我愿意用下面这段话与大家共勉:
做一个诚实而有趣味的人,
做一个有责任感、有社会关怀的人,
做一个热爱自己的志业并为之不懈奋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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